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歲滬童維權案

東方明 魏遲嬰

20世紀30年代中期，上海兩個年方十歲的兒童因為購買的玩具在使用時發生故障而向出售商家反映要求解決。商家采取敷衍搪塞態度，一拖就是年余。兩兒童忍無可忍，在老師和家長的支持下，聘請律師為自己維權… …

“兒童節”商品促銷

這次維權訴訟的誘因以及時代背景，均與兒童節有關。兒童節的誕生，至今已將近百年。1925年8月，中國北洋政府指派代表參加由國際兒童幸福促進會召開的首次世界會議，并簽署了《日內瓦保障兒童宣言》。此次大會后，各國政府都先后規定了“兒童節”。1931年6月，南京國民政府教育部發布文告，稱“本部遵行政院之令，據中華慈幼協會擬具之紀念兒童節相關辦法制訂《兒童節紀念辦法大綱》，日前已獲國府正式批準并予頒布。茲通令各省市教育廳局一體施行”。“定每年四月四日為兒童節，該節自二十一年度（1932年）起即應列入小學校歷，以昭鄭重而資提倡。”

于是，從1932年開始，每年4月4日，全國各地都舉辦慶祝活動。中國共產黨領導下的根據地區域，也在4月4日舉行慶祝兒童節的活動，以村、區為單位舉辦慶祝會，舉辦以兒童為主體的文娛晚會、體育活動，并對學習、生產、放哨有超眾表現的模范兒童給予表揚獎勵。節日前后，根據地的新聞媒體也都大力宣傳保護兒童、搶救難童以及重視和培養兒童之重要性等。

當時，每年兒童節前大約半個月開始，各地商家就開始舉行以兒童需求為主的商品促銷活動。上海灘這樣的商業超級發達之特大商埠，中外商人更是各施手段，弄出種種推銷法，借勢經營，名利雙收。本文所說的這起兒童維權訴訟的兩個當事人吉富雄、姜恩貞，就是在1934年兒童節前購買了兩件促銷玩具商品而引發之后的維權。

吉富雄、姜恩貞是一對表兄弟，1934年時同在公共租界狄思威路教會小學上二年級。3月下旬的一個星期天，兩人前往附近新開的“兒童世界”，以伍圓叁角選購了一輛用發條作為動力的小轎車和一艘用煤油點燃后燒沸水箱內的水后作為動力的小汽艇。這在當時已經算是頗值得炫耀的玩具了。

哥兒倆興沖沖把玩具拿回家之后，遭到雙方家長的指責，一是覺得雖然說促銷活動打了折，但聽上去那價格還是有點嚇人的。吉富雄的父親吉家康、姜恩貞的母親吉家姝是親兄妹，當下，妹妹就對哥哥說要不去把東西退掉？哥哥正有此意，于是就讓妹妹拿著兩件玩具去退貨。

“兒童世界”的店員非常客氣地接待了吉家姝，聽其說明來意后表示促銷打折出售的商品不能退貨;但是，如果商品在一定期限的使用過程中發生非客戶原因產生故障的話，倒是可以調換，如果無同類商品可以調換，則可以多退少補調換其他商品，也可以選擇退貨。這個“一定期限”通常是三年。吉家姝在南京路一家洋行工作，崗位是前臺接待員。所以對做生意中類似情況比較了解，知道對方此刻不接受退貨是可以的，那就只好算了，如果玩具質量有問題的話，那就再來退貨吧。但此事店員空口無憑之說，當下就問你所說的情形是否有貴公司的書面規定。那店員說有的，我們出售的每件玩具都附上一紙“仿單”（即“使用說明”）的，您回去看一下就是了。吉家姝當下打開那兩個玩具盒一看，里面果然附有仿單，上面確實是這樣寫著的。

