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訓佐
《我看可以》是著名畫家韋辛夷先生的第三本藝術隨筆。
山東師范大學教授、文藝評論家宋遂良贊曰:“一個聰明人寫的一本有趣的書。”韋辛夷先生作為“融古今中外于一體、得詩文史輿之四味”的實力派作家,其人、其畫、其字、其文、其詩,《我看可以》可做管窺之用。
初識辛夷兄,首先使我感到驚訝的是他的藏書。只要踏入燕子山下那座幽靜的院落,走進那套實際上并不湫隘的單元房,你馬上感覺到闖入了一個由書籍壘成的世界,而房屋主人作為畫家所擁有的空間,被縹緗之海淹沒之后,倒反而可以忽略不計了。高大精致的落地書櫥展示了辛夷兄數十年的收藏之路,當然,也展示了他數十年精神憩園所收納的——作為煙云般供養的經典元素。其涵括的范圍涉及到人文學科的所有類別,既有系列的古代作家的別集,也有古代的大型叢書、類書,既有世界傳統文化經典,也有能夠反映當今文化思潮的前沿著作。如稍仔細瀏覽,也許還能發現,即使在專業學者的書櫥中也未必找得到的奇書珍籍!
但更令我感佩的是書的主人對他的珍藏所付出的那份簡直有些匪夷所思的愛心。天下藏書者多矣,但正如常言所云:“書似青山常亂疊”。筆者頗出入過幾位藏書家的住所,臥室,客廳,甚至廁所都為書籍所占,一些區間已蛛網塵封,書籍藏身其中真不愧一個“藏”字。置身這樣的藏書室,你最好不要有目標地向主人索看某書,因為這很容易引發“只在此山中,云深不知處”的尷尬。但進入辛夷兄藏書室,不僅能使你眼睛一亮,整個人的精氣神也會為之一振。在濟南這樣一個重污染城市,即使于揚沙的春天,你也很難在這里發現灰土的痕跡,窗明幾凈,纖塵不染,成了定格。一些封頁殘破內頁亦多為蟲蛀的舊書,皆精心整治,觸手如新,因此,櫥窗中幾乎沒有一本書是損壞的,哪怕是邊角卷曲的!辛夷兄的令尊生前也愛好書畫藝術,留下了一些寫在舊報紙上的手跡,辛夷兄則一一用熨斗熨平,裝上封套,按年代陳列在櫥中,這一份深意已遠遠超出了對文獻典籍的護佑之心,而涵容著由慎終追遠的傳統倫理煥發出的虔誠而澎湃的情愫。因此觀瞻辛夷兄的藏書,你固然欽羨于他所涉獵的文化領域之深廣,但那伴隨著卷帙的清芬飄逸而出的精神的癡迷,還有在癡迷中沉淀的潔凈透明,更讓你感佩不已!走筆至此,我甚至能夠想象,當窗外的青山沉沉睡去,辛夷兄手持刀剪紙尺,于他手制的桌燈下如護理嬰兒般打點他的珍藏,這個沉醉的身影,已骎骎乎入于澄明之境。
辛夷兄的藏書生涯既成了這個濟南文化圈著名“宅”男的“宅”的日常生活方式,更是他人格風度以及與之相應的繪事的重要依憑,它像一個支點,使辛夷兄的雙翼在文化與藝術之間回旋升騰,煽動起活力無限的長風;而當這股長風與辛夷兄的閱歷相遇合,又能演繹轉化成一番經世致用的情懷。
辛夷兄曾經插過隊、當過兵。前者是他在人生的塵埃落定之后,感悟到了病蚌成珠的滄桑;后者則使他在經歷了史無前例的“先軍”時代后,仍存有一份男兒的血氣——擔當與放達。其實,病蚌成珠幾乎是所有親歷了文革大劫難的社會精英們的共同命運,但這個“病蚌”如沒有其它人格因素去化解,哪怕是文化巨擘,在心態上也很難脫略“怨婦”情結,或“憤青”模式,它在根本上偏離了正視苦難是為了超越苦難這一人生命題,因此只能無限地持續生活的悲劇性。但辛夷兄的人生狀態卻是另一番景況。與之交談,你會為他超常的記憶力所折服,如可以將所謂“老三篇”、樣板戲唱詞等文革紅色經典倒背如流,對那特殊時期所經歷的典型的人和事如現場般還原,但這一切皆是輕松道出,且不時伴以諧謔。因此,一番嬉笑之后,便似抹去了一層年久的積塵,雖然是令人心痛的陳年余燼,但已不留任何痕跡,窗外的陽光依然明媚,抑或屋內華燈依然燭照四圍,人生雖在悠然的懷舊的時光中流淌,但過去與此在已拉開距離,隔著一層楚河漢界。那么到底是什么力量使他雖歷盡滄桑,卻能保有這一份難得的超然或喜劇化的人生狀態?