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我國改革開放四十年,其中變化最大亦堪稱最成功的增量事件,非我國的非公有制經濟發展莫屬。其重大價值不僅體現在經濟層面的顯性貢獻,還體現在由此帶給整個社會諸層面的結構性變化。這離不開非公經濟人士與國家層面間的有效互動,其中的重要維度就反映在非公經濟人士的政治參與。總的說,其政治參與的積極意義居主導地位,但也不可避免存在若干問題,一定程度上影響非公經濟的可持續健康發展。在中國特色社會主義已進入新時代的當下,如何理解并恰當處理我國非公經濟人士的政治參與,已是一個亟待再考量的重要課題。本文選擇從新制度主義的視角,以其規制性要素和規范性要素的二維合法性機制為分析框架,試圖對新時代我國非公有制經濟人士的政治參與和政治引導做一些再思考,以期對推進實踐發展有所貢獻。
關鍵詞:非公有制經濟人士;政治參與;政治引導;新制度主義;合法性機制
中圖分類號:D621文獻標志碼:A文章編號:1007-9092(2019)01-0071-011
一、引 言:事件·政策·問題
中國改革開放四十年,古老神州滄海桑田,此間變化最大也堪稱最成功的增量事件,非我國的非公有制經濟發展莫屬。①自上世紀八十年代始,非公經濟以其堅韌的生命力與成長性,歷經從無到有、由小變大的跨越式發展,迄今已實現了從“異類”到“同盟”的蛻變和升華:“我國社會主義市場經濟重要組成部分”的經濟地位先予確認,而“中國特色社會主義建設者”的政治角色也已辯明。可以說,我國的非公經濟及其人士初步修成了“正果”,已獲得了宏觀政策與法律制度文本層面的應有合法性,確立了其與國家之間的關系。
此后政策文本更趨完善,但觀察近年來的現實發展,非公經濟的總體發展環境仍不容樂觀。好政策似乎總是被“綁架”,不同程度遭遇著“三重門”和“三座大山”的層層考驗,“三重門”即玻璃門、彈簧門、旋轉門,“三座大山”即市場的冰山、融資的高山和轉型的火山。這一表述源自2016年4月全國政協副主席、全國工商聯主席王欽敏接受中央黨校《學習時報》記者采訪時的回答。始終面臨著產業進入和要素獲得包括產權安全等多方面的制度性約束。
政治是經濟的集中表現。經濟利益的積聚發展,通常會以政治利益要求的形式表現出來,如同亨廷頓所言,隨著社會的急劇變革,新的社會集團會被迅速動員起來卷入政治。[美]塞繆爾·P·亨廷頓:《變化社會中的政治秩序》,王冠華等譯,三聯書店1989年版。伴隨其經濟實力的提升,尤其進入二十一世紀以來,其政治參與的確已成為我國政治發展的一個新變量,甚至被學者描述為“從新經濟精英”到“新權力精英”。馬燁:《從新經濟精英到新權力精英——我國私營企業家政治參與研究》,復旦大學2013年碩士學位論文。但所謂“新權力精英”更多可能還僅是學者的“意象”,因為迄今的制度設計對此尚未有明晰安排,也并未真正做好迎接這一新“變量”的各種準備,以至反映在局部地區,已出現了其政治參與的“野蠻生長”。遼寧省人大代表賄選案正是新近的典型案例,在此前還有湖南衡陽、四川南充“賄選”等名案。
回應這種嚴峻現實,更為確保能夠順利推進我國基本經濟制度“毫不動搖鼓勵、支持、引導非公有制經濟發展”這一有機組成要件之所需,這是自黨的十八大以來談到我國基本經濟制度時,有關非公有制經濟發展始終如一的正式表述。2016年3月全國兩會期間,習近平總書記首次正式提出了構建“親”“清”新型政商關系的要求,明確厘定了健康可持續政商關系的基本“路線圖”。自此以降,非公經濟營商環境的改善進入了從觀念到實際政策供給的快車道。作為民營經濟大省,浙江正努力把自己建成民營經濟健康發展的標桿省份,近兩年多來各地甚至形成了一股以爭先恐后甘當“店小二”為榮的新風尚。例如,2016年初,無工不富、無商不活、以商立市的浙江省義烏市專門成立了“店小二辦”以服務于企業。據該辦主任洪信強介紹:“這是義烏市政府的常設機構,以幫助企業解決問題為主要導向,為政企交流搭建橋梁。” (據《義烏商報》報道)此情此景,堪稱中國幾千年傳統“輕商”思維的重大轉折,非公經濟迎來了自近代150多年以來營商環境最好的時期。但也不能不看到,歷史的慣性從來不可能即刻被一揮而去。與以上具體經營環境的積極改善形成反差的是,在對這支重要經濟利益群體日益高漲的政治參與的回應方面,我們的實踐卻仍未有效破題,而這同樣是健全營商環境的有機內容。
其實,基本的方向性總要求已經給定。2015年首次中央統戰工作會議上,習近平總書記的重要講話已提出了“兩手抓”的基本思路:“一手抓鼓勵支持,一手抓教育引導”。的確,在以解決不平衡不充分問題作為我國經濟社會發展根本任務的新時代,非公經濟人士政治參與正是我國社會與國家之間互動的重要維度,實現有效且有序的政治參與和恰當的制度供給之間的均衡態,推進非公經濟和非公經濟人士“兩個健康發展”,既是方向,更亟需切實踐行。鑒此,本文圍繞怎樣理性認識現代政治參與的價值、如何在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新時代的時空框架下對非公經濟人士有效政治引導,以新制度主義的分析視角給出相應的分析與路徑再思考。
二、涵義與價值:對現代社會政治參與的再審視
(一)現代社會政治參與的涵義及其本質
政治參與是現代政治生活中的重要現象,通常是指普通公民經由各種合法方式參加政治生活,并影響政治體系的構成、運行方式、運行規則和政策過程的行為,一般具有參與主體非職業性、參與對象指向性、參與方式多樣性等特點。王浦劬: 《政治學基礎》( 第二版),北京大學出版社2006年版,第166頁。它是現代公民的政治權利得以實現的重要方式,是聯系公民與國家、公民與政策制定、政策實施之間的橋梁,是政治系統汲取合法性的重要途徑。