吉家姝回去對其兄如此這般說了說，吉家康說那就這樣吧。不過叫他們玩的時候小心些，不要人為損壞，否則是退不了貨的。

吉富雄、姜恩貞這對表兄弟當天就開始玩玩具汽車和汽艇。由于有家長事先告誡，所以玩得比較當心，沒有磕磕碰碰。不過，教會小學的小朋友功課雖然不算怎么緊張，但課外集體活動內容比較多，而且沒有特殊原因是不能請假的。所以，他們玩耍的時間并不多。一晃三個月過去了，迎來了暑假。尋思可以爽快玩兩個月了。可是，把因為復習迎考而被家長強制封存的兩件玩具拿到手再玩耍時，姜恩貞卻發現他的小汽艇已經沒法開動了。其同齡表兄吉富雄的運氣也不佳，他小心翼翼給玩具小轎車上發條時，擰得沒幾下發條竟然就斷了！

兩個孩子心疼至極，哇哇大哭。家長聞聲過來詢問，得知原因后卻是竊喜，尋思這倒也好，可以去退貨了。

遭遇職業騙子

因為生怕退貨時遇到商家的幺蛾子，吉氏兄妹交換意見后決定不讓小孩去“兒童世界”，而是大人出面。吉家康供職于大隆機器廠，是做采購工作的，經常在外面東奔西跑，沒有時間去退貨，就把事兒交給妹妹吉家姝去辦。吉家姝的休息天是固定的每周星期日，她就在第三個禮拜天7月15日下午拿了兩件玩具前往“兒童世界”退貨。

商家店員接待倒是比較客氣，問清情由后再三道歉，并聲稱之前關于退貨的許諾保證有效。吉家姝說我把兩件玩具帶來了，那就勞駕您給我退貨吧。店員說退貨執行得經蘇經理拍板，請吉家姝稍等，容他去向蘇經理稟報。蘇經理說這位小姐很抱歉，你今天退不了貨。吉家姝以為來得不巧，遇到賬房先生正好不在店里之類的意外。但她猜錯了，賬房先生倒是正常上班的，而是辦理退貨先得填一份申請單。這份申請單在經辦員和蘇經理簽字后，還不能退款，必須交由“玩具世界”的上級公司去走程序。走完一應程序、由相關人員簽名認可后，申請單退回，然后就可以退款了。那么，這個過程大概需要多長時間呢？蘇經理說不長，一般兩三個禮拜，您到立秋前后那個禮拜天過來就可以了。

吉家姝于是就按照對方的要求填寫了一紙退貨申請單，申請人簽的是她的姓名，后面小括號里注明“代”。然后，那個姓黃的店員和蘇經理都在上面簽名，當場交賬房蓋上店章后就算辦妥手續了。吉家姝離開前問那么這兩件玩具是否要留下？蘇經理說不需要留下，但你下次過來時要帶來的，咱們一手交貨一手退錢。

轉眼，半個暑假過去了。8月5日，吉家姝再次前往“玩具世界”。還是那個店員出面接待，說今天不湊巧，蘇經理有事纏身沒來店里，請吉小姐下個禮拜過來吧。

吉家姝當時并未意識到這是對方所耍的第一個花招，當下就爽快地答應了。可是，8月12日再次登門時，蘇經理仍未露面，說去天目山避暑了。之后，吉家姝一連三個星期天過去均撲空，而且還另外遇到了多名前往退貨且已經辦妥了手續的顧客。她就開始對“玩具世界”的所謂“退貨”產生了懷疑，回家跟兄長吉家康說起，兄長倒是不以為然，說應該不會有問題，這家商鋪雖然是新開店，尚未建立良好信譽，但他們是掛靠在“玫瑰仙童公司”下面的一家分號。吉家姝聽著也就沒再往下懷疑，因為“玫瑰仙童”是滬上公共租界一家信譽良好、實力雄厚的英資公司，專門經營高檔舶來品玩具，上海灘有錢人家的子女大多去向該公司購買甚至訂購玩具，價格雖然比較高，但質量非常可靠，而且售后服務也牢靠。

