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銀梅
他五十八歲時死了老婆,照理說他很快就會成為“搶手的香餑餑”。他還沒有退休,有個人人羨慕的好工作,是單位公認的筆桿子,深得領導賞識。雖說他身高長相都在中等以下,特別是他的黑,又給他打了個八五折,但這都不是事兒,很快就有人給他介紹對象了。從第一個到后來的第二十個,他真沒有想到怎么會有這么多單身的女人在找對象,而且比起他的年齡,她們要年輕很多,大都四十幾歲,竟然還有個三十歲左右的女人也愿意和他見見面。他都謝絕了,一個也沒有見。他是個心中有夢想的男人,他的夢想是寫小說。他從小立志要當個作家,而且要當個一鳴驚人的大作家。無奈老婆病榻多年,單位材料如山,兩個女兒吃飯上學,這些事情壓了他很多年,有的時候真是連喘口氣的工夫都沒有。
他的夢想從沒破滅過,像一棵樹在他的心中生長著。他堅信自己想要寫的那種小說別人都沒寫過。他勾畫的小說藍圖遼遠而博大,他的創作原則是:寫對、寫夠、寫深、寫透,創作理念是:大主題、大視野、大故事、大情節。退休前兩年他一邊給單位寫材料,一邊悄悄醞釀著自己的兩部長篇小說,并且一退休就撲下身子一門心思開始了這兩部小說的創作。從書寫到完成到十來遍的修改到最終定稿,猛一抬頭,他發現竟然用掉了十八年時光,也就是說他從五十八歲的中年男人變成了七十六歲的老年人。他注冊QQ號的時候,填年齡一欄里猶豫了一下,將七十六填寫成了六十三。他還給自己起了個很文藝的網名:棉紫。
林肉肉看到一個六十三歲叫棉紫的男人心里不禁一動。比自己大十三歲,這個“距離”她能接受。紫是林肉肉鐘愛的顏色,棉就更不用說了,棉的溫暖是她從小就渴望得到的。命運的曲折使得她在一個“多事之家”里一直都沒有結婚,前不久剛剛過了五十歲生日。
雖然沒有結婚,她卻經歷了六七個男人,個個都無疾而終,因為他們都是有家室的男人。他們其中有醫生、公務員、教師、南方的生意人等等,最早的那個是她小時候的初戀,成年后唯一一次見面時他居高臨下地揪了揪她的耳朵,除此之外他倆連手都沒有拉過。
現在,她累了,很想往這個叫棉紫的男人身上靠一靠,或者往他懷里鉆一鉆。大她十三歲,正好,不老不小。在這個差距中她一下子年輕了不少,可以任性,可以撒嬌,而且,男人一旦和她交往都是很喜歡她的,以前交過的男朋友都是她甩了對方,甩了很久他們還對她念念不忘,還想再續前緣。她心里對每個男人都這樣想過:滾吧!本公主受不了與他人分享一個男人的愛。盡管那幾個男人都恨不得掏了心地向她承諾:只愛她一個。但她不行,她到最后是要與對方結婚為目的的,這個辦不到就算了。
林肉肉從小是個又黑又矮的丑小鴨,長大了也沒有多少改變,但她善于將悲傷藏起來,嘴巴上說出的話有趣又陽光,別說男人喜歡,女人們也很喜歡。她成年后的生活卻總是被攪纏在她姐姐的各種失敗中:鬧了十年最終解體了的婚姻,她倆經營多年的廣告公司面臨崩潰,債務、官司以及姐姐后來的車禍和身患重病等等。這些要命的事情把她拖住了,拖得她一次又一次沖到姐姐的前面為之排憂解難,也把她鍛造成了一個能夠獨當一面的女漢子。
