鄧培培
(1.中國科學院 自然科學史研究所,北京100190;2.中國科學院大學,北京100049)
青銅爵是先秦時期最具代表性的禮器之一,是中國特有的一種青銅器器型.目前已知最早的青銅爵出土于河南偃師二里頭遺址,屬二里頭文化三期.河南、陜西、湖北、山東、山西、河北、安徽、江西、浙江、江蘇、湖南、甘肅、北京、上海等地皆有青銅爵出土.現記錄在冊的青銅爵有兩千余件,主要來自于考古出土、文物收藏者、征集采集、宋代金石學著錄和近代學者著錄.
出土青銅爵的形制有很多種,但基本滿足“前有流,后有尾,中為杯,杯的一側有鋬,杯下為三足,流與杯口之間有柱”.[1]杜金鵬推測,青銅爵在西周中期以后或兩周之際最終消失.[2]他對截止1986年底出土的600多件青銅爵做了種類與形式、分期與演變的分析,將爵的演變劃分為早、中、晚三個時期,10個階段.內容涉及青銅爵各個部位的演變:流尾由狹長逐步變寬短;柱的演變依次為楔狀、釘狀、菌狀、傘狀;單柱的產生晚于雙柱,大致只在演變中期流行過一段時間;柱莖由低到高演變,橫切面從三角形演變為半圓形;柱的位置從流根處逐漸靠近爵鋬.[2]
關于銅爵雙柱的功用和意義,學者們提出了很多看法或猜想,宋代呂大臨認為,“今兩柱為耳,所以反爵于坫,如鼎敦,蓋以二物為足也”.[3]即青銅爵的雙柱就像鼎的雙耳一樣,反置爵于臺子上可以作為雙足.呂琪昌總結了前人對青銅爵雙柱功用的看法,大致有以下幾種:反爵于爵臺之用;保持飲酒儀態;用柱加固流與器身接合處;承托功能;用以撐布防塵;效法木器的樣本;原始形制的遺留;用柱美化爵形;與濾酒功能有關;用柱攔須;用柱掛肉等等.[4]
關于流的存在,傅曄介紹了與之相關的注酒說、飲酒說.[5]注酒說,即爵在商代常與觚同出,周代又與觚、觶并存,且觚、觶皆為飲酒器,爵的流是用來向觚、觶中注酒的.飲酒說,即爵有舌形流,與口唇吻合,便于飲酒.傅曄肯定了注酒說,否定了飲酒說,提出濾酒說.具體操作方法為,“在流床上放置濾袋,用手壓榨,濾出酒漿,流床本身又是放流槽,壓榨出的酒漿隨即沿流床本身的坡度流進爵腹,這種流向是順流,暢通而自然.”[5]賈洪波也認為飲酒說不成立,認為一些爵的扉棱齊至流出口,非常不便于飲酒.[6]
將流與柱聯系起來的人只有清代學者程瑤田.他分析了《考工記》中描述爵的一句話“凡試梓飲器,向衡而實不盡,梓師罪之”,[7]其意為用制好的爵飲酒,在雙柱抵于眉間時,而沒有飲盡爵中酒,那么梓師就要懲罰制器的工匠.他認為句子中“衡”指的是“眉”,而非鄭玄所認為的“平”的意思,并認為“兩柱蓋節飲酒之容,而驗梓人之巧拙也”.[8]這可能表明,飲酒時青銅爵的流口和柱頭間的距離與使用者的唇和眉間的距離存在對應關系.流與柱都在爵的口沿部,柱距流根處很近,其位置變化是從流根處向鋬靠近.流的曲度也由與柱近垂直逐漸向柱旋轉成銳角.流與柱之間的關系是否與其功用有關,學界對此少有關注.
本文擬通過測量陜西先秦青銅爵①之所以選用陜西先秦青銅爵作為研究對象,是因為能獲取到它們的流柱間距和流柱夾角的數據.流口與柱頭之間的距離(以下稱“流柱間距”)、流口和柱頭連線中點的連線與青銅爵放置平面垂直線的夾角(即流柱夾角),獲得流與柱的形態關系數據,并將這些數據與先秦古人面部形態數據加以比較,進而探討流與柱在青銅爵使用時的作用.
青銅爵的測量需根據實物的保存情況而定.文物在長時間的留存過程中或許會出現損傷,所以雙柱和流的形制狀態也可能有所改變,但其測量方式是固定的(如圖1).首先,需要仔細觀察銅爵柱和流的狀態,流柱是否有破損或變形、雙柱頭所在直線與流口切線是否平行、雙柱是否傾斜、最初狀態如何.其次,確定流口的切點p與雙柱頂點o1、o2的位置,即po1與po2長度近似相等,雙柱所在直線與流口切線近似平行,以流柱無變形的標準形制為準.然后,測量各雙柱頂點與相應流口的距離a1(po1)、a2(po2),雙柱頂點之間的距離m(o1o2);測量銅爵雙柱頂點、流口切點到各放置平面的距離h1、h2、h3,所測線段皆與杯身平行.最后,記錄數據,計算流柱間距s和流柱之間的角度θ.若銅爵損傷,則按實際情況分析是否有其他合適的測量方法.
計算過程如下:



