

這個登山季,攀登珠峰的11位遇難者中,只有1人因擁堵造成筋疲力盡,在最擁堵的希拉里臺階處遇難。有7人在成功登頂的下撤過程中去世,3人在營地、帳篷內去世。
“很多人以為請了夏爾巴人,自己就可以爬珠峰。”在八千多米的高度,除了自己足夠強大,沒人能保證攀登者絕對安全。
南方周末特約撰稿 崔珠珠 楊習得
從珠峰南坡最后一個營地開始,25歲的吉林人雪峰花了10個小時登頂珠峰,35歲的安徽旅行探險家汝志剛則花了12個小時。
只因為晚出發了兩天,汝志剛和約200個攀登者遭遇了“珠峰擁堵”,高寒、缺氧、大風……在幾乎是世界上最惡劣的環境下多待了兩三個小時。
截至2019年5月29日,春季登珠峰者已有11人遇難。南方周末根據公開報道統計,其中1名為尼泊爾向導,其余為登山人員,包括4名印度人、4名歐洲人、2名美國人。
不過,只有1人因擁堵造成筋疲力盡,在最擁堵的希拉里臺階處遇難。有7人在成功登頂的下撤過程中去世,3人在營地、帳篷內去世。在媒體報道的死因中,其中3人是在摔倒或者墜落后遇難,1人氧氣耗盡,1人被家屬猜測為心臟病突發,5人死因未明確。
在八千米級別的高風險運動中,經驗不足、氧氣稀薄、被忽視的高海拔病癥、隱藏的健康問題及不慎跌落等,都可能成為壓死登山者的最后一根稻草。
擁堵放大了風險,但擁堵本身,或許可以避免。
“上也上不去, 下也下不來”
旅行作家鏡之形而告訴南方周末,登頂珠峰的常規線路有兩條,一條是從西藏定日出發的北坡線路:絨布冰川-北坳-北山脊;一條是從尼泊爾出發的南坡線路:昆布冰瀑-沉默之谷-南坳-陽臺-南峰-希拉里臺階。
北坡線路對個人資質有著嚴格的要求,名額很少。南坡線路要經過被稱為“恐怖冰川”的昆布冰川,但有直升機救援,人數限制不那么嚴格,大部分人會選擇南坡線路。
2019年5月19日,尼泊爾時間晚上9點半,吉林人雪峰從登頂珠峰的最后一站C4出發,開始最后的沖刺。海拔約在7950米的C4是Camp4的意思,從C1——海拔5300米的珠峰大本營開始,C4是登頂珠峰者最后的營地。
當時天氣很晴朗,正值滿月,能見度高,但是風特別大。雪峰拿出相機,幾秒鐘手就被凍麻。
為了省下2000美元的直升機費用,雪峰在體能恢復期沒有去尼泊爾首都加德滿都休整,一直待在海拔5300米的大本營,跟外界多日的隔絕讓雪峰無法忍受繼續等待,他想早點出發。
離開C4剛走了100米,雪峰被絆了一下,本以為是一團垃圾,細看才發現是一具被睡袋包裹的尸體。他被嚇了一大跳,“登不登頂不重要,自己一定要活著回來。”下撤的想法開始在雪峰心里浮現,“沖頂才開始,總不能在這個地方就放棄。”
此時,汝志剛還在C2營地里休息。拉練結束后,汝志剛去了加德滿都休整,他和隊友們不像雪峰那么焦急,耐心地等待著最好的天氣。
5月20日凌晨五點左右,雪峰終于抵達到峰頂必經的希拉里臺階,這是為了紀念首位登上珠穆朗瑪峰的探險家艾德蒙·希拉里而命名。希拉里臺階海拔8790米,12米高,是一段幾乎垂直的裸露山體巖石斷面。這段路十分狹窄,每次只能過一個人。
互聯網上瘋傳的珠峰擁堵排隊的照片,就來自此處。
不過此時,雪峰面前的希拉里臺階還很空曠。20日早上7點15分,只有他們一支隊伍登頂,成為2019年第二波登頂珠峰的隊伍。