現實發展經驗與理論研究已表明,有別于前現代社會,現代社會矛盾和沖突的存在是常態。達仁道夫在其代表作《現代社會沖突》中明確指出:每個社會在每一方面都時刻經歷著社會沖突,其最終結果就是導致社會結構的變遷。但變遷的結果,是從一種沖突結構走向另一種沖突結構。沖突是永恒的,不可能被“平息”或完全壓制,但可以、也應當被有效調節。達仁道夫為此給出其對現代社會沖突的基本解讀:“現代的社會沖突是一種應得權利和供給、政治和經濟、公民權利和經濟增長的對抗。” 即沖突不是因經濟因素而是由權力分配所引發。他因此提煉的兩個核心概念是:“應得權利”與“供給”,并強調:正是“應得權利和供給的矛盾運動關系,凸顯了現代社會的內在壓制與緊張,孕育了現代社會各種矛盾與沖突的萌芽”,相應地,解決沖突的途徑無疑也就在于恰當處理好應得權利和供給的矛盾。[英]拉爾夫·達仁道夫:《現代社會沖突——自由政治隨感》,林榮遠譯,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0年版。
這一理論給我們的有益啟示就是,要維系現代多元社會有序與有效的發展,執政者必須適應且直面社會矛盾與沖突普遍化的“新常態”,通過給予其有明晰制度安排的有效解決,才能確保政治穩定和政權的鞏固。這與派伊(Pye)的觀點也互為佐證:“我們可以把政治穩定同一種得到合理引導的、能夠滿足最大多數人社會要求的變遷聯系起來,而把政治不穩定同一種無法滿足人們社會要求,并且使越來越多的人感到失望的變遷聯系起來。”[美]派伊:《政治發展面面觀》,任曉、王元譯,天津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93頁。
因此,解決現代社會常態化沖突最基礎的途徑或者首要前提條件,就在于應當賦予民眾及社會力量以盡可能暢通的制度化利益表達和實現機制,通過切實的民主程序來協調整合不同利益集團的要求。如此,現代社會也才具備了實現自我調適與厚植優勢的制度包容力和良好的成長性。“一個社會的成分越復雜,各種集團越是縱橫交錯,其政治共同體的形成和維持就越依賴于政治體制的功效。”[美]塞繆爾·P·亨廷頓:《變化社會中的政治秩序》,王冠華等譯,三聯書店1989年版,第9頁。政治參與的有效實現與現代社會健康發展之間由此構成一體兩面的有機關聯。
(二)現代政治參與的價值體現
現當代制度化的政治參與對一個國家或地區諸方面的發展有著顯在的積極價值。
其一,經濟價值主要體現在它能適應多元獨立的經濟行為主體之間自由競爭、發展的需要,激發人們的創造熱情,推動現代市場經濟的健康發展。在此意義上,政治參與的擴大化也被視為經濟現代化的主要內容。進言之,制度能否包容或者說兼顧社會中更多人的經濟和政治利益,不僅決定制度質量的高低,進而直接決定著國家的成功抑或失敗。[美]德隆·阿西莫格魯、詹姆斯·A·羅賓遜:《國家為什么會失敗》,李增剛譯,湖南科學技術出版社2015年版。
其二,政治參與的政治及其文化價值更為現代社會所倚重。這不僅體現在能夠提高政府決策的有效性以避免“政府失靈”,更在于公民通過政治參與行使自己的政治權利,能起到一種在國家和社會之間穩妥地矯正政府行為和公民意愿之間矛盾的作用,尤其使公民的政治需求壓力得以釋放,實現公民對現有政治體制認同感的提升與鞏固,有效減少社會沖突,確保政治的穩定和發展。
因此,邁克爾·曼(Michael Mann)對“國家權力”的兩分法才極具影響力:一是國家的專制權力(despotic power),即國家精英可以在不必與市民社會各集團進行例行化、制度化討價還價的前提下自行行動的范圍(range);二是國家的基礎權力(infrastructural power),即國家能力,是指國家事實上滲透市民社會,在其統治的領域內有效貫徹其政治決策的能力。Michael Mann(1993), The Sources of Social Power, Vol.Ⅱ.The Rise of Classes and Nation-states, 1760-1914, 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衡量后一種國家基礎權力強弱的重要指標,本質上就是允許公眾能夠在多大程度并以何種方式直接參與到公共政策議程的設置中來的問題。
當然,政治參與水平必須與一定的政治結構相適應。據亨廷頓的政治發展理論,保持政治秩序穩定的關鍵,是要在制度化水平、管治力量和民眾的政治參與水平之間,保持一個恰當的均衡,因而有其經典名言:“現代性意味著穩定,而現代化則意味著動亂。”[美]塞繆爾·P·亨廷頓:《變化社會中的政治秩序》,王冠華等譯,三聯書店1989年版,第41頁。但作為現代社會經濟發展產物的公民政治參與的活躍,畢竟是社會進步的體現,是不以人的意志為轉移的規律性政治現象,是故,盡可能制度化地不斷擴大公民的政治參與仍是人類社會發展的總趨勢和總要求。恰如俞可平教授所說:“任何一個社會的進步都是國家和社會之間博弈均衡的結果。”俞可平:《中國治理變遷30年(1978-2008)》,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08年版,第69-70頁。