圖1 實物測量圖Fig.1 measurement chart of Bronze Jue
截止到2018年初,記錄在冊的青銅爵來自陜西的有100多件.考古報告中出現的銅爵也有80多件.商代早期青銅爵只有2件,[9]商代晚期有15件左右,余下皆為西周時期.還有一些所屬時期不確定的銅爵,未見二里頭和二里崗時期青銅爵形器,其中兩件是單柱爵,皆屬殷墟文化早期,一件是饕餮紋單柱爵,[10]另一件是鳥形單柱爵.[11]其余皆為雙柱爵.陜西出土銅爵的流皆為舌形流,較寬短.商代晚期已開始出現傘狀柱,西周早、中期的銅爵皆有傘狀柱和菌狀柱,早期菌狀柱較多,中期傘狀柱較多.陜西出土的青銅爵主要屬于殷墟中期到西周中期這段時期.西周時期的青銅爵絕大多數分屬早期和中期,且兩期青銅爵數量相當.
陜西出土的一部分青銅爵被收錄在《陜西出土商周青銅器》、[12]《陜北出土青銅器》、[13]《周原出土青銅器》[14]等圖冊中.其中,《陜北出土青銅器》、《周原出土青銅器》兩套圖冊中帶有銅爵的實物測繪圖.因其收錄的實物測繪圖為正視圖且與雙柱幾近重合,圖片下方附有原圖的繪圖比例,便于在不能接觸實物的情況下測量銅爵的流柱間距s和流柱夾角θ.文章選取的33件銅爵,2件屬商代中期,3件屬商代晚期,9件屬西周早期,19件屬西周中期.
測量方法(如圖2、圖3):將流口下端與雙柱頂端連接,連接線段的長度乘以繪圖比例,即為流柱間距s;從柱頭作垂直于繪圖水平線的垂線,其與流柱連接線的夾角即為流柱夾角θ.

圖2 流柱間距的測量Fig.2 spacing measurement between liu and pillar

圖3 流柱與垂線夾角測量Fig.3 angle measurement between vertical line and liu,pillar
從《陜北出土青銅器》、《周原出土青銅器》兩套圖冊中共查閱出33件銅爵的實物測繪圖.文章根據圖冊中給出的銅爵信息,加入測量數據,按照時間順序將其整理成表(表1).
分析數據主要涉及測量數據的集中和離散趨勢.

表示均值,n為樣本例數,X i為各樣本,S表示標準差.
數據分析結果見表2和表3.

表1 陜西出土33個青銅爵流、柱形態關系測量數據① 測繪圖出自曹瑋的《周原出土青銅器》圖冊和《陜北出土青銅器》圖冊.(單位:cm、°)Tab.1 liu and pillar morphology relationships measurement data of 33 bronze jue unearthed in Shaanxi

