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東亞
這是他來G城五年見到的最大一場落雪。寂夜醒來,妻子和女兒尚在他一無所知的夢境。黑暗中,他聽了一陣她們輕緩均勻的呼吸聲,起身坐起,他從床邊放著衣物的椅子上抓起羊毛衫和運動褲,摸索著穿好,下床時將羽絨服抱在懷里。拉門一刻,灌入的冷風令他一陣寒顫。
失眠是他近來常有之事。即便是片刻的淺睡,也混雜著無以名狀的夢事。先前的夢境碎片再次映現,他已走進書房,按下了電燈開關。燈光有些刺眼。他把羽絨服拉鏈拉好,凝視著書架上擺放整齊的書脊,視線落在施尼茨勒的那本《夢幻故事》——夢里空無一人的考場和桌上空白的考卷誘發的驚悸,尚未完全消隱。那部小說他至少讀過十遍以上,某些時候,他回想其中細節,仿佛自己就成了那個活在二十世紀維也納的醫生費多林。不同的是,他清楚自己不可能與妻子一起去參加舞會,她也不可能在一場輕浮的舞會之后,草率地向他透露自己曾經的艷遇與性幻想。事實上,他們過著再平淡不過的日子。他的工作單調無趣而規律,與文字的相處時間多過與人的交流,徜徉虛擬世界的恣意與疲累,只有他自己清楚;她的職業生涯尚未定型,似乎有著無數種可能,頻繁更換工作,盡管非她所愿,但他能真切感受到她苦惱之中的短暫性喜悅,似乎每一次她都更進一步接近了自己的夢想。編劇還是策劃師?他一時又難以確定。只是此刻他不可能像小說里的費多林一樣,可以在妒火與壓抑之下,深夜走出家門,去為一個老病者送終,更沒有可能在深夜踏上一場意外的性冒險之旅——盡管他渴望帶上那副情欲的面具,走入茫茫夜色。
眼下,他沒有再去重讀一遍《夢幻故事》的沖動。然而,小說開篇的一幕倏然閃現,變得鮮活,他想象到的竟是幾年后女兒正在誦讀《愛麗絲夢游仙境》的場景:
“愛麗絲立刻就站了起來,因為她突然意識到自己從沒見過兔子穿馬甲,或從馬甲口袋里掏出懷表來。她忍不住好奇,就緊追著那兔子,飛快地跑過一片田地,剛剛趕得上看見它嘭的一聲跳進籬笆底下的一個兔子洞里。愛麗絲便也跟著跳了進去……”
那是他在女兒睡前為她讀到的一段。女兒似懂非懂地認真聽著,不時插話打斷,提出一個個他必須耐心為之解答的問題。
“爸爸,兔子為什么要穿馬甲啊?”
“因為它怕冷呀。”
“爸爸,她為什么要跳進去兔子洞呢?”
“愛麗絲好奇啊。”
“好奇嗎?”
等他終于認識到這本書對女兒來說太過難懂,她早已進入了甜美的睡夢。
他和妻子那時也會像小說里的夫婦一樣嗎?他朝女兒彎下腰,親親她黑亮柔順的頭發,“啪”地合上放在桌上的故事書,告訴她是該上床睡覺的時間了。妻子也會朝女兒俯下身,用手寵溺地撫摸女兒的額頭。目光交匯之際,他們甚至還會溫柔地彼此一笑,之后看著女兒乖乖站起,撅起小嘴,之后心有不甘地一一親吻他們。
夢之碎片尚在交替疊加。他來到窗前,拉開淺綠色窗簾和里層隔塵的薄紗,看到有雪花飄落在玻璃窗上。驚喜是必然的。他難掩心中的歡喜,把窗把手向下拔下,推開,伸出手,一片片微涼的雪花瞬間在他溫暖的掌心融化。此時,他多想把妻子和女兒叫醒,告訴她們大雪彌漫全城的消息。妻子也許會無動于衷,甚至出言嗔怪,但女兒一定會像每日起床上學前一樣,先是蜷縮著嬌小的身子故作生氣地鬧嚷一陣,之后在他夸大雪景事實中一躍而起,歡叫著讓他幫忙穿衣,帶她出門踏雪戲耍。步出電梯一刻,她會快步跑出,一定先是在落滿厚雪的草坪上踩來踩去,稍后便會催促他為之堆下一個雪人。他在想象中俯身雙手捧起雪,用力緊握,讓它變得扎實,小雪團在雪地滾動,它的體型即可變得臃腫,他一次次用力拍打雪團,直到它的體積大到足夠可以用來做成無腳雪人的身軀。下一個雪團要小上許多,用以制作雪人的頭顱。出門前,他不忘從妻子置放雜物的塑料箱里找出兩顆玻璃珠,再去廚房帶上一根胡蘿卜,分別充當雪人的眼睛和鼻子。然而,虛構的歡喜一晃而逝。去雪地里嬉鬧和堆雪人,無疑是翌日清晨才會發生的事。他雖童心未泯,卻已不再年輕,不可能再做如此輕率魯莽舉動,打破這美好夜晚的安靜和祥和。
書柜上的兩瓶125ml的毛鋪苦蕎酒、花生米和泡椒雞爪,是幾個小時前他從天街上的一家便利店里買回的。那是妻子下班回來時的提議——此刻想來,他斷定那不過是她的一時心血來潮而已——倘若深夜下雪,他們便重溫戀愛舊時光的美好,圍坐在電暖器前談天小酌。他下樓把東西買回,在書房放好,去廚房告訴了妻子。“要等孩子睡了才行。”她反復強調這一事實,讓他感受到妻子強烈母性的同時莫名有些失落。毋庸置疑,女兒將是他們一生最為珍愛的一個,但不知從何時開始,她似乎早已忘卻了自己還是一個要陪伴他終老的妻子。
他把玻璃窗關好,拉上窗簾,決定獨飲。苦蕎酒嗆鼻刺喉,泡椒雞爪冰涼辣口,花生米一粒粒吃下,他想著現世的清歡和哀愁,淚水奪眶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