當代中國的發展作為人類社會發展的重要組成部分,顯然不會也不該例外于這一總趨勢。迄今改革開放四十年,利益多元化格局已經形成,公民利益表達的訴求日益凸顯。在互聯網已全方位嵌入人們日常生活的當下,參與途徑相對更便捷,過去那種“動員性”成分下降,自主性成分不斷上升,由此不同程度地倒逼著我國政治過程的開放。盡快構建能涵括多元政治主體、包容公民多層次合理政治訴求的健全民主政治體系已是大勢所趨。體現在黨的十九大報告里,明確提出:要“擴大人民有序政治參與”,“保障人民知情權、參與權、表達權、監督權”,“保證人民依法享有廣泛權利和自由”。這正是新時代我國政治建設的基本要義所在,也是切實回應非公經濟人士政治參與訴求的法理依據所在。
三、特征與功能:基于文獻梳理的非公經濟人士政治參與現況概述
對改革開放以來非公經濟人士的政治參與表象及特征,筆者在多年前的研究中已作過一個較具原創性且至今仍有適用性的類型化概括提煉。即,其政治參與表現按由強到弱劃分,可區分為四種類型:自治開放型、穩妥型、無奈自慰型和淡漠型。董明:《政治格局中的私營企業主階層》,中國經濟出版社2002年版,第284-295頁。更深入觀察,還可對上述類型作以下動機維度上的一般特征描述,即:恢復型的補償性政治參與、功利型的經濟性政治參與、民主型的發展性政治參與、退縮型的規避性政治參與。董明:《政治格局中的私營企業主階層》,中國經濟出版社2002年版,第295-307頁。隨著發展環境的日漸寬松,目前持第四類特征者已經淡出,但前三種卻仍是其政治參與特征的基本面相。董明:《政治格局中的私營企業主階層》,中國經濟出版社2002年版,第308-317頁。
由于非公經濟已經并繼續在觀念底層深刻改變著我國的現代性品相,多年來仍持續地吸引著更多學者對它開展深入的跟蹤研究,累積了新近的較有價值成果。鑒此,下文基于近年來的主要相關學術文獻,對我國非公經濟人士政治參與的基本狀況做一個更貼近當下現實的梳理與分析。
(一)政治參與的基本近況
吳曉林以改革開放以來執政黨對私營企業主階層整合政策的嬗變為線索,認為從中可以發現私營企業主“權利擴充”的過程,即經歷了一個從“政治排斥”到“積極整合”的過程,既要保護其積極性,同時也要規避其可能的負面效應,因為,每一次政策調整都涉及利益再分配問題,因而需從全局出發統籌考量各階層的利益。吳曉林:《從政治“排斥”到“積極整合”:新時期黨對私營企業主階層整合政策的變遷》,《探索》,2012年第4期。
焦連志的研究呼應了以上觀察。認為,私營企業主階層的政治成長及政治參與給政治體系帶來了一定的壓力。對此,執政黨沒有任其發展壯大為體制外的政治參與力量甚至是異己的政治力量,而是采取了類似于“行政吸納政治”模式的多種策略,來化解其不斷增長的政治參與壓力,使其政治成長帶有了鮮明“中國特色”。就實際成效來看,執政黨的確已相對成功地及時化解了該階層的政治參與壓力,同時也在一定程度上限制了其階層內集體行動,維持了執政黨與這一新興社會力量之間的良性互動關系。焦連志:《“行政吸納政治”模式與中國私營企業主階層的政治參與》,《理論與改革》,2015年第3期。
侯貴松、羅家德等的研究也指出,我國私營企業主的政治參與,一方面由執政黨和國家自上而下分配政治職位或榮譽,即進行旨在精英吸納的政治安排,以增強私營企業主對執政黨的認同感,減少可能的對抗;另一方面,私營企業主階層也通過自下而上的方式與執政黨博弈,影響執政黨的政策制定,滿足自身團體利益需求,由此,私營企業主形成了一種自上而下和自下而上雙軌關系同時存在、互相作用又互相博弈的“雙軌參政”模式。侯貴松、羅家德、帥滿:《雙軌參政——以私營企業主政治參與為例》,《清華大學學報(哲社版)》,2013 年第4期。
如果說上述研究是對階段性特征的概括,那么以下研究則相對更具象化地呈現了目前私營企業主政治參與總體上仍不充分的現狀。崔華前以對浙江省的實證調查為據,認為私營企業主的政治參與方式以合法性參與為主、非法性參與為輔;政治參與模式以制度性參與為主、非制度性參與為輔;政治參與狀態正由不平衡向平衡、由無序向有序、由自發向自覺轉變。崔華前:《私營企業主政治參與現狀分析—以浙江省為據》,《湖南省社會主義學院學報》,2015年第3期。陸永勝認為,目前非公經濟人士的參政仍存在著參與度的淺層次性、參政領域的局限性和參政熱情的不穩定性,而這種現狀與他們的參政訴求其實相去甚遠,并極大影響著其參政質量。陸永勝:《新形勢下基于社會交換理念的非公經濟人士參政引導機制創新研究》,《貴州社會主義學院學報》,2015年第1期。
這種在現實中尚顯不完善的政治參與狀態,非公經濟人士抱持著怎樣的參與動機?陳國權等的研究非常確切地指出,“制度不確定是導致民營企業家積極參政議政的重要原因,是民營企業家對現行政治環境所作出的理性回應”,參政議政、接近權力中心正是他們規避政治風險、獲取經濟機遇的重要現實途徑。陳國權、徐碧波:《制度不確定與民營企業家政治參與》,《新視野》,2005年第1期。胡懷敏的研究同樣關心這個問題。他認為,政治關系對于企業的重要性,并非中國特有的現象。而我國私營企業主從經營企業伊始就面臨著政治的不確定性和行政管理的不確定性,對處于弱勢的私營企業及企業主而言,政治網絡對他們來說很關鍵,因為它可以作為不完善政治制度支持的替代,即企業管理者與政府官員的關系代表著一種獨特類型的資源,盡管這種資源的制度化保障程度其實有限,但其當下價值仍然顯在:可以向政治系統輸入其自身利益訴求,獲取部分體制內的政治資源,保障企業經營與經營者的安全。胡懷敏:《經濟學視角下的私營企業主政治參與研究——基于河南省A 市的調研分析》,《華南理工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13年第1期。