雖然沒有遭遇擁堵,雪峰的沖頂之路也十分艱險。C4之后沖頂的路上,氧氣面罩出現問題,向導也臨時更換為初次登頂的夏爾巴人,在剛剛看到峰頂時最后一瓶氧氣已經開始使用,這一切都讓雪峰崩潰,感覺自己“要死了”。
放棄與繼續前行的想法不停地在斗爭。雖然幻想過一萬種歡呼的方式,但真正登頂后,“大家都在拍照,但我就只能雙腿發抖傻傻站在那兒。”雪峰回憶。
從峰頂下撤后,體力耗盡的雪峰在C4休息了一夜,21日才繼續下撤。這時,5月21日凌晨3點,汝志剛也抵達C4,在C4只休整了幾個小時,5月21日晚7點,他開始沖刺。
和44小時前雪峰看到的狀況相比,擁堵已經開始,但還能緩慢前行。等到達希拉里臺階底部時,汝志剛已經完全不能動,排隊一半小時、蠕動半小時后才到達臺階中部。
整個沖頂過程中,汝志剛吃不下任何東西,只喝了3杯水,人一下子瘦了11斤。
成功登頂之后,汝志剛跪拜在地,心里充滿戰勝自我的自豪感,但挑戰并沒有結束。登頂下山后,返回經過希拉里臺階的汝志剛再次經歷了一個半小時的擁堵。
“上也上不去,下也下不來。”汝志剛被困在光滑的冰壁上。為了保證安全,只能兩只腳蜷著,將冰爪扣進冰壁,這是汝志剛整個攀登過程中最痛苦的時刻,“感覺命運不受控制”。
登珠峰前的那些準備
雪峰大學專業就是戶外運動,一直對登山有著濃厚的興趣。2016年去過珠峰營地之后更確定了登珠峰的決心。此后的幾年,從海拔5000米到7000米,他一直學習登山的技能、積累經驗。
2015年,汝志剛從互聯網企業辭職,開始環游世界。從5895米的乞力馬扎羅、5276米的四姑娘二峰、7546米新疆慕士塔格峰到海拔第八高峰8163米馬納斯魯峰,汝志剛完成了從低海拔到高海拔山峰的攀登,他覺得登頂珠峰的時機終于來臨了。
長達數年的攀登之后,要征服世界最高峰,他們還需要數月的專項訓練。甚至連裝備,雪峰都花了整整兩個月去準備。
“我們選人嚴格,需要帶著客人至少爬一次山,以確定裝備準備能力、個人體能、登山技能、經驗和心理五個方面均合適。”巔峰探游探險公司的負責人孫斌說,他曾是北大登山社團山鷹社的成員。
確定人選之后,孫斌還會為登山者制定四五十天的準備計劃。整個4月,登山者都要待在高海拔地區去適應海拔,讓身體產生更多的紅血球,最好是不吸氧就能登上7300米的高度。
4月14日,徒步一周抵達珠峰大本營后,雪峰開始了緊張的15天拉練,先爬6119米高的羅布切峰,之后從5300米的大本營往5943米的C1、6400米的C2、7162米的C3三個營地攀登。剛拉練羅布切峰時,很多幾乎垂直的坡度讓他一度懷疑自己的能力,不知道自己還能不能爬珠峰,好在后續的拉練狀態不錯。
高營地拉練結束后,攀登者回到低海拔地區休息一周左右,讓體能盡量恢復到比較好的狀態,同時也進行一些心理上的調整。休整完成后,再次回到5300米高海拔的大本營,等待窗口期。
第三次攀登珠峰的巔峰探游向導張寶龍告訴南方周末,攀登珠峰需要至少連續三天的好天氣,叫做窗口期。按以往經驗,窗口期一般在5月15日左右開始出現,2018年攀登珠峰的窗口期有11天左右。2019年恰逢孟加拉灣熱帶氣旋,17日、18日連續大風,只有19-22日有相對連續穩定的好天氣,攀登者大多選擇了這兩天。