表2 流柱間距數據分析(單位:cm)Tab.2 spacing data analysis between liu and pillar

表3 流柱夾角的數據分析Tab.3 angle data analysis
從流柱間距的數據來看,其離散程度不大.但最大值與最小值差值較大,近4 cm.最小值為商代晚期雷紋爵,流柱間距為7.7 cm,最大值為西周中期弦紋爵,流柱間距為11.2 cm.如果排除最大值和最小值兩個特殊案例,將數據從大到小排列,除最大值和最小值外,其余相鄰數據的差值均不超過0.2 cm.說明大部分銅爵的流柱間距的數值是相近的.從年代分期來看流柱間距,陜西商代中期和商代晚期的銅爵相對西周的數值較小;西周早期的銅爵數值在8.5~9.8 cm的區間內,數值較集中;西周中期的銅爵數值在7.8~11.2 cm的區間內,數值差距較大.
從流柱夾角的整體數據來看,其離散程度更小.最大值是商代中期的雷紋爵,最小值是商代中期的父乙爵,分別為82°和57°,差值為25°.將數據從大到小排列,數據排列緊密,有很多數據數值相同,除最大值外,相鄰數據的最大差值均不超過3°.說明銅爵的流柱夾角的數值是相近的.從年代分期情況來看,商代中期和商代晚期的數值較大;西周早期的數值集中在62°~74°;西周中期集中在66°~72°.
一般來說,流柱夾角越小,流口與柱頭的高低落差就越大,銅爵的形態就更舒展.因為,青銅爵的流是卷舌流,流沿較高,所以青銅爵流與柱給人的直觀感受是它們之間的高低落差很小,流柱夾角偏直角.文章測出的數據表明流柱夾角距直角還是有一定差值的.
用爵飲酒時,人的面部是最貼近的銅爵.通過上述所得流柱間距和流柱夾角與先秦古人顱骨測量數據的初步比較,發現其數值分別與先秦古人顱骨的上面高和上齒槽角的數據很接近.顱骨的上面高與人面部唇與眉的垂直距離幾乎相近,兩者之間的差值應在1 cm左右.上齒槽角與流柱夾角的關系,需要根據古人用爵飲酒時面部的狀態來進行分析解釋.
眉唇的垂直間距,即唇眉間距.目前在顱骨測量中,只發現上面高較貼近唇眉間距.上面高:鼻根點(n)至上齒槽前點(pr)的直線距離(如圖4).用直角規測量.另一種測法是自鼻根點(n)至上齒槽點(sd)的直線距離.[15]因為鼻根點與眉間點存在一小段距離,上齒槽點與唇中部之間也有微小的差距,因此選用上面高(n-sd)更接近所需數據.由于上面高與唇眉間距存在數據差,可在上面高的基礎上加1 cm,以此得到唇眉間距的測量數據.

圖4 上面高測量Fig.4 Measurement of facial morphology data
面三角是由鼻根點(n)、上齒槽點(pr)和顱底點(ba)組成的角(如圖5).在此三角形中,鼻根角(<pr-n-ba)、上齒槽角(<n-pr-ba)對研究面部突出程度有很重要的意義.鼻根角越大,突頜程度越大;上齒槽角則與之相反,即上齒槽角越大,突頜程度越小.面三角可在顱骨正中矢狀面輪廓圖上測量.顱底點(ba),在顱底面上,位于枕骨大孔前緣與正中矢狀面相交的最向下的點.[15]

圖5 上齒槽角的測量Fig.5 Measurement of facial morphology data
為了對應上述33個青銅爵的所屬時代和地區,文章盡量選用與其時代和地區相近的頭骨測量出的上面高和上齒槽角數據.選用數據來源有:陜西省銅川市瓦窯溝青銅時代墓地人骨;[16]陜西韓城梁帶村墓地人骨;[17]臨潼灣李墓地2009-2010年出土戰國至秦代人骨;[18]陜西臨潼新豐鎮秦文化墓葬人骨.[19]
上面高測量值見表4和表5.

表4 陜西先秦及秦代男性顱骨上面高測量值(單位:mm,%)Tab.4 Male skull measurements in the pre-Qin and Qin dynasties in Shaanxi

表5 陜西先秦及秦代女性顱骨上面高測量值(單位:mm,%)Tab.5 Female skull measurements in the pre-Qin and Qin dynasties in Shaanxi
由于上面高與唇眉間距存在數據差,可在上面高的基礎上加1 cm,以此得到唇眉間距的測量數據.整合表4和表5的數據,得到陜西先秦和秦代人類唇眉間距的數據分析,如表6.
上齒槽角測量值見表7和表8.
整合表7和表8的數據,得到陜西先秦和秦代人類上齒槽角的數據分析,如表9:

表6 陜西先秦和秦代人類唇眉間距測量值(單位:cm)Tab.6 spacing measurement between lip and eye on Shaanxi pre-Qin and Qin Dynasty people

表7 陜西先秦及秦代男性顱骨上齒槽角測量值(單位:°,%)Tab.7 Comparison of measured values of upper alveolar angle of skull on male in pre-Qin and Qin Dynasty of Shaanxi

表8 陜西先秦及秦代女性顱骨上齒槽角測量值(單位:°,%)Tab.8 Comparison of measured values of upper alveolar angle of skull on female in pre-Qin and Qin Dynasty of Shaanxi