本文認為,正是這種正式制度供給既不確定也不充分的現實條件下,事實上反而誘致著他們對政治參與的異常渴望,由此形成了其政治參與訴求與現實制度供給之間愈加顯著的不平衡與不充分的問題。就其政治參與的實現程度來看,范柏乃等基于問卷調查的課題成果顯示,非公經濟人士政治參與實際水平為2.938,折合成百分制為58.76%,屬于中等偏下水平,其整體政治參與水平并不理想,非公經濟人士政治參與過程與其預期存在差距,與之相關的各種配套措施和服務手段尚未建立,或不夠完善。范柏乃、段忠賢:《非公有制經濟人士政治參與問題研究》,載浙江省社會主義學院非公有制經濟兩個健康發展研究中心編:《新型政商關系》,2017年,第120-123頁。
顯見,執政黨與非公經濟人士之間制度化的有效互動回應機制亟待健全。
(二)政治參與的既有功能實現及評價
應當說,在今天我國既有體制下,即便上述這種階段性的、看起來并不完美的政治參與實踐,其對非公經濟人士的訴求滿足乃至對整個體制的推進,其現實功能仍需給予客觀認知。
黃金輝等明確認為,改革開放以來的實踐表明,執政黨對私營企業主的政治吸納策略總體上是成功的,既優化了組織結構,也獲得了對被吸納精英的一定監督和控制權。黃金輝、魏倩:《中國共產黨對私營企業主階層的政治吸納與整合——改革開放以來中國政治穩定的一個解釋視角》,《教學與研究》,2017年第12期。陳國權等也指出,通過這種政治參與有利于政府更充分地了解其現實需求,同時也可能有利于在政府行政中注入某種有價值的企業家精神,當然,更因此有助于提高民營企業家的社會地位,進一步激發其積極性。陳國權、徐碧波:《制度不確定與民營企業家政治參與》,《新視野》,2005年第1期。郎友興等的研究指出,允許私營企業主參與政治生活,不僅有助于發展社會主義民主政治,還有利于進一步培養他們的歸屬感和認同感,通過制度化的力量馴服其政治野心和權力沖動,使之成為一種“自己的”而非“異己的”力量,是維護政治穩定、促進制度結構的維系和發展、增進政治合法性和權威性的必然要求。郎友興、韓志明:《目的·條件·功能:私營企業主階層的政治參與》,《中共浙江省委黨校學報》,2008 年第2期。邱觀建等也認為,私營企業主階層的參政議政不是偶然與自發的,而是必然的、組織的、引導性的,是私營企業主階層與國家政治制度不斷合意的結果。邱觀建、付佳迪:《“中國模式”下私營企業主階層的參政議政》,《武漢理工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15年第2期。當然這種“合意”還是淺層次的。章奇、劉明興基于對浙江民營經濟發展經驗的實證研究得出其階段性評價:“無論浙江模式下的經濟發展績效如何輝煌,該模式在政治上的影響卻很可能是十分有限的。……經濟的發達并沒有催生一個有著自主意識和集體行動能力的企業家階層”,“浙江模式下的政商聯盟只是一個弱者聯盟”。章奇、劉明興:《權力結構、政治激勵和經濟增長:基于浙江民營經濟發展經驗的政治經濟學分析》,格致出版社、上海三聯書店、上海人民出版社2016年版,第238頁。
近年來海外學者的相關研究中,美國霍普金斯大學蔡欣怡教授基于她在國內豐富的實證調研,英文初版于2007年的《繞過民主:當代中國私營企業主的身份與策略》一書在海內外學界贏得了不俗影響。“適應性非正式制度”是全書的核心概念,她給中國私營企業主群體描繪了一幅迥異于建基西方經驗的“標準”特征、似乎不無矛盾的獨特面相。[美]蔡欣怡:《繞過民主:當代中國私營企業主的身份與策略》,黃濤、何大明譯,浙江人民出版社2013年版,第202頁。認為,“適應性非正式機制”絕不只是“弱者”的武器,中國的私營企業主可能并不吵著要民主,但通過一系列的非正式適應策略,其政治影響正在以反映他們的需求與利益的間接方式展現開來,逐漸改變著這個國家的正式政治制度。而所有這些條件合起來,卻并不意味著一個擁有能產生自由政權變化潛力的親民主的資本家階級。[美]蔡欣怡:《繞過民主:當代中國私營企業主的身份與策略》,黃濤、何大明譯,浙江人民出版社2013年版,第4-10頁。
四、問題與解析:一個新制度主義的分析視角
(一)對文獻的簡要述評及本文基本問題的提出
綜觀上述不難發現,盡管其分析視角有別、所據材料不一,但對當前我國非公經濟人士政治參與狀態及可能趨勢的判斷仍具基本共識,即:一方面,伴隨非公經濟不斷強壯的實力而得以提升的經濟話語權,無論非公經濟人士的主觀意愿還是現實行動,政治參與的力度及實際影響力均已得到較明顯提升,對我國制度結構的積極影響也已有所顯現;但另方面,主要由于該群體迄今仍缺少一個健全的利益代表與聚合的正式機制,在正式制度供給與其現實需求度之間尚存明顯反差,由此,導致其政治參與面相呈現斑駁圖景,不可避免地總體上表現出參與層次較低和參與有效性不足等困境,進而引出了學者的階段性評判:目前該群體所呈現給我們的,是一個與西方發達國家那里的新興資產階級所曾發揮的政治變革積極推力相區別的更顯“弱勢”的政治行為角色,仍存有諸多的張力和不確定性。[美]蔡欣怡:《繞過民主:當代中國私營企業主的身份與策略》,黃濤、何大明譯,浙江人民出版社2013年版。
