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里所講到的“學問”,專指書本上得來的學問,而不是指生活閱歷中得來的學問。事實上,“世事洞明皆學問,人情練達即文章”,獲得學問的途徑并不限于讀書,這也是許多“素不聞詩書之訓”的卑賤之人,比某些學富五車的讀書人更有學問的原因。
而由讀書取得的學問,因讀書方法的不同,又有三種不同的形式內容。
第一種學問稱為“知識”,緣于讀書人的博聞強記,將所讀之書一一記于心中,好比今天的“百度”搜索,前人則稱作“兩腳書櫥”。這一方面源于他的記憶天賦,能過目不忘,另一方面也因為他的死讀書,死記硬背,反復讀上十遍,將一本書倒背如流。
第二種學問稱為“學術”。這個“學術”,不是傳統語境中的學術,傳統語境中的學術,指形而上的學也即知,與形而下的術也即行的合一。而今天所講的學術則專指學術研究,做學術研究的論文、專著。讀了一本書,從片言只語中探微索隱,旁征博引,把它的深奧意思闡述出來。將簡單的問題復雜化,明白的事情弄糊涂,不深奧的東西弄深奧,不重要的現象搞得非常重要。例如,《莊子》這部書,郭象讀了之后就覺得里面有許多內容,十分重要,又十分復雜,一般的人看不明白,就寫了一部《莊子注》,“識者云,曾見郭象注莊子,卻是莊子注郭象”。又如揚雄,寫了《太玄》《法言》,研究經,蘇軾以為不過“為艱深之辭,以文淺易之說,若正言之,則人人知之矣”。
第三種學問稱為“學養”。讀書觀其大略,“不求甚解”,但能把書本上的學問,自己所理解的,貫徹到自己的日常生活行為中,自己所不理解的,則任其不理解。
這三種學問,當然各有好處,也各有不足。任何人,要想取得一種只有好處、沒有不足的學問,是不可能的。例如,今天中央電視臺“詩詞大會”上的選手們,唐詩宋詞的學問,在他們而言表現為知識。其知識儲備量之豐富,即杜甫、蘇軾,肯定也是不如的。今天研究唐詩宋詞專家們的學問,則表現為學術,無論宏觀的研究也好,個案的研究也好,比較的研究也好,一部又一部的學術著作,無數篇的學術論文,用以取得碩士、博士的學位論文,副高、正高的職稱著作,或國家重大社科研究課題,都做得非常精嚴高深,解決了一個又一個困擾人類的重大問題,填補了大量人文學科中的空白。但他們講了些什么?我們全都不知道,甚至連他們著述的書名、題目都不知道。
然而,學養是什么呢?以老莊的學問論,講學術,蘇軾肯定不如郭象、陳鼓應,因為他所談的老莊,任何一篇都不具備學術性,更通不過哪怕只是學士的學位論文。但他有老莊學問的學養!講文史的知識,僅以《東坡題跋》中,他引用的典故就多有出錯,如其《題魯公帖》,引偷斧人的典故,以為出于《韓非子》,實出于《列子》;《書四適贈張鶚》引《戰國策》一方四味,只是對了兩味“晚食以當肉,安步以當車”,而錯了兩味!諸如此類的知識硬傷,不勝枚舉,但他的文史學養,我們又有誰能及得上呢?我們能因為他的沒有學術、疏于知識,而認為蘇軾沒有學問嗎?