表9 陜西先秦和秦代人類上齒槽角的測量值(單位:°)Tab.9 Comparison of measured values of upper alveolar angle of skull on female in pre-Qin and Qin Dynasty of Shaanxi people
由表6和表9可見,所獲數據變異系數不大.唇眉間距的最大值與最小值的差值較小,為1.5 cm左右.男性上齒槽角的最大值與最小值差值較大,為27°;女性上齒槽角的最大值與最小值的差值為15.5°.
先秦青銅爵的流、柱形態關系數據與先秦古人的面部形態數據進行比較,用以分析兩者之間是否存在一定的聯系.上述經測量和計算所得陜西先秦銅爵流柱間距、流柱夾角與先秦古人唇眉間距、上齒槽角的數據進行比較,結果如下.
將流柱間距與唇眉間距的數據分析整合成表10:

表10 陜西先秦銅爵流柱間距與先秦古人唇眉間距的數據比較(單位:cm)Tab.10 Comparison of the spacing between liu and pillar of the bronze jue,and the spacing between lip and eye of pre-Qin people
通過比較可知,陜西銅爵流柱間距與先秦古人的唇眉間距非常接近,各數據平均值的差值在1 cm以內,可以說兩者是相吻合的.相比女性男性的唇眉間距明顯更接近流柱間距的數值.流柱間距的數值一般比唇眉間距大.因此,古人若用銅爵飲酒,銅爵雙柱接觸面部的部位必定在眉間或稍靠上的位置.如此相近的關系,支持了青銅爵具有飲酒功用這一說法.
將流柱夾角與上齒槽角的數據分析整合為表11:

表11 流柱夾角與先秦古人顱骨上齒槽角的數據比較(單位:°)Tab.11 Comparison of the upper alveolar angle of skull,and angle between liu and pillar on bronze jue
通過數據比較可知,陜西銅爵流柱間距與先秦古人顱骨上齒槽角的數據吻合,平均值間的差距在2°左右.因為變異系數不是很大,最大值與最小值之間較大的差距,可以理解為個別銅爵和個別古人的特殊情況.為什么這兩組數據之間存在這么強的相關性?文章試以古人用爵飲酒時的狀態來做一分析.
如圖6所示,古人用爵飲酒時,流口與爵柱貼服面部的口部和眉間的位置.這種情況下,流柱夾角與上齒槽角因為相等而恰好形成平行線的內錯角,即上齒槽點(pr)和顱底點(ba)的所連直線與杯身所在直線平行.因此,當爵身保持水平時,上齒槽點(pr)和顱底點(ba)所連直線即面底長也是水平的,同時顱底面也是水平的.頭部繼續后仰就必須使頸部向后彎曲,后仰過多會令飲酒者感到不適.顱底面保持水平或稍稍向后傾斜,是讓人較為舒服的狀態,也比較符合人體工程學.這也表明青銅爵適于飲酒.

圖6 舉爵飲酒圖Fig.6 Drinking wine
從陜西出土的80多件銅爵的所屬時期來看,商代銅爵的使用可能并不廣泛.西周早期與中期的銅爵數量相當且數目較多,說明西周早、中期的銅爵制作數量并無太大變化.從西周時期銅爵的形制特征和文章所獲數據來看,西周早、中期的銅爵適合飲酒.陜西先秦銅爵只代表了殷墟中期到西周中期這段時期和陜西這一區域的銅爵,只是銅爵流變過程中的一小部分.從二里頭三期到西周末年,青銅爵流行了一千多年.這么長的時間里,它的形制發生了一系列的變化,那么其功用也必定會有或多或少的變化.
綜上,由陜西青銅爵流柱形態關系與先秦人面部形態數據的分析可知,青銅爵流、柱之間的形態關系的數據與先秦古人的面部形態有很大的相關性.流柱間距與先秦古人的唇眉間距相吻合;流柱夾角與先秦古人顱骨的上齒槽角相接近.這說明陜西先秦青銅爵非常適合作飲酒器.古人飲酒時雙柱貼合眉間,展現了青銅爵的整體形態,頭部微微后仰也符合人體工程學,增加了用爵飲酒的美感和舒適度.
致謝:本文是筆者碩士學位論文的一部分,得到中國科學院自然科學史研究所“十三五”重點培育方向項目“傳統制造技術專題研究”的資助.感謝導師關曉武研究員的耐心指導,他對本文的修改提出了許多建議.論文曾在內部組會上報告,同門師兄、師姐給予了諸多幫助;在2018年6月于杭州舉辦的“第六屆中國技術史與技術遺產論壇”學術會議上宣讀,得到了諸錫斌教授等與會老師們的指點,一并致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