說到底,這其實就是一道具有世界普遍性的亙古難題即政商關系的恰當處理,指涉的則是整個社會基本權力結構的配置問題。人類社會發展的規律性趨向表明,開放的市場經濟會導致社會階層的變化,進而引發政治過程的實質性變化,盡管這顯然不可能一蹴而就。西方國家歷經幾百年時間終至形成其經濟權力、政治權力和社會權力之間的動態均衡;與之相比,我們從傳統到現代的變遷為時甚短,復雜轉型尚有待漸次艱難展開。而同時,我國作為已經深度融入到全球化背景下國際經濟體系之中的發展中超大型國家,如何恰當處理政商關系,是一個遠比當年西方發達國家之所經歷更顯繁難的復合課題。這既是需要遵循一般規律的“通識”課題,同時更是一個需要結合特定世情國情、勇于并善于創新的“特色”課題。改革開放40年來的巨大變化,已經開始挑戰過去數十年來我們用來分析中國政治和經濟的經典概念、慣性思維與基本判斷。一些舊的分析框架已跟不上變化,新的概念體系與認知框架卻仍在建立或完善的路上。黨的十九大正式宣告中國特色社會主義進入了新時代,并強調構建親清新型政商關系的重大命題,實質上回應的是由原先“高速增長”階段所形成的“舊式”政商關系,亟須面對“高質量發展”新變量的深刻重塑。
這里的“重塑”當然不是推倒重來,而是立基于對普遍性的遵循與對特殊性的回應兩方面有機結合的穩健推進。具體到當下中國的特定場域,就是十九大報告已明確指出的“兩點論”:以下引文均源自習近平:《決勝全面建成小康社會,奪取新時代中國特色社會主義偉大勝利—在中國共產黨第十九次全國代表大會上的報告》,人民出版社2017年版。一方面,“毫不動搖鼓勵、支持、引導非公有制經濟發展,使市場在資源配置中起決定性作用”,因此必須“激發和保護企業家精神”,這是對人類社會基本發展趨勢的理性順應;但另方面,“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最本質的特征是中國共產黨的領導”,必須“堅持黨對一切工作的領導”,這是基于歷史與現實反復驗證的符合中國國情的寶貴經驗。“兩點論”切換到本文討論的主題,就是要達成一個基本均衡:確保中共領導一切的執政地位與滿足非公經濟人士合理利益表達的制度安排之間實現有機統一。這可謂迄今在人類歷史上從未出現過的全新課題,也就是前述蔡欣怡在其研究中已經觀察到、卻并未能給出確切答案的挑戰性開放議題:“可能并不吵著要民主”的中國私營企業主們,將會與這個國家之間最終共同演化出一幅怎樣的有別過往所有經驗的獨特圖景?蔡欣怡:《繞過民主:當代中國私營企業主的身份與策略》,黃濤、何大明譯,浙江人民出版社2013年版。
林德布洛姆曾指出:“一個政府同另一個政府的最大不同,在于市場取代政府或政府取代市場的程度,無論是亞當·斯密,還是卡爾·馬克思都懂得這一點。所以,政府與市場的關系,既是政治學又是經濟學的核心問題。”[美]查爾斯·林德布洛姆:《政治與市場:世界各國的政治—經濟制度》,上海三聯書店1991年版,序言第1頁。政商關系究竟會呈現怎樣的特質,取決于雙方的互動,而政府承擔著主導方的首責。在我國,這一主導責任更凸顯為決定性地位,并且也已過程性地發揮了較有效的“社會安定”功能,以至正局部地“修正”著西方國家的過往邏輯。美國學者蔡欣怡在其研究中已經展示了她對于當代中國私營企業主的如下觀察:“最近的一二十年來,中國正式制度——亦即官方的國家意識形態、中國共產黨和人民代表大會——的巨大改革強化了私營經濟的政治合法性和經濟安全性。關鍵的一點是,這些制度性變化是在缺乏政治民主化的情況下發生的”,而“私營商業的運營條件已經得到了很大的改善。”詳見蔡欣怡:《繞過民主:當代中國私營企業主的身份與策略》,黃濤、何大明譯,浙江人民出版社2013年版,第10頁。順此脈絡,中國實踐的確有可能提供一種與西方邏輯并行不悖的另類政商關系樣本。
由此,看似矛盾的邏輯在這里也就可被轉化為一個操作性的實踐命題:既然非公經濟的健康發展已經成為我國基本經濟制度的重要組成部分,那么,在執政黨必須始終發揮決定性主導作用的前提下,基本問題或者說挑戰就在于:中共怎樣通過主動恰當的政治引導實現其“既有序且有效”的政治參與?倘使我們果然能繪就一幅中國特色的“政治經濟平衡圖”,那將是中國對基于西方實踐之上傳統范式的一個超越,亦有望是中國智慧對于人類社會發展的又一嶄新貢獻。這也正是本文嘗試討論的基本問題。
(二)一條可欲的解析路徑:新制度主義的分析視角
表面看,目前非公經濟人士層次有別、表現各異的政治參與是一種較為主觀的政治行為選擇,而因國情及市場經濟成熟程度的不同,又使得其政治訴求與西方國家相比顯出某種“另類”的觀感,那么,構成這種不同圖景的底層邏輯是什么?能否找到一種可以統攝這種異質性的客觀解釋框架?本文認為,在執政黨已經確定要對他們進行主動的政治引導時,如果不深入到底層邏輯,僅僅就表象論表象,即仍然停留于過往將有限政治資源自上而下“選擇性吸納”的單向度供給思維,那么在新時代,政治引導成效恐怕難免事倍功半甚或事與愿違。因為在現當代的任何國家,僅僅靠執政者的“行政吸納”終究滿足不了事實上已呈持續擴張之勢的復雜利益訴求,且更會加重官僚機構負擔,繼而可能引發政府行政能力的“內卷化”。這就要求我們轉換“思維頻道”,從首先檢視更深層的制度供給結構入手來尋找可能的答案。
在此,對當代政治科學中的行為主義和理性選擇理論進行反思從而實現了某種立場超越的理論——新制度主義,或能提供我們分析這一問題時較具統攝力的有效解釋框架。
新制度主義的出發點:任何一個個體和組織,都必須適應環境而生存,因此,我們必須從個體和組織與環境的關系上才能客觀認識現象背后的真實邏輯。新制度主義對“環境”的理解是廣義的,不僅包括技術環境,更包括制度環境,而對“制度”的理解也已顯著增擴了其傳統的內涵與外延,即:從傳統制度理論關注正式、宏觀和靜態的制度取向轉至對非正式、中觀乃至微觀以及動態的、嵌入的制度取向的重視,著重通過分析環境與行為之間的互動關系來尋求恰當的現實解。