過去,啟功先生寫了一篇《千字文》的學術論文,試圖弄明周興嗣究竟是寫了《千字文》這篇文章,再去搜索王羲之的相應書跡;還是先有人供給他王羲之的千字書跡,再連綴為《千字文》的文章?洋洋灑灑,萬余字。但結論是什么呢?還是不明白!但他自己很得意,認為把這個問題梳理清楚了,正好有朋友來訪,便給他看,說是我把這個問題理明白了。朋友看了之后問他:你花大力氣寫了這篇文章,有什么意思呢?啟先生恍然驚悟,自己是“可憐無補費精神”啊!便在發表時把朋友的這段提問和他自己驚悟也寫到了文章最后。啟先生的這篇《千字文》學術論文,雖然沒有“什么意思”,但知其不可解,解矣。免得后人再有好事者去糾結這個無解的問題,還是有價值的。而我們的大量學術論文,因為沒有學養,所以基本上都是沒有什么學術價值的。反之,潘天壽的《聽天閣隨筆》也好,錢松的《硯邊點滴》也好,雖然都沒有什么學術性,但因為有學養,所以都有很高的學術價值。當然,這里所講的“學術”價值,是指傳統語境中的“學術”,而不是指現代西式語境中的“學術”而言。
以“回”字論學問。
作為知識,知道回字有四種寫法的,學問大于三種;知道回字有兩種寫法的,學問大于一種;知道回字有一種寫法的,學問大于不認識回字的。
作為學術,雖然只知道有兩種寫法,甚至只知道一種寫法,但他把回字為什么寫成兩個框,大框包小框,而不是寫成兩個木,不是寫成三個框……有專深的研究,從文字學上作字源的分析,他的學問便大于不知為什么回字寫成兩個框的人。
作為學養,他只知道回字有一種寫法,不知道其他三種寫法,更不知道為什么寫成大框包小框,而不是三個框。但他能運用回字組合“回家”“回環”“回復”等詞然后造句作文的,則一般不被認為有學問。
以烹飪論學問。
作為知識,他備齊了油、鹽、醬、醋,雞、鴨、魚、肉,青菜、蘿卜,但卻不燒出一盆菜。
作為學術,他手頭的原料準備沒有知識者齊全,只有油、鹽而無醬、醋,只有魚而沒有雞、鴨、肉、青菜、蘿卜。卻精研出魚一定要這樣剁,不能那樣切;油一定要熱到這個火候,不能過冷,也不能過燙;鹽一定要加三錢,不能四錢,也不能兩錢半。但同樣沒有燒出一盆菜。
作為學養,手頭有什么原料就用什么原料,至于烹飪的火候,下料的多少,視其大略,隨意而為,一盆熱騰騰的菜肴便燒了出來,眾人都吃得津津有味。但是,知識者出來批評他:為什么不加這個原料?沒有?不可以出去買齊了再燒嗎?學術者也出來批評他:火候過了兩分,鹽料少了半錢,怎么能這么燒菜呢?
以“六法”論學問。
作為知識,背出“六法”當然算不得有學問了。就是連帶背出六要、六長、十二忌,又有什么稀奇呢?因為,這畢竟比背出唐詩三百首容易多了。今天,幼兒園的小朋友也能背誦唐詩一百首,理工科的本科生也能背誦唐詩宋詞一千首 ,作為美術學的碩士、博士、教授,背出“六法”又算什么知識、什么學問呢?“六法”的學問,在今天主要表現為學術。
作為學術,對“六法”的系統研究始于民國年間,尤甚于20世紀80年代至今,100年間,主要是近三十年間,由“六法”的二十四個字,至少已經演繹出不下于1000萬字的學術論著,而且還在繼續快速地增長。由《周易》、老莊、佛典而文論、《詩品》,進而擴展到了海德格爾,海闊而天空,連篇而累牘,都非常高深,具有很強的學術性。但對這些人文學科的重大創造,我們一篇也記不住。
作為學養,莫高窟的畫工也好,黃筌、李成、馬遠也好,張彥遠也好,則對“六法”并沒有什么深入的研究,至多附帶提到而已,闡釋也很淺顯明白;甚至根本不提“六法”,有些還不一定背得出“六法”。即便董其昌、石濤,好著述,但也沒有對“六法”的學術研究,甚至根本不提“六法”二字及其具體的二十四字。但是,“六法”卻作為學養,體現在他們的鑒賞、創作實踐中,形成具有很高學術價值的著述或作品。
今天,由于大數據的發達,作為知識的學問,已不為人所重,網上搜索一下,關鍵詞點擊進去,什么知識都可以呈現在我們眼前。但作為強化幼兒、少年的記憶力,記憶背誦的訓練還是需要的。
作為學術的學問,在今天獲得了空前的發展。這既令人喜悅,也令人恐怖!這么多的學術論著鋪天蓋地地被研究出來,花費了大量的時間、精力、財力、物力,又有多少價值,有多少人去看它們呢?對于文化的大發展、大繁榮又有多少意義呢?