等她有空想要從鏡子里好好看看自己的時候,她哭了。老了,胖了,而且更黑了。這不是她想要的自己。當她懂事以后,就想努力改變自己的形象,她聽說讀書能讓一個人的樣貌和氣質改變,便對讀書情有獨鐘。她斷斷續續地讀過不少世界名著,每一次她被新一輪“災難”卷進去時,支撐著她的是世界名著里的美好名句,比如高爾基《海燕之歌》里的那句 “暴風雨啊,請你來得更猛烈些吧”,路遙《平凡世界》里的“但往往是在無數痛苦中,在重重矛盾和艱難中,才能使人成熟起來堅強起來”,還有她從名人名句里看到的“有了堅定的意志,就等于給雙腳添了一對翅膀”“一事精,百事精,一無成,百無成”等等。
除了讀書,她還給自己擠出一小塊時間去健身房。那些后來熟了的健身姐妹們都管她叫“肉肉”,有時候把她的姓加上就叫“林肉肉”,她自己聽著也很親切,索性就把自己的網名改成了林肉肉。
棉紫在一些陌生名字中瀏覽了幾圈,因為林肉肉這個名字把她加上了。林肉肉立刻就跟棉紫打了個招呼,誰知這一聊就是好幾個鐘頭。兩個人對對方的語言、說話的方式和聊的內容都很投緣。林肉肉一邊和棉紫聊著,一邊心里扒拉著前幾任男友,他們當中沒有一個能與這個“棉紫”相匹敵的,他們全部加起來也抵不上這個人在這么短的時間內所給予她精神上的吸引力大。棉紫的知識面非常廣,短短的幾個小時里他所暴露的內容讓林肉肉歡喜,雖然他們是用打字交流,但彼此的氣息、氣質還是毫無遮攔地流到了雙方的面前,使得這兩個人都覺得今天遇到了對的人,都覺得對方就是自己要找的人。一周以后,他倆再也受不了這么聊了,都覺得聊了好幾年或是幾十年了,總之,見面吧,非見不可,就今天,就現在、立刻……
正是午飯時分,林肉肉開著一輛不起眼的小車直奔一家餐館,打包了兩碗燴羊肉及兩個餅子,便一路朝著棉紫告訴她的地址馳去。都是老城區的人,老街道老樓老門牌,除了堵車和紅燈,她熟門熟路地找了來。
林肉肉一路上不是沒有想過,見面其實是一道難關,她雖說在情愛的路上也算是 “老手”了,但心儀又陌生的見面這還是頭一遭。關于“網友見面”的笑話太多了,似乎每天都在發生,這下終于輪到自己了。她竊笑著,心里有些忐忑,自己的外貌在初見面時不占優勢,對方要是看不上自己怎么辦呢?管它呢,見了再說。她找了個能停車的地方停好車,然后就拎著午餐像看老朋友似地朝著那個小區走去。
這是那種幾十年前某大單位的家屬院。當年的優越感消失殆盡,現在像是被遺棄了。林肉肉剛跨進這個單元那扇破舊的門,就與出門來迎她的棉紫碰上了。從他那迫切要與人相見的神色上她已看出他就是棉紫。棉紫當然也認出了她,問了一句:“是……林肉肉吧?”
林肉肉愣住了。六十幾歲的人怎么會這么蒼老啊!老不說,還又丑又黑。讓林肉肉猝不及防,她一改網上聊天時的俏皮,沉默了片刻,轉身要走。棉紫卻開口了,他膽怯地喃喃著:“我……我知道你是看不上我的……不可能的……不可能……”林肉肉站住了,厲聲問道:“你到底多大年齡?”棉紫囁嚅著說:“……七十六歲。”林肉肉說:“你為什么要騙人?”棉紫說:“我……不是故意的。”一個中學生從樓里跑了出來,從他倆中間穿了過去。棉紫小心地說:“要不先進屋來說?有啥氣你進屋來罵都行。”林肉肉心一橫,說了句:“進就進。”拎著那袋午餐就進了一樓敞開著門的房間。