具體到經濟領域的重要組織即企業的行為。生存是任何企業最根本之所系,因此,強調“效率”的技術環境固然是重要分析維度,但新制度主義理論最重要的分析概念卻是“合法性”(legitimacy)機制,通過“合法性”來解釋制度環境與企業行為之間的聯結關系。在新制度主義看來,政治并不凌駕于經濟之上,而是直接滲透在經濟結構之中。企業行為的選擇邏輯,并非僅僅基于效率的經濟理性,而更來自應對復雜環境、遵循適應環境的“合法性”要求。誠如周雪光總結的:“企業或任何組織必須適應環境才能生存發展”,“組織不僅是一個經濟實體,而且首先是一個社會實體”。周雪光:《組織社會學十講》,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03年版,第319、332頁。只有適應了社會的“合法性機制”,企業才可能更好地生存與發展。
對這一“合法性”機制的構成要素,斯科特(Scott)提出的制度環境“三支柱理論”頗具影響,即:規制性(regulative)、規范性(normative)和認知性(cognitive)。[美]斯科特:《制度與組織——思想觀念與物質利益》,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10年版,第59頁。規制性要素,即主要通過法律、規則等正式制度強制性地塑造、規范個人與組織行為,反映的是一種有能力控制參與者行為的制度。規范性要素,主要指的是某種約束性的期待,強調的是對社會行為的約定、評價性規范,是一種把價值觀灌輸給相關成員的能力。認知性要素,是指能夠支配組織與個體行為的具有社會性的符號與意義系統。斯科特認為,所有這些要素都是制度行為的重要成分,把它們綜合在一起,就能定義制度成員的行為。何俊志、任軍鋒、朱德米:《新制度主義政治學譯文精選》,天津人民出版社2007年版,第256頁。從合法性機制視角,有助于我們理解許多看似“非理性”甚或矛盾的深層邏輯。
本文認為,這種特別注重組織和環境之間互動互構性的整體分析視角,的確提供了客觀理解進而有效引導我國非公經濟人士政治參與行為的新方法論框架。它提示我們,應跳出以“分配”有限政治資源的“技術”手段來引導非公經濟人士政治參與的“末端導向”思維,轉向首先注重打造健全的合法化制度環境的“前置導向”新思維。惟其如此,才不僅可以更從容回應不同層次的各異訴求,且也才有望舒緩對正式制度資源容量的過度擠壓。
鑒于規范性要素和認知性要素本質上均屬于非強制性的約束或激勵性導引,為使下面的討論更顯簡約,這里僅以規制性和規范性要素的二維合法性機制為分析框架,對在新時代如何有效開展我國非公有制經濟人士的政治引導給出相應分析思考及可能的建議。
五、規制與規范:有效引導非公經濟人士政治參與的基本路徑再思考
一段時期來,非公經濟人士的政治參與被偏狹地理解為政府對其“政治安排”,而通常只有少數較成功的企業家才有可能進入相關組織擁有相應政治身份和地位,致使該群體的政治參與相當程度上呈現為“精英政治”色彩,也由此導致了一些人對他們政治地位的提高憂心忡忡,認為會危及黨的性質和政權的鞏固。
如前述,規范的現代政治參與概念的涵蓋面非常廣,它包括了公民為爭取和維護自身政治權利而試圖影響政治過程的所有活動。據此定義,政治參與恰恰較少涉及上述“政治安排”的內容。我國的人大和黨代會,根據其職能定位,其實更應該是職業政治家活動的場所,目前少量非公經濟人士能參與其中,更多是特定歷史階段的產物。隨著我國治理現代化的提出,該群體合理政治參與的訴求顯然應被滿足,而具體渠道則需擴展到“政治安排”之外更廣闊的參與過程,才可能實現政治參與壓力舒緩與執政黨地位穩固的并舉。要試圖達到這種政治參與“健康衡平態”,以新制度主義的分析路徑,就有賴于“規制”與“規范”兩個維度的有機協同推進。
(一)規制性要素:正式制度供給的“穩”“準”“狠”
既然正式政治資源不可能也不應該是一個可以無限供給的“產品”或“服務”,那么,合理配置資源就成為任何執政者特別需要審慎對待的重要課題。以新制度主義的視角,這種資源配置首先就是執政者通過提供設計合理、邊界明晰、執行嚴密且穩定有效的正式制度規則,以制度化的力量強力塑造、引導個人或組織的行為,同時輔之以必要懲戒機制,以形成正式制度體系穩定有效運行的閉環結構,形象地說,就是要做到正式制度供給的“穩”、“準”、“狠”。
1.“穩”者,就是務求制度安排具有合理且確定的預期,以引導政治參與朝著理性化、制度化的健康方向發展。由于非公經濟人士首先并且主要是一個以從事企業經營為職業特質的經濟性群體,政治參與本質上說只是服務于企業更好發展的“輔助”或“救濟”途徑,因此,政府作為提供正式規則與公共服務以確保市場有效運行的權威組織,最基礎也是最根本的努力,首先是提供讓所有市場經濟主體可以充分、便捷、高效并且普惠性獲取的高品質政府公共服務與健全的制度環境。
近年來,從中央層面到地方政府,這方面進展已頗見成效。2016年中央政府頒布了我國首個關于產權保護的文件,十九大召開前夕又下發了關于營造企業家健康成長環境的意見,等。積極響應中央精神,最高人民法院2018年伊始即頒布《關于充分發揮審判職能作用為企業家創新創業營造良好法治環境的通知》(〔2018〕1號文件),并隨即展開了對包括顧雛軍、吳英和張文中等知名企業家案件的重審,在社會上產生了積極反響,提升了企業家的信心。地方層面,近年來浙江省率先倡導和實踐、并已被上升為國家政策的“最多跑一次”政府服務創新,以及“六個浙江”建設,這些改革創新舉措,究其實,都是服務于深入推進改革開放、創造良好體制機制優勢的有效“制度供給”。