而作為學養的學問,在今天卻幾乎消失了!文化的發展,當文化人缺少乃至喪失了學養,則再高深的學術,再博洽的知識,究竟有什么用呢?過去,錢松先生寫《硯邊點滴》,認為所見只是個人不一定正確的“點滴”而已。學術性不高,但學養很高,所以學術價值也很高。今天,我們寫的每一篇美術論著,有哪一篇不是自詡“填補了空白”的重大創新成果呢?學術性很高,但學養沒有,所以學術價值也沒有。
余事,相對于正事而言。你的職業是“志道”,畫畫就是你的余事。你的職業是畫畫,打乒乓就是你的余事。致力于本職工作的正事,這是人生處世第一位的;工作之余有閑暇,為了“消日”,書畫、唱歌就是余事,是人生第二位的。不同于職業畫家,“志道”之士的畫畫,是“志于道,據于德,依于仁,游于藝”,是“游”的,而不是作為正事全身心投入的。
但“游”的態度又有兩種,一種是“正心”。不以輕心挑之,不以慢心忽之,嚴重恪勤地對待之,與職業畫家無異。這就是“正心”。一種是“嬉心”,隨隨便便地對待之,翰墨游戲,作為好玩而放松地從事之。顧愷之、李成、文同、李公麟、王詵,是以“正心”為余事,蘇軾、米芾是以“嬉心”為余事。這兩種態度都是可取的,無非因為不同的主客觀條件而有不同的選擇。

仇英 人物故事圖(十開)之五 41.2cm×33.7cm冊 絹 設色 故宮博物院藏
為什么顧愷之、李成、文同等會對所“游”的繪畫藝術,用“正心”從事之,而不是用“嬉心”從事之呢?從客觀上講,是因為他們的官職比較清閑,甚至根本沒能進入仕途,所以空余的時間較多,客觀上有條件;從主觀上講,是因為他們的秉性比較端嚴,又特別愛好繪畫,這使他們在正事上持“正心”,在余事上同樣持“正心”,這是主觀上有本性而且有需要。事有大小、正余,但“正心”則一以貫之,所謂“治大國如烹小鮮”,“烹小鮮亦如治大國”。為什么蘇軾、米芾等對所“游”的繪畫藝術,會用“嬉心”從事之,而不是用“正心”從事之呢?從客觀上講,是因為他們的官職相對繁忙,沒有足夠的時間。如蘇軾宦海沉浮,又十分投入政事、民事,盡管他非常想學“神品”一路的畫風,但實在沒有時間去修煉,“不學之過”,便只能逸筆草草,作翰墨游戲。這是客觀上沒有條件。二是因為他們的主觀秉性大多是疏放的,如蘇軾以豪放詞馳名,米芾有“米顛”之稱,所以,盡管他們也十分愛好繪畫,但這樣的秉性,使他們沉不下心來作十水五石、三礬九染的窮工極妍。
畫如此,書亦然。如歐陽修“有暇即學書”,非在求書藝之精,要在“消日”而得“靜中之樂”,他的書法,便認真不茍,八法具備。近世錢名山先生亦然,他致力于道統的教化,殫心而竭慮,但余事作書法,卻倡導用“敬事”的態度“拼命到自然”。

董其昌 平林秋色圖 紙本 墨筆 109.8cm×54cm 無錫博物館藏
20世紀的大畫家中,以繪畫為余事的只有兩位,黃賓虹和謝稚柳;其余如張大千、吳湖帆、齊白石、潘天壽、徐悲鴻、林風眠等,都是以繪畫為正事的。但黃賓虹以“嬉心”作余事,熔野逸派和正統派于一爐,漫漶混沌中,黑密厚重,放出光明,而摒去嚴重恪勤的刻畫之跡,在率意疏放的層層積墨、破墨中形成嚴重的氣局。而謝稚柳則以“正心”作余事,直取三唐兩宋,在嚴重恪勤的刻畫中絕去刻畫之跡而形成堂皇高華的境界。
與“志道”之士以“正心”“嬉心”作余事的繪畫一樣,職業的畫家也有以“正心”“嬉心”作正事的繪畫的。