進到房里,林肉肉這個堅強的女人差點暈倒。陳舊的房間和他這個人一樣老邁,一樣暗淡無光。到處雜亂無章,灰垢蒙塵,簡直像是沒有住過活人似的。林肉肉又一次轉身要走,棉紫在門口慌忙閃到了一邊,給她讓開了道。真奇怪,林肉肉怎么在棉紫的身上看見了自己父親的樣子呢?父母親都還健在,他們八十歲了,整天眼巴巴地為她和姐姐操碎了心,卻又什么忙也幫不上。林肉肉把拎著的燴羊肉的袋子放在了桌子上,同時看見了一整桌子的書稿。書散亂地放著,打印稿一沓一沓地碼著。林肉肉是個見到書就走不動路的人,要不是這些年生活如此磨難,她興許也成了個作家呢。她隨手拿起一本翻了一下,看了看封面,加拿大作家西頓的《我所知道的野生動物》,還有一本《西頓野生動物集》。美國作家杰克·倫敦的《野性的呼喚》《狼子》《雪虎》《海狼》,日本兒童文學作家椋鳩十的《金色的腳印》《獨耳大鹿》《消失的野犬》《雁王》等等。還有國內一些作家的小說,《狼行成雙》《狼圖騰》等。她好奇心大起,自己也讀了不少中外書籍,但對這些動物小說卻從沒有關注過,也沒有讀過。她問他:“怎么都是動物書啊?”并側臉看了一眼與她保持著距離、小心地站在遠處正望著她的棉紫。他簡直就像一匹瘦弱的老鹿,或者是喪失了戰斗力的老虎,受了重傷的老狼,再也飛不起來的大雁,一只太老又迷了路的野犬。
林肉肉對付過兇惡的逼債人,遭受過公司的被查封和銀行賬戶的被凍結……她以為除了家人自己不會再對陌生人輕易地心軟,她自以為她的同情不再廉價。她已經很多次穿過趴在地上乞討的可憐人卻視而不見、毫不動心,也在許多葬禮上望著死者不悲傷、無眼淚。
林肉肉迅速將臉又轉到那些書上,一邊胡亂翻著一邊說道:“燴羊肉還燙著呢,你家筷子碗在哪兒呢?先吃飯吧。”棉紫像得到了什么特赦令,振作了一下,立刻朝廚房一路小跑去。林肉肉扔下書跟了過來。她站在廚房門口朝里看著,眉頭再一次緊皺起來。太臟了,灶臺,抽油煙機,亂起八糟的鍋碗瓢盆泡在一口大鍋里……她問他:“你家再沒有別人了嗎?”
這一周來他倆的網上聊天那么要緊,關于文學的、人生的,好像還有年輪、取舍之類云里霧里的大話題,簡直像是世上兩個了不起的人相遇了一般。對于現實狀況,林肉肉只知道棉紫是單身,他老婆去世好多年了。
“我……我有兩個女兒呢。”棉紫回答。林肉肉沒再說什么,她走過去找了兩只碗、兩雙筷子、還有勺子,打開水龍頭洗了起來。之后,她將燴羊肉分盛在兩只碗里,說:“吃吧。”
他倆坐在沙發的兩端,餅子和碗都在面前的長條茶幾上,棉紫讓了一下林肉肉,便埋著頭很香地吃了起來,他似乎很久沒有吃過熱乎乎的羊肉湯了。林肉肉在碗里扒拉了幾下,放下筷子,從塑料袋里拿出一塊餅子,慢吞吞地嚼了起來。棉紫吃著,還觀察著林肉肉,間或讓著她吃肉。林肉肉煩悶地說:“別管我,你吃你的。”
林肉肉臨走時對棉紫說:“到此為止吧,我太忙了。”棉紫惶恐又大膽地說:“能不能再給我一次機會?我還有好多好聽的文學沒給你講呢。”林肉肉邊走邊頭也不回地說:“想讓我來你就得想辦法收拾房子,打掃得干干凈凈,這個豬窩一樣的地方我不會再來了。”
過了三天,棉紫對林肉肉說話了,當然還是在網上。林肉肉忽然一陣激動,三天了,上個星期那如火如荼的聊天記錄停在了那一刻,像是爆過米花的熱鍋,余溫還在卻空空如也。這三天的沉寂讓林肉肉覺得地球停止轉動了,她被人狠狠地甩了,她失戀了!