其實,直到最后一刻依然可以做好額外的準備。在海拔7950米的C4,張寶龍看到下午7點已經至少有100人在出發沖頂,頭燈的亮光一個挨著一個。預料到會遭遇比較嚴重的擁堵,他的隊伍攜帶了更多的氧氣。最終,雖然也親歷了擁堵,他的團隊都安全登頂和下撤。
“除了自己足夠強大 沒人能保證 絕對安全”
夏爾巴人生活在喜馬拉雅山脈附近,被稱為“喜馬拉雅山上的挑夫”。大多數的攀登者會至少請1個夏爾巴人協作,汝志剛甚至聽說有人請了4個夏爾巴人以保證自己的安全。
2019年,尼泊爾政府發放了381張牌照,《戶外探險》雜志在知乎的回答估計,攀登者加上所請夏爾巴人,攀登珠峰的總人數可能在1000人左右。
在一度否認2019年珠峰死亡人數過多完全是由于過度擁擠之后,5月26日,尼泊爾政府表示在考慮作出改變。“是該去重新審視下過去的規定了。”國會議員Yagya Raj Sunuwar說。
孫斌感覺,相比往年,2019年人數并沒有數量級上的增多。事實上,《戶外探險》雜志在知乎的回答里提到,在業內,珠峰南坡商業路線上的擁堵不算是一個新鮮的話題。1996年爆發山難,南坡“希拉里臺階”處的擁堵問題就開始進入大眾的視野。
2019年瘋傳的希拉里臺階擁堵來自Nirmal Purja的臉書。早在2012年,德國登山者Ralf Dujmovits拍攝的擁堵照片也被廣泛傳播。
“珠峰每年都堵,死亡是由各種原因共同作用,比如自身不夠強大,跟擁堵沒有必然聯系。”孫斌說。
絕大多數選擇從南坡登頂的中國探險公司都要求,攀登者此前要擁有8000米海拔的登山證書。北坡登頂更需要攀登者者受過5000米級山峰到8000米級山峰的晉級培訓體系的培訓。尼泊爾探險公司要求則相對比較低,一般不會要求攀登者擁有8000米海拔的證書。
在大本營,雪峰看到有年紀偏大、身材較胖的登山者,“看起來不像登山的,難以想象敢來直接爬珠峰。”
張寶龍察覺,在商業珠峰攀登中,很多攀登者不會或者不能自己穿高山靴和冰爪,甚至不能自己收納睡袋,而這些其實是基礎的登山要求。這些登山者需要被提供更多服務,不能算是準備好的登山者,登頂有一定的運氣成分。
據BBC報道,Andrea Ursina Zimmerman是2016年登頂珠穆朗瑪峰的探險隊領導,她曾表示,許多“交通擁堵”是由沒有準備好的登山者造成的,他們“沒有適合攀登的身體狀況”。并表示,這不僅會危及他們的生命,還會危及將他們帶到山上的夏爾巴人的生命。
“很多人以為請了夏爾巴人,自己就可以爬珠峰。”孫斌指出這樣的思想其實是對自己的不負責,在八千多米的高度,除了自己足夠強大,沒人能保證攀登者絕對安全,“夏爾巴人也是人,也會累,他們不能保證在你力氣耗盡時一定把你拖下來”。
即便是有經驗的登山者,在看到擁堵和感到自己身體不適時,也會選擇轉身離開。2019年嘗試無氧登頂的德國登山者David G?ttler,在距離頂峰僅200米高度的地點下撤返回,他接受媒體采訪時候說,“下撤的決定非常簡單。顯而易見,風險過高。”
(鏡之形而、雪峰為藝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