黃筌、郭熙、仇英等,都屬于以“正心”作正事,不僅因為“術業有專攻”,而且“業精于勤而荒于嬉”,你的本職工作是畫工,當然要以“正心”從事之。而徐渭、董其昌、揚州八怪等則是以“嬉心”作正事。雖然,他們的初心并不是以畫工為職業,但事實上,從50歲前后開始,他們便把畫畫當作了正事的職業,于蘇米之后,正式確立了區別于、嚴于“畫之本法”客觀規定的另一種畫風,即疏于“畫之本法”的客觀規定,而重在“畫外功夫”主觀性靈的“我用我法”。今天的職業畫家,大多秉承“嬉心”作正事的路數,旨在個性風格的創造。
但“嬉心”作余事也好,尤其是“嬉心”作正事,根本不在于畫的疏于“畫之本法”客觀規定的率意,而在你是不是有經史、詩文的文化修養。而且,這個修養,不是先學了畫,然后再去補的;而是先有了這個修養,然后再去畫畫的。
詩詞之講究格律,如交通之必須遵守規則。交通規則的第一條,是紅燈停,綠燈行。那么,詩詞格律的第一條又是什么呢?就是律句和粘對。律句,就是平仄的交替,第二、四、六字的平仄必須是相反的,第七字可與第六字相同,也可相反。律句的標準格式只有四句,是為綠燈;四句之外的句式則為紅燈或黃燈。對就是上下句即第一和第二、第三和第四句必須相對;粘就是上下聯即第二和第三、第四和第五句必須相粘。如下:
平平仄仄平平仄,
仄仄平平仄仄平;
仄仄平平平仄仄,
平平仄仄仄平平。
是為格律詩的“綠燈”,共四式,這里只舉一式。交通規則的第二條,過了斑馬線,黃燈也可通行。那么,什么是詩詞格律的“黃燈”呢?就是“一三五不論,二四六分明”。五言的一、三兩字,七言的一、三、五三字可以不拘平仄,而五言的二、四兩字,七言的二、四、六三字必須嚴守平仄,當然,五言的第五字、七言的第七字也是必須嚴守平仄的。
但交通規則并不是只有紅綠燈樹在那里,有時還有警察站在那里指揮。當有警察在時,有時紅燈也可行,而綠燈、黃燈必須停。詩詞格律同樣如此,所以,律句、粘對,“一三五不論,二四六分明”并不是死板的,而是變通的。
綠燈、黃燈不可行,如“仄仄平平仄仄平”句,第三字不論,成為“仄仄仄平仄仄平”,甚至“平仄仄平仄仄平”,稱為“孤平”,雖仍合于律句,但卻不可行。如果第三字非用仄聲,則必須將第五字改為平聲來救,成為“仄仄仄平平仄平”。
又,“平平仄仄仄平平”句,第五字不論,成為“平平仄仄平平平”,稱為“三平調”,也屬黃燈而不可行。但警察對此并不像對“孤平”那樣嚴格。如“打起黃鶯兒,莫教枝上啼”的第一句“黃鶯兒”便為三平調。三平調的被允許,僅見于五言,七言則基本不見。
紅燈可行,如“平平仄仄平平仄”句,第六字也可不分明,加上一、三兩字可不論,便成“平平仄仄仄仄仄”或“仄平仄仄仄仄仄仄”,便成了拗句,而不是律句,亮起了一個大紅燈。但在警察的現場指揮下仍可暢通,不過必須將下句(對句)的“仄仄平平仄仄平”第五字改為平聲,稱作“拗救”。如杜牧詩“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樓臺煙雨中”,“四百八十寺”五連仄,但對句的第五字“煙”為平聲救了他。又,陸游“一身報國有萬死,雙鬢向人無再青”,“一”“報國有萬死”六字皆仄,全句僅一“身”字為平聲,但下句的第五字“無”為平聲,救了他,又自救“向”字的孤平。