林肉肉努力將她和棉紫見面的情景當成是另外一件事,那件事可以過去,但在QQ空間里,林肉肉過不去。這里承載著她的夢想,如果這個夢碎了,回到現實生活中的她該怎么繼續她以往的生活呢?也有人給她介紹過不少能夠結婚的對象,但對方還沒有見過她這個人,僅聽到她的“累贅”就放棄了。林肉肉說,她現在是奔著結婚去的,自己的一切情況都要丑話說在前面,能接受就努力,不行就不耽誤工夫了。現實就是現實,現實中的林肉肉可不是十八歲的仙女,沒有人無端來承接她的麻煩。即便一個男人愿意接受五十歲沒有姿色的女人,也多是為了找個能給自己當保姆的人。因此,林肉肉的好對不相識的男人來說沒有意義,她的要求再高卻沒有可選的機會,這就是現實。
棉紫打出的字是:“林肉肉你好!三天來我的房間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我期待著你的檢閱。”林肉肉撲哧笑了,對著那一串字做了個鬼臉,她的心情像是藥到病除了似的。
這可開不得玩笑,以前的那些男朋友都是玩玩的,這位棉紫是不可以的。他比她八十歲的父母親才小四歲,僅這一點就是不能接受的。雖說社會上有著那么多的老少戀,老夫少妻、老妻少夫的奇聞逸事不在少數,可對于她,無論她曾經有過多少想入非非,嫁給一個古稀老人卻從未出現在她的想象里。只是她很好奇,很想知道他的屋子究竟能夠發生什么樣翻天覆地的變化。去看看怕什么。林肉肉就回復棉紫說:“行,下午三點,我來視察。”
房間窗明幾凈了。由于干凈,光線也充裕了,房間的整體擺設也合情合理了,特別是廚房,簡直煥然一新了。棉紫小心地陪在她的一側,她走到哪里他就跟進到哪里,使得林肉肉真像是檢閱著臣民的女王了。棉紫本人也較前次有了不小的改觀,他刮了胡子,洗了澡,換了一件白色的襯衣,顯得沒那么黑那么蒼老了。重新坐回到沙發的時候,林肉肉問棉紫:“你的女兒來幫你收拾的?”棉紫把早就泡好的一杯茶往她面前端了端,說:“不是,我請了家政來收拾的,我也干了不少呢。”林肉肉端著茶喝了一口,放下茶杯又走到他那張大寫字臺前。書還是那些書,這次都摞得整整齊齊了。兩沓一尺來高的A4打印稿凸顯了出來,打印紙的最上面一張,大號黑體字的書名是《羚羊的祖母》,另一部書是《動物奴隸》,下面的署名均是梁一鳴。梁一鳴自然就是棉紫了,沒見面之前棉紫在QQ空間里對林肉肉說起過他的這兩部書,說起過為了這兩部書他花費了十八年的時間,說起他如何不后悔等等。當時的林肉肉對這位棉紫簡直生出了高山仰止的崇敬感,她顧不上問他書叫什么名字,寫的是什么,她只為文學這個大主題而興奮著,僅這一條,已經使她和他之間搭起了一座精神的橋梁,有了這座橋梁,他們來日方長,未來也許在他的指導下她也能實現寫作夢呢。現在,她看著這兩部書稿,心情越發復雜,六十三歲的棉紫她能無所顧慮地全盤接受,面前這個七十六歲的梁一鳴,她真的沒有辦法跟他結婚!
整個下午林肉肉坐在棉紫家的沙發上,聽他講這兩部書稿里的內容,不知不覺中她被小說里的動物、不熟悉的場景、異域風情以及世間悲情給迷住了。
林肉肉眼前的這個老人在講述這些的時候像變了一個人。原來他的口才這么好,他用語言把她帶入了一個對她來說是全新的地方,那里有迷宮監牢、峽谷森林、廣闊的海洋、低矮的茅屋、獨木遠航以及怪異歌舞和殘酷的土著食人族等等。當然主要是講動物,是由動物貫穿在這些景物里,從大型動物到微小動物,從天上飛的水里游的到地上跑的不一而足。一下午時光就這么過去了。
回到現實,一個充滿激情的梁一鳴又還原成了蒼老的棉紫,盡管他的頭面收拾過了,但他仍然是個老年人,一個只比她老父母小四歲的古稀老人。她怎么說服自己、怎么給家人一個隆重的告知呢?她可是要步入婚姻殿堂的,她對那華麗的婚紗已經渴望了很久很久……棉紫看出了她的心思,說:“先不急,我不為難你,今年十月份我的這兩本書就出版了,到時候你就拿著這兩本書去給你父母交代,讓他們看看你找的不是一個糟老頭,而是一個很有才華的寫出兩本書的人。”