倘若健全的營商制度真正落實到位,那么對當下非公經濟人士政治參與實踐的一個直接效應,就是能夠較顯著地從原初動力層面平抑其先前主要抱著“政治自救”與“經濟自救”的功利目的而竭力向政治靠攏的“非理性”政治參與行為。因為,一旦普惠政策已然具備,個別化博弈競取的必要性也就由此消解。畢竟在一個健全的社會,純粹政治事務不會也不該是大多數人關注的焦點。威廉·F·斯通說,對大多數國家的公民來說,要在缺乏戰爭和革命危機的情況下,想象大多數人對公共事務的興趣會大于對自己事務的興趣是困難的。[美]威廉·F·斯通:《政治心理學》,黑龍江人民出版社1987年版,第105頁。如此,目前不同程度仍存在的“政治安排”壓力就會得到相應緩解,此前非公經濟人士在政治參與中顯露出的某種“激情”也有望逐漸回歸常態。
概言之,在一個健全的現代社會,“經營政治”與經營企業本就不該同軌運行,上帝的歸上帝、凱撒的歸凱撒,政商既“親”且“清”方為人間正道。
2.“準”者,就是政治參與的制度設計邊界與工作機制需清晰且執行嚴密,摒棄人格化因素,杜絕先前主要由于弱制度化和欠透明而衍生的對政治參與機會“非理性”的過度追求。政府的恰當職能“就是通過創設聰明的法律制度,建立游戲規則”,特別是要尋求一種“使政府權力的任意行使最小化”[英]弗雷德里希·馮·哈耶克:《經濟、科學與政治——哈耶克思想精粹》,馮克利譯,江蘇人民出版社2000年版,第582頁。的制度來規范行政機關,使其行政活動的指向明確,而公民據此可以清晰預見或測度政府行為。具體落實在政治參與資源的分配原則、執行標準、遴選規則以及退出機制等必須完全清晰可操作,公開透明無死角。凡進必審、審必公開,接受全社會監督,而借此也才可能更有利于妥善兼顧好社會不同群體或階層間的利益關系。隨著非公經濟對我國經濟發展貢獻的日益彰顯,地方政府對非公企業給予更多垂青,有越來越多的民營企業家因此進入了各級地方政治組織發揮作用。在肯定其積極性的同時,也有不少學者對由此可能擠占其他階層利益表達機會、妨礙階層間和諧的可能性表示了理性的預警。參見:朱光磊、楊立武:《中國私營企業主政治參與的形式、意義和限度》,《南開學報》,2004年第5期;吳曉林:《從政治“排斥”到“積極整合”:新時期黨對私營企業主階層整合政策的變遷》,《探索》,2012年第4期。
制度的本質屬性之一,說到底就是一把有效回應現代復雜社會巨大不確定性的“奧卡姆剃刀”,以其簡約透明可操作而得以在有限條件下最大可能地規制行動空間,使相關行動主體得以運用其經濟理性人的考量而自主選擇其合宜的行為方式,由此才能真正實現由外在“政治安排”朝著制度內在導引的有序政治參與的轉換。
3.“狠”者,就是在已具備上述正式制度較充分供給的前提下,對于仍敢僭越規制、試圖謀求“法外空間”者給予嚴厲的制度性懲戒,絕不姑息。美國社會學家戴維·波普諾(David Popenoe)認為,控制他人行為的機制很多,“首先,某種有價值的東西作為一種獎賞提供給服從者……第二種機制是威脅不遵從者,給他以懲罰”。[美]戴維·波普諾:《社會學》,李強等譯,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1999年版,第482頁。例如2016年初被黨中央最終成功查處的遼寧省人大代表幾乎被“一鍋端”的賄選大案,案件所涉主體,除了黨政官員之外,其中不少正是非公經濟人士。若不堅決依法查處,無以捍衛制度應有的權威與良序社會的基本維系。這個“狠”,正是確保正式制度有效運行不可或缺的“保健性”保障機制。
(二)規范性要素:從“功利”到“權利”
在新制度主義分析框架中,“規制性”要素主要體現為一種來自公共權威機構的強制性約束力,就有限資源的分配來說,通常秉承的是一種兼顧公平性的“必要性”供給原則,體現在滿足程度上,也就不能不基本止于就低層次。然而,現實社會的無限豐富多樣性,從根本上決定了人們訴求的持續擴張性,而已矢志以“人們對美好生活的向往”為己任的中國共產黨,顯然更不會無視這一客觀發展趨勢。具體到對非公經濟人士政治引導的課題,在提供其必要的正式制度渠道的基礎上,更當著力于規范性要素的型構,即充分發揮非正式制度的引導性和激勵性功能,要旨則在于實現其政治參與從“功利”到“權利”的現代性轉向,而這至少需要政府與非公經濟人士兩方面的協同努力。
1.政府層面
現代化過程的本質就是組織、動員社會各方力量共同參與、融合與釋放的過程,讓各種政治主體能夠在統一的結構體系中沿著合法、有序的渠道發揮功能。立足新時代,政府對非公經濟及其人士的認知,亟需從主要基于其經濟有用的“功利性”重視轉向其作為合法公民和經營者應有的“權利性”尊重與維護。要言之:
其一,要切實營造一種尊重、愛護、培育企業家的恒常社會風尚,“激發和保護企業家精神,鼓勵更多社會主體投身創新創業”,習近平:《決勝全面建成小康社會,奪取新時代中國特色社會主義偉大勝利——在中國共產黨第十九次全國代表大會上的報告》,人民出版社2017年版。讓非公經濟人士長期以來主要基于社會認同的焦慮得到最大程度釋放,有效緩解階層間共處的緊張,為非公經濟的可持續發展涵育必要的社會資本。
其二,鼓勵組建商會、行業協會等各類自組織機構,以社會化、組織化的現代性方式常態化地實現其多元利益表達,滿足更廣大非公經濟人士的政治參與訴求。2015年7月中辦和國辦聯合頒布的《行業協會商會與行政機關脫鉤總體方案》就已有明確籌謀:“按照去行政化的要求,切斷行政機關和行業協會商會之間的利益鏈條”,“加快形成政社分開、權責明確、依法自治的現代社會組織體制,理清政府、市場、社會關系”,“促進行業協會商會成為依法設立、自主辦會、服務為本、治理規范、行為自律的社會組織。” 其目的,正是引導行業協會、商會成為真正服務于非公經濟及其人士常態化有效利益表達的自治、自律和自強的現代社會組織。