又,“仄仄平平平仄仄”句,第六字也可作平聲,雖四、六兩字俱平而不交替,成為拗句亮了紅燈,但只要第三字保持平聲,第五字改為仄聲,成為“仄仄平平仄平仄”。如蘇軾的“欲把西湖比西子”,稱作“特殊句式”,亦屬警察指揮下的紅燈可行。
詩詞格律的“交通規則”如上,“紅燈停,綠燈行”是首要的,但黃燈不可行的情況有二:孤平和三平調。而紅燈可行的情況又有二:拗救和特殊句式。不過,從不違反交通規則,一分也沒有被罰扣過的駕駛員未必是優秀的駕駛員,而優秀的駕駛員卻可能有犯規的。如李白的名詩“故人西辭黃鶴樓”句,為“仄仄平平仄仄平”式,但第二字“人”為平聲,便失律;雖失律,仍不失為好詩,而且是千古絕唱。韋應物的名詩“獨憐幽草澗邊生,上有黃鸝深樹鳴;春潮帶雨晚來急,野渡無人舟自橫”,第二句和第三句便失粘,“潮”字平聲,與“有”字仄聲不可能相粘,而成了相對;雖失粘,亦不失為好詩。但非常之人,可以偶爾犯規,而且因犯規而愈顯得其優秀,如西子病心,益增其妍。但是第一,其優秀并不是因為犯規,因為病心;第二,普通人更是不允許犯規的,東施生了心臟病,不僅不會變得漂亮,反而益增其丑。作為平常人,作格律詩還是要嚴守法則的。這就是格律雖可靈活變通,但它的變通還是有度的。
詩詞格律確立于唐宋之后,然則當它未確立之前,唐宋之前的人就不能寫詩了嗎?為什么唐宋之后的人寫詩一定要遵守格律呢?這就像交通法規確立之前,人們當然也行車走路,但交通法規建立之后,城市交通的行車走路必須遵守法規。至于荒漠僻遠之地,人煙既稀,行走自可自由自在。
文人的特點,第一是才華橫溢,性靈率真,出萬萬人之上;第二是器識欠缺,乏學養,無德行,不通人情世故,又在萬萬人之下。因為缺器識,所以恃才傲物,唯我獨尊,不知天高地厚,別人都不在我的眼里。如果這個別人是農民、士兵,你看不起他,他無所謂,反而尊重你,如果這個別人也是一個文人,你看不起他,他更看不起你。之所以“文人相輕,自古而然”,而沒有文人與士兵相輕的,原因便在于此。由于我是最厲害的,自我中心,所以,我應該成為權貴,不應居于貧賤,于是便窮則阿諛權貴,以圖躋身權貴;達則得意忘形,蔑視貧賤;達而弄到不可收場了,又蔑視權貴,以貧驕人。李白是千古文人的典型。他的才華,當然是中國文學史上的高峰,但他的品行,則殊不可取。
當他年輕時,淪落“塵累”,“少年不得意,落拓無安居”,便亟思“倘逢騎羊子,攜手凌白日”,一再干謁權貴,并上書韓荊州,極阿諛之能事,乞拔我“流落楚漢”,使我“揚眉吐氣,激昂青云”,成為權貴中的一員。當然,他的企圖成為權貴并非為了“兼濟天下”的“謨酋籌畫”,而是可以盡享“此江若變作春酒,壘曲便筑糟丘臺。千金駿馬換小妾,笑坐雕鞍歌落梅。車旁側掛一壺酒,鳳笙龍管行相催”的榮華富貴?!叭松靡忭毐M歡,莫使金樽空對月。烹羊宰牛且為樂,會須一飲三百杯”,“龍駒雕蹬白玉鞍,象床綺席黃金盤”,“鞍馬如飛龍,黃金絡馬頭。行人皆辟易,志氣橫嵩丘。入門上高堂,列鼎錯珍饈。香風引趙舞,清管列齊謳。七十紫鴛鴦,雙雙戲庭幽”,那是何等快活的人生??!成為權貴,不甘貧賤,是他念茲在茲的顛倒夢想,長期掛礙在他的心頭。
所以,一旦應詔,便得意忘形,人生之愿償矣!“呼童烹雞酌白酒,女兒嬉笑牽人衣。高歌取醉欲自慰,起舞落日爭光輝”,老天終于開眼了!“會稽愚婦輕買臣,余亦辭家西入秦。仰天大笑出門去,我輩豈是蓬蒿人!”蓬蒿人就是貧賤人,他雖身處貧賤,但心卻在權貴,永遠不會“安貧樂道”的,現在,終于脫貧賤而至權貴了,何等的得意!