之后，吉家姝因為另有事兒，所以也就沒接著去造訪“玩具世界”。這樣一拖拖到10月上旬的第一個星期天，她終于有空趕去時，卻是大吃一驚——“玩具世界”已經店去樓空！她向周圍住戶打聽下來，得知該商家營業到9月中旬就結束。吉家姝問：是結束還是搬遷？人家說應該是結束，因為之前三天還舉行了“關門打烊大拍賣”活動，把那些賣剩下的玩具、課業用品（舊時對文具用品的稱謂）都廉價給處理掉了。吉家姝打聽時，有五六個之前已經填了退貨單的消費者也來辦理退貨，他們之前的經歷跟吉家姝如出一轍，也是本人或者子女來新開張的“玩具世界”購買打折或者不打折的玩具和課業用品，回去使用時發現商品質量有問題，便來退貨，也是那個蘇經理與他們簽訂退貨申請單，之后便遭到店方以種種理由進行搪塞、回避的拖延戰術。

至此，吉家姝意識到自己其實是遇上了一家類似職業騙子的公司。這種公司以前她聽說過，以廉價打折手法銷售不同的應季商品，這種商品外表花俏，偽造舶來品產地，其實都是假貨贗品。他們一般只在一個城市待一二個月，如果遇到買家發現商品質量有問題要求退貨，則采取拖延戰術。待到騙得差不多了，就關門打烊一溜了之。但是，這次冒出來的這家“玩具世界”打出的卻是掛靠“玫瑰仙童公司”的旗號，店堂里公然張貼著“玫瑰仙童公司”的授權書，以及“玫瑰仙童公司”總經理帕蒂森先生和“玩具世界”老板楊謨祥的大幅合影，不由人不信。

吉家姝回家后跟兄長說了此事，吉家康笑言“買了個教訓，值得”，勸妹妹到此為止，不必再費工夫糾纏下去了，反正只不過被騙了些許小錢。吉家姝想想也是，于是就不再提起這個遭遇。

維權成功

吉氏兄妹到此為止，兩個當事人吉富雄、姜恩貞也只有聽父母的了。他們這時已經升入三年級，時間很快，轉眼上學期很快過去了。寒假結束早春開學后，不久就迎來了新一年的兒童節。

這時的原“玩具世界”詐騙團伙，已經在另一個城市開始了又一輪“巡回行騙”。這伙事后被查明已經用這種手段行騙4年有余的騙子絕對沒有想到，他們很快就要倒霉了。更沒有料到的是，使他們倒霉的導火索竟然是由兩個三年級小學生點燃的。

本來，這件事已經結束，吉富雄、姜恩貞這對表兄弟早已把不快忘記了。哪知，在“四·四兒童節”前夕教會小學組織的一次校外活動中，竟然使他們不但想起了此事，而且想到了要為自己維權！

滬上租界教會學校的教育方式跟華界學校的傳統方式有所不同，通常都比較重視校外社會活動。小學一年級的學生也須參加這種活動，比如在開學的頭一周里，都會被組織起來前往附近巡捕房，看巡捕表演如何指揮交通，講解小學生外出過馬路時需要注意的淺顯規則。吉富雄、姜恩貞這時已是三年級學生了，教會小學要讓他們知曉一些租界歷史情況，于是就在兒童節前把三年級學生帶到狄思威路巡捕房去參觀原公共租界會審公廨舊址。會審公廨在1930年已經隨著中國政府收回租界司法權而改為江蘇上海第一特區地方法院。但由于法院地處公共租界且教會小學的這種社會活動屬于每年都會舉行的一種校外活動，所以該院還是延續以前的做法，特地為小學生設置開放日，并安排法官帶領學生參觀，給予專門講解——相當于舉辦了一次面對小學生的校外普法活動。

對小學生的普法自然都是民法范圍內的內容，并且著重說到了保護兒童維護少年合法權益問題。哪知，在場聽眾之一的姜恩貞小朋友聽著，突然想起了他和表哥買了劣質玩具沒能退貨的遭遇，于是就悄悄向級任老師（班主任）殷潔嫻說了說。殷老師于是就在活動結束前向接待法官金冰琨提及此事，咨詢是否可以通過司法途徑為學生討還公道。金法官表示他將會向法院上層請示后不日給予答復。