我想,除了稟賦外,出身于軍人家庭和為時不短的軍旅生涯應是不可忽略的因素。辛夷兄令尊是經歷過戰火的軍隊干部,且風度儒雅,頗近文翰,這使他自幼就不會有文化和人格成分的缺失。列入行伍,其陽剛的氣質則愈加強化,軍人的敢于直面強悍、勇于擔當、豪放灑脫等素質,如鹽溶于水中,慢慢地侵入到他的精神世界。這使他在進入某一種社會角色的時候,也許會比一般人付出更多的情感甚至血性,可一旦退出情境,又能在情結上毅然與之作別。這大概就是所謂的“拿得起放得下”——一種在軍人身上體現得最淋漓盡致的性格。
因此,與辛夷兄一起或茶或酒,是最快意的事情,即使你當日有天大的不快,聽了他的幾則笑談,也會渙然冰釋。所以,即使群彥聚集,只要有他出場,便諧趣橫生,皆大歡喜,永遠不要擔心有“一人向隅,舉座不歡”的尷尬。不信,看他《提籃小賣集》一書中的片斷:“——說來可笑,這大半輩子都跟紙打交道。——您是造紙廠的?——不是。那您是?——俺是畫畫的。——畫畫的?畫美術啊?以前有個相聲,里面就有個畫畫的,總穿個大褲衩子,像不像你?——你看著像就像。大褲衩子有啥不好?寬敞,不勒得慌。——怨不得你是畫畫的,還真是有造‘旨。——咳!弄了半天俺還是個造紙廠的”。
當我們打開《提籃小賣集》等文集,便又出現了另一個意義層面上的韋辛夷。書名起得妙,用的是紅色經典中的經典唱詞,這使我想起了陳徒手的兩本書《人有病,天知否?》《故國人民有所思》,其名皆出于偉人詩句,中有春秋筆法,但只可意會。辛夷兄的這個籃子里用他自己的話說,裝的是“香煙洋火桂花糖”,看似戲謔,但六十年代往上出生的人只要聽到這一句,溫馨而又蒼涼的舊時光便會穿越而至,其歷史情味大約遠不是其表層意義所能涵容。
不同的人生景況或由游記、或由生活感言、或由繪事漫筆曲折地投射出來,但都體現了對社會倫理性的關注,對自身生活狀態的思索,對藝術富有良知的關懷。如《硯語集絮》一文:“很多時候,黑的是最亮的,白的是最臟的。”再如與其畫家身份相關的《畫余余話》:“惟真才子方能解衣盤礴、真性放達。也只有真才子揮毫時疾則如高山墜石,有刀槍劍戟、電光石火齊發之勢,柔則幽潭微瀾,有月白風清、飛螢暗渡之境。畫中國畫其實就是畫的心境和膽識。”這些感言有的與人生直接相關,有的雖非直言,但弦外之音亦甚扣人生要義。
繪畫為中國的傳統藝術,固然有其賞玩的性格,但同時也承擔了人文表象的角色,所以,倪云林荒灘水涯有了故國的殘破,八大山人的枯荷成了執拗遺民的靈臺清供。這種以畫寫心,乃至進一步使畫成為干世旳利器,便成了畫界精英們的第一關懷。陳師曾的《北京風俗圖》、蔣兆和的《流民圖》、張樂平的《三毛流浪記》皆是體察社會眾生相的窗口,因此而不被歷史忘卻,其影響不僅限于畫界,已輻射到了社會政治史等諸多領域,丹青之筆居然擎起了一點不弱于文學、歷史、哲學所承擔的深刻的思想容量,這已經不是畫之經典,而是融政治與文化一體的復合性經典。從某種意義上說,這才是傳統繪畫的第一要義。統觀辛夷兄繪畫題材,山川草樹花鳥蟲魚人物仕女皆攏于筆下。也許因為我的職業屬人文科學,因此本能地偏愛他的一些社會性格或文化性格突出的作品。但更重要的是如果聯系辛夷兄的閱歷,以及涵養他的那一份藏書讀書的功夫,這一題材對之而言,可謂適得其人,只有在這個領域,他的學識和才華才能珠聯璧合,以最富人文穿透力的筆致揮灑出難以抗拒的誘惑。
這大概就是俗說的“大制作”,其實真正的“大”并非指場面之大,而是意味著繪畫的意象以及由此構成的意象群的所指是一個巨大的“場”,它既以強大的吸附力收納歷史煙云,又以深刻而又明晰的語言闡釋歷史情節,從而形成一個廣大的接受群體。這是真正的“大”與“大”的媾合,因此才能煥發出生命的澎湃之聲。
(本文摘自《我看可以》一書,有刪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