進了長安,成了權貴,回想“少年落魄楚漢間,風塵蕭瑟多苦顏”,而今“一朝君王垂拂拭,剖心輸丹雪胸臆。忽縈白日回景光,直上青云生羽翼。幸陪鸞輦出鴻都,身騎飛龍天馬駒。王公大人借顏色,金璋紫綬來相趨。當時結交何紛紛,片言道合惟有君?!焙蔚鹊臉s耀!甚至連“當時笑我微賤者”,也“卻來請謁為交歡”,你們這些有眼無珠之輩,早知今日,何必當初!一副蔑視貧賤的派頭,簡直是“一闊臉就變”!
人生既已得意,便可恣意縱酒尋歡:“昔在長安醉花柳,五侯七貴同杯酒。氣岸遙凌豪士前,風流肯落他人后?夫子紅顏我少年,章臺走馬著金鞭。文章獻納麒麟殿,歌舞淹留玳瑁筵”,當年的夢想真的成了現實。“征樂昌樂館,開筵列壺觴。賢豪間青娥,對燭儼成行。醉舞紛綺席,清歌繞飛梁”,貴妃捧硯,力士脫靴,甚至“天子呼來不上船,自稱臣是酒中仙”,得意忘形、全無禮數如此!
“鳳凰初下紫泥詔,謁帝稱觴登御筵。揄揚九重萬乘主,謔浪赤墀青瑣賢。朝天數乘飛龍馬,敕賜珊瑚白玉鞭。世人不識東方朔,大隱金門是謫仙。西施宜笑復宜顰,丑女效之徒累身。君王雖愛蛾眉好,無奈宮中妒殺人?!惫賵鲇泄賵龅囊幘刂贫?,自我中心的為所欲為,在貧賤場上尚且招人不快,在權貴場中更為人不容。于是又有了“安能摧眉折腰事權貴,使我不得開心顏”的蔑視權貴,豪言壯語,斬釘截鐵!
貧賤,使我不能開心顏,本以為權貴可以盡我歡,所以不甘貧賤而渴望權貴,阿諛權貴;成了權貴,果然使我可以開心顏了,所以以權貴為榮耀而蔑視貧賤;不料權貴的可以開心顏是有度的,而不是無度的,遭到排斥,所以又蔑視權貴。這就是文人。
士人與文人同為讀書人,但它的特點,第一是有器識,有擔當,這就是學養、德行,平居與俗人無異,大義則在萬萬人之上。第二是可以有才華,也可以乏才華,如韓愈、蘇軾都是有才華的,不在李白等文人之下甚至在其上;而魏徵、司馬光等則是乏才華的。因為有器識,所以,對于自己的學問、才華感到很不夠,絕不恃學傲人,更不恃才傲物。所以,“士人相輕”是沒有的,士人不僅不相輕士人,也并不相輕農民、士兵、商人包括文人。因為“行己有恥”、克己毋我,“大道之行,天下為公”,所以他尊重權貴,也尊重貧賤;但對權貴中的貪官,不畏;對貧賤中的刁民,不懼。尊重不同于阿諛,不畏、不懼不同于蔑視。以自我為中心,對我有利則阿諛之;對我不利則蔑視之。以天下為中心,對天下有利則尊重之;對天下不利則不畏、不懼之。所以,當他身處貧賤,則安貧樂道,獨善其身,絕不怨天尤人的“天道寧論”;當他身處權貴,則鞠躬盡瘁,兼濟天下,絕不仗勢欺人地亂作為或超塵脫俗地不作為。蘇軾是千古士人的典型。他的才華,當然是中國文學史上的高峰,他的品行,更是“士當以器識為先”的典范。
他對自己學問、才華的評價是“學材迂下”“不學之過”,而絕不是我的本領不得了,別人都不如我。包括他的弟弟蘇轍上書韓樞密,也說自己的學問實在不足,要好好學習、不斷學習、學無止境。