1935年4月8日，金冰琨趕到教會小學，說經向上峰請示，法院高層認為如果吉、姜兩當事小朋友所言情況屬實，且他們本人以及法定監護人即家長認為有必要通過司法途徑維護自己的權利，那可以向法院提起民事訴訟。教會小學對此事比較重視，認為學校有責任幫本校學生維權。于是，經校董事會研究拍板，決定委托殷老師作為學校代表，協助吉富雄、姜恩貞小朋友維權。

殷老師跟吉氏兄妹取得聯系后，那二位認為既然學校愿意相助，那就試一試也無妨，于是就簽署委托書委托學校全權代理維權。

巧的是，這年的2月18日，國民政府相關部門、教育部聯合呈請行政院曰：“為喚起全國民眾注意兒童教養保障，兒童身心健康及圖謀兒童福利，使完成兒童之肉體精神有社會能力起見，請規定今年四月二十一日起至翌年四月三日為止為‘全國兒童年。”行政院3月5日會議審議后，通過了《全國兒童年實施辦法大綱》，決定：“兒童年實施期間，定為自本年八月一日至明年七月三十一日。”是年兒童節時，上述“大綱”已經公布。所以，雖然還沒到8月1日，但是在人們意識中1935年就是“兒童年”了。所以，殷老師去法院咨詢相關事宜時，輕易獲得指點，法院還給當事人介紹了一位英國律師魯得遜先生作為訴訟代理人。

魯得遜接受委托后，向當事人提取了相關證據，然后起草訴狀，于4月22日把民事訴狀投進了江蘇上海第一特區法院。原告是吉富雄、姜恩貞兩個小朋友，被告是“玩具世界”和“玫瑰仙童”。“玩具世界”已經消失，律師不知第一被告的名址，要求法院向第二被告追索到后補充。

“玫瑰仙童”接到訴狀，大吃一驚。當即聘請律師作為代理人赴法院說明情況，稱他們只不過收受了“玩具世界”要求以掛靠名義在滬經營半年的若干費用，對第一被告的任何情況一概不清楚。法院對此當然不會采信，民庭推事桂孝忠于5月2日開庭審理該案。玫瑰仙童公司自知理虧，當庭要求調解，表示愿意賠償原告的經濟損失和精神損失。法庭征求原告律師的意見，律師表示暫不考慮調解，要求先把一應案情調查清楚，尤其是第一被告的底細和現狀一定要查個明白。桂法官于是明白了原告律師的動機——是想追究“玩具世界”的刑事責任。這其實也是桂孝忠想做的事。于是，桂法官在庭后就起草了一份公函，要求公共租界警務處對“玩具世界”涉嫌詐騙公眾錢財行為進行偵查。

次日，公共租界警務處指令對事發地有管轄權的狄思威路巡捕房刑事部立案偵查。這種事兒，攤到刑事偵查那就是小菜一碟了。也就不過數天，該案的主犯楊謨祥、蘇尚德、陶微鑫、許仲義就在寧波市被逮捕，并查封了這伙騙子已經開張一個多月的“兒童天地公司”。5月9日，一應嫌疑人被引渡至滬上公共租界狄思威路巡捕房關押。同日，捕房向玫瑰仙童公司英國老板艾邁爾發出查扣護照限制離滬的強制執行令。

當時的普通刑案處置速度一般都快得驚人，頭天抓人次日即送交法院開庭審理而且當庭審判的案子數不勝數。這個詐騙案也就不過擱置了五天就由江蘇上海地方法院開庭審理了，民庭把吉富雄、姜恩貞要求賠償損失的民事案件移交刑庭一并審理。

該案最后的審理結果是——

刑事部分：楊謨祥、蘇尚德、陶微鑫、許仲義4人詐騙事實構成犯罪，分別判處有期徒刑五年、四年、三年、二年六個月，一應查封財產予以沒收;“玫瑰仙童公司”在不知情情況下同意詐騙犯掛靠公司名下開店，不屬于犯罪，故老板艾邁爾免于刑事處罰。

民事部分：“玫瑰仙童公司”應向吉富雄、姜恩貞以及本案其他已經提出或者在之后一月內提出索賠的顧客支付經濟和精神損失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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編輯：薛華 ?icexue0321@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