其三,提高非公經濟人士政治素質,倡導新型政治參與文化,注重發揮群體內榜樣的引領力量。國家治理體系與治理能力現代化的實現,離不開與其相適應的具備現代質素的合格公民。非公經濟人士作為現代社會最活躍最具影響力的經濟利益群體之一,有必要通過對其中代表性人士進行相應的政治教育和參政培訓,切實提升包括政治把握、參政議政、科學發展與知法守法等為主要內容的政治參與能力,不斷提高其參政議政質量,充分發揮他們對本群體的引領示范作用,帶動整個群體服務經濟發展、推動社會進步的正能量。如此,既有助于進一步消除人們對非公經濟人士在群體認知上的某種隔膜甚至消極態度,更有助于激發其創業創新的持續激情,使之成為實現中華民族偉大復興征程中不可或缺的生力軍。
總之,恰如羅爾斯所說,“一個社會,當它不僅被設計得旨在推進它的成員的利益,而且也有效地受著一種公共的正義觀管理時,它就是良序的社會。”[美]約翰·羅爾斯:《正義論》,何懷宏、何包鋼、廖申白譯,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9年版,第5頁。
2.非公經濟人士層面
中國特色社會主義已經進入新時代,以黨的十九大精神為指引,執政黨“以人民為中心”的執政理念進一步牢固確立,而明確以支持民營企業發展、構建新型政商關系為主要內容的社會主義市場經濟體制正繼續完善;同時,遵循全面推進依法治國的總目標,執政黨正在積極擴大人民有序政治參與,保證人民依法享有廣泛權利和自由。在這種新的歷史方位及相應的新制度供給條件下,非公經濟發展也因此進入了一個全新的發展格局。有別于過往相當程度上需要以個別博弈拼企業發展“硬環境”、即“由外而內”自我救濟式的弱制度供給狀態,今天的非公經濟發展已經迎來了必須依托練好內功、以企業經營實績“由內而外”方能贏得正式制度保障的強制度供給的全新時代。
在此背景下,非公經濟人士必須實現對自身的政治參與從原先的經濟“功利性”定位向基于現代公民“權利性”規范的轉型,即更注重切實做強企業,并培養和履行社會責任。在這里,政治參與既是一項合法公民的法定“權利”,更是現代公民應負的一種“責任權利”,只有在責任的履行中才能實現權利的伸張。作為新時代下的企業經營者,非公經濟人士亟需從過去主要通過向社會投放特定有價產品或服務以獲取贏利的“單向度”交換關系理解,轉向“在社會問題中產生商業機遇,在商業邏輯中產生社會影響力”引自MSC咨詢:《首席責任官CSR公開課·課堂筆記》,2018年1月24日MSC微信公眾號。,即與社會共舞且共贏的戰略高度。這正是阿里巴巴馬云近年來持續倡導的“將社會責任植入商業模式”的現代企業發展理念,也映證了埃莉諾·奧斯特羅姆對維系人類社會良性運行所需條件的基本理解:制度激勵、基本信任規范以及互惠實踐,共同構成現代社會有效合作的重要基礎。何俊志、任軍鋒、朱德米:《新制度主義政治學譯文精選》,天津人民出版社2007年版,第293頁。
當我們投注現實,在我國改革開放已經整40年的當下,制度供給的短板正在補齊,新經濟新業態日益繁盛,大眾創業萬眾創新正構筑起一道新時代風景線。不僅創業一代的非公經濟人士至少在認知上已開始了由“老板”向“企業家”的集體轉型,而在相當一批已經或即將接班的二代民營企業家、新生代企業家以及職業經理人隊伍不斷壯大的今天,更重規范、更講信譽而愈益淡化傳統“尋租”的新理念正在開始厚植我們的社會與文化土壤。
立基于以上政府與非公經濟人士的合力互動,則有望逐漸演進到政治參與從“功利”到“權利”的最終華麗轉型,共同繪就一幅中國特色“政治經濟平衡圖”。果如是,則將是該群體成長史上具有里程碑意義的集體“成人禮”,同時也是該群體與新時代中國特色社會主義相攜相伴、共同成長的底層密碼。
六、結語
本文討論的主題基于中國特色社會主義已進入新時代所規定的特定時空框架。空間維度是指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最本質的特征和最大優勢是中國共產黨的領導,這就決定了中國的政商關系本質上有別于西方國家主要由“商”主導的特質;時間維度則是指我國已是置身全球化市場經濟體系中的現代國家,企業家成為“新的生產關系的人格化”,藍蔚青:《構建新型政商關系需要正確認識企業家》,《觀察與思考》,2018年第6期。是實現中華民族偉大復興的重要依靠力量。由此,恰當地處理好社會主義價值取向與資本運行規律之間的關系,就成為擺在中國共產黨人面前的重要時代課題。由于我國非公經濟人士伴生于黨的改革開放政策這一獨特的生成方式,決定了執政黨對該群體實行主動的引導策略,具有極大的現實可能性,他們與代表人民根本利益的執政黨之間,并不存在不可調和的矛盾與沖突。因此,作為唯一執政者的中國共產黨,只要順應現代化轉型的新時代需求,具備充分的包容精神與必要的組織彈性,以一種自上而下的有效政治規制為引領,同時輔之以開放并積極發揮社會自組織機構的利益表達與規范功能,則既能夠避免正式系統有限政治空間的畸形擁擠,同時又能從根本上保證國家的政治穩定與經濟社會的可持續健康發展。此愿景的實現殊非易事,但卻是必由之途,相信我們的執政者有足夠的智慧識見與莫大的責任擔當切實推動時代進步。
(責任編輯:徐東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