蘇軾曾上書梅堯臣,表明自己對貧賤、權貴的認識,不在能否“使我開心顏”,而在是否有益于“道”之推行。身處貧賤的例子是孔子,雖周游列國,不為所用,甚至“厄于陳蔡之間”,但卻“弦歌之聲不絕”,七十二賢“相與問答”,道行于天下,率為萬世師表。淪落貧賤,在文人,一定認作世道太不公了吧!太慘苦了吧?蘇軾卻認為:“天下雖不能容,而其徒自足,以相樂如此?!辈坏盟銘K苦,也不能算失意、不得志。因為“士志于道”,而大道之行,在“克己復禮歸仁”,“為仁”則“在己,豈由人哉”!不管別人讓我處貧賤也好,權貴也好,仁在我手里就是道在我手里,道在我手里就是我得志了。
身處權貴的例子是周公,天下歸心,權力之大更在成王之上,甚至可以流放成王,但“以召公之賢,管蔡之親,而不知其心”,竟認為他要篡位!高居權貴,在文人,一定認為人生得意可以盡歡了,別人都圍著自己轉,自己要什么就能有什么,要怎么樣就能怎么樣。蘇軾卻認為:做官比做老百姓更加艱難辛苦,連召公、管蔡也不能體會他的苦心經營,“則周公誰與樂其富貴”?而其富貴,實在“有不如夫子之貧賤”者。因為身居權貴,在其位就必須盡責盡心地謀其政,而“大道為公”的施政,不僅需要付出鞠躬盡瘁的辛苦,有時還要遭到同朝人的質疑,這個質疑,又是一時證明不了的,這個痛苦,哪里是普通人體會得到的?
那么,蘇軾本人又何取呢?是爭取做權貴呢?還是繼續當他的貧賤?“學而優則仕”,實現“天下為公”的大道,最好的平臺當然是躋身權貴階層,但能不能實現,不僅取決于主觀的學養,更取決于客觀的多種因素?!捌垉e一時之幸”,得以晉身權貴,當然是一件很快樂的事情,我將以周公為榜樣,以天下蒼生的利益為追求的目標,提出自己的主張,即使遇到阻力也不退讓。如果不能呢?便追隨孔子的理想,“有大賢焉而為其徒,亦足恃矣”!“不怨天,不尤人,蓋優哉游哉,可以卒歲”。
蘇軾后來當了官,宦海風波,跌宕起伏,大起大落,驚心動魄。但他始終未曾“以己悲,以物喜”,而是以天下憂樂為憂樂。當其位,則勇猛精進,深入事中,雖千萬人吾往矣;失其位,則豁達超然,游于物外,視百千載如一瞬。視文人終生“憂戚戚”,貧賤亦憂,權貴亦憂,他是一生“坦蕩蕩”,得志亦坦然,失意亦坦然,人不堪其憂,在他無不有可樂者在。
“文無第一,武無第二”,是講軟實力,虛的東西,很難比較出高下優劣;而硬實力,實的東西,則高下優劣判然可別。
比如說項羽的武功,在秦末當然無人可敵,舉世第一,莫與爭鋒。但這僅是在現實中,在歷史上,誰能講他的武功最厲害呢?雖然,關羽在歷史上被尊為武圣,而秦瓊只是門神,但這是就文德而論,而并不是說關羽的武功真的可以打敗秦瓊。當然,武的第一有時也可以成為歷史,如奧運會世界紀錄的創造者,這一紀錄被記錄了下來,即使這位創造者死了,只要后人打不破這一紀錄,他就不僅是現實中的第一,而且還成為歷史上的第一。但大多數情況下,武的較量是在現實中舉行的,“小人動手不動口”,二位武士,一言不合,拔拳相向,高下立判,敗者斂衽無間,甚至拜到勝者的門下。自古至今,各種武事的比較,多用擂臺包括今天的競技方式,便是為了在現實中決出第一,而絕無“待五百年后人論定”的。
但文藝就不一樣了,“文人相輕,自古而然”。雖然,武人也有相輕的,這是人性的自以為是使然,但口氣必然形諸力氣,最終還是決出高下,所以沒有“武人相輕”一詞。而文人們都認為自己的水平最高,別人都不如我,“君子動口不動手”,口氣一個比一個大,而永遠無法形諸力氣。所以,今天之前,文藝的較量都沒有評獎的擂臺,而只能“待五百年后人論定”。而且即使是“待五百年后人論定”了,從孔子的“至圣先師,萬世師表”,不服氣的人還是多得很。或言,古代的科舉不也是文藝評比的擂臺嗎?不是的,那不是評文藝,而是評選國家政事的人才,而且評出的結果很不理想,中了狀元而真是國家政事人才的并不多。
今天的文藝評比,引進了武事評比的擂臺形式。但當年得了文學獎、美術獎、書法獎金牌的,今天又有幾個文藝家、幾件獲獎作品為人們所記住呢?至于這些獲獎,被永遠地紀錄在獲獎者的簡歷中,是另一回事。而千百年來膾炙人口的優秀文藝家和文藝作品,大多是從未獲過獎項的。
要之,武事,在現實中可決勝負,成了歷史便難分強弱;文事,在現實中難判優劣,成了歷史卻可以論定高下。
但這里要講的是另一個問題。雖然“文無第一”,但從古至今,在現實的文藝評論中,人們往往喜歡用“第一”來推重某一個在世的文藝家,謝安評顧愷之“蒼生以來未之有也”,意為“蒼生以來”的畫家中,顧愷之為“第一人”;蘇軾評蔡襄書法為“本朝第一”;黃庭堅評蘇軾書法為“本朝第一”——北宋一百多年的書壇,“第一”竟有兩位?倪瓚評王蒙山水畫“五百年來無此君”,意為唐以來的五百年山水畫史,王蒙為“第一人”;徐悲鴻評張大千畫“五百年來第一人”,明代以來,張大千為“第一人”;美國文藝評論家王德威評王安憶《長恨歌》臺灣版為“張愛玲后第一人”,張愛玲后幾十年中,女作家以王安憶為“第一人”;老友鄭重兄撰謝稚柳傳副標題“江南畫派第一人”,顧愷之、董巨以來,江南畫派一千年,謝老為“第一人”。如此等等,在文藝界卻從無異議,這不是與“文無第一”相左嗎?
其實,“文無第一”是相對于“武無第二”的俗語,這里的“第一”當然是指第一名,其他的人都不如他。但文藝評論中的“第一”“第一人”卻是指“第一等中人”、達到了“第一流水平的人”,而并不是指其他人都不如他的“第一名”。
顧愷之作為“蒼生以來”“第一人”,是說他的畫藝在蒼生以來的畫家中是第一流的,而并不是說他的水平超過了史皇、曹不興、衛協;同樣,蔡襄、蘇軾的書法,在北宋書壇也是“第一流”的,“第一名”只能有一人,但“第一流”可以有幾人;王蒙的山水,是“五百年來”第一流的,而并不是壓倒了二李、王維、董巨、李范、趙孟 、黃公望。張大千、王安憶、謝稚柳等在某一時空范圍內被作為“第一人”,當然也是“第一流”,而不是壓倒了同一范圍內其他文藝家的“第一名”。
這個“第一”的用詞,作為文藝評論的常識,雖然在文藝評論界不會發生歧義,但在世俗的認識中,難免發生疑義,所以,張大千曾對徐悲鴻對自己的評價作過一番解釋,并不是他不知道這個常識,而是為了從俗。所以,我的認識,可以把這一措辭改一下,把某一時空范圍內的“第一”“第一人”改為“一人”。“蒼生以來一虎頭”“本朝以來一君謨”“本朝以來一子瞻”“五百年來一叔明”“五百年來一大千”“江南畫派一稚柳”等等,在某一時空范圍內,這位文藝家是第一流、第一等的諸多名家中的一個。
文,雖然沒有“第一名”,但上、中、下三品,“第一等”,無論評古論今,還是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