又過了一個星期,還是林肉肉公司里的破事,十萬火急地需要十萬塊錢。可是她的周圍再也沒有可以張口借錢的人了,銀行卡也都是卡倒卡,哪一張都飽和著,無論如何也弄不出這十萬塊錢來了。找棉紫去,就算是借機考驗考驗他。就這樣,林肉肉再一次來到棉紫家,一五一十地對他講了急需借錢的事,也說了錢的數目。沒想到棉紫立即就答應了,他快步走到那張寫字臺前,拉開了其中的一個抽屜,取出一張十萬元的定期存款單來。他頗有幾分自豪地對林肉肉說,他現在每個月的退休金有五千塊錢呢,除去他出書所要花費的幾萬元之外,這十萬元是他這些年來的積蓄,如果不是每個月給小女兒幫襯著一千八百元,他還能存得更多呢。“小女兒離婚了,收入低,身體又不好,所以給她這個補貼。”他說完看了看表說,“都四點多了,我們趕快去銀行吧。”林肉肉沉默了片刻,把自己的賬號給了他說:“你去取吧,取出來轉到這個賬號上,我跟著不好。”他們出門走到路口就分手了,棉紫一個人匆匆朝銀行方向走去。
他走進銀行時業務高峰期剛剛過去。一個老年人急切又慌張地來取大額款項是讓銀行人員格外警惕的,多少老人就是這樣被騙子騙得傾家蕩產血本無歸。柜面人員先是以取大額款要提前預約為由阻止,得知是轉賬就找各種話題與之拖延著時間,問他為什么要轉錢,大額提前支取利息就虧大了,這筆錢到底干什么用等等。終于拖到下班時間了。棉紫真想跟他們大吵一架,但他克制住了,他畢竟是個寫書的人,不能壞了自己的形象。第二天一大早,為了避免昨天的麻煩,他去了另一家銀行,可同樣遭到了一系列的好心盤問和提醒。他被問毛了,忽然就對他們說:“是我的愛人要用錢,有什么問題嗎?”當然沒有問題。他們就讓他填好了身份證號碼給他辦理了支取、轉賬。
林肉肉收到進款信息,她看見這十萬元妥妥地落在了自己的賬戶上,松了一口氣,開上車就像救火一樣跑去擺平事情了。回來的時候,她開得特別慢,好幾次后面的車打著喇叭催她,她才踩一下油門。她反復在想:老年人的錢這么好騙?他甚至不知道她的真實姓名,也不知道她的家在哪條街哪條巷,雖然她對他說過她還有著一大堆的麻煩事呢,但是他沒有細問,她也就沒有詳說,除了QQ空間里的特殊感覺,兩人還幾乎是陌生人呢。林肉肉又生出另一種感覺,她覺得她把自己用十萬塊錢賣給了一個老年人……很快她又安慰起自己,她和他不過是咫尺天涯,只要再努努力,錢賺回來還給他就是了,自己又不是騙子。
林肉肉還是不自覺地將她的婚姻和棉紫往一塊兒扯,反復掂量著,除過這個棉紫,現實中不會再有誰能在她的特殊階段給予她如此精神和物質上的支持了!可是她怎么才能接受他那么蒼老的肌膚呢?六十三歲和七十六歲是不一樣的,前者的體質還沒有壞到那種程度,后者便大不一樣了。林肉肉到現在還沒有仔細看過他的皮膚,也許是刻意回避。老父母她是熟悉的,她給他們擦身洗腳,皮膚的老化是不忍目睹的。但那是父母,她對他們是義務和親情,換了別人,出于幫忙和善良,她也有可能觸摸到他們的皮膚,可與這樣的對象結婚那該是多么難以想象啊!
她想起她的第一個男朋友。當時她快二十八歲了,除了小時候懵懵懂懂的初戀,她還沒有和男人有過肌膚間的觸碰,她很好奇也很向往,也有著不定期的情欲沖動,只是并沒有一個具體的異性出現在她的生活里。那時候她整天面對著姐姐一塌糊涂即將破碎的婚姻束手無策。她對結婚嗤之以鼻,覺得婚姻太辛苦了。她決定做一個不婚主義者。但是有一天,一個男人真的朝她走了過來。那是一個室內羽毛球館,他作為她的對手出現。從那以后,每個早晨她和他都像約會一樣準時在羽毛球館見面,他倆棋逢對手,一來一往。一段時間之后,她和他好上了。她正值青春年華,還是一個處女,而他是個剛滿五十歲有家庭有三個兒女來此地做小生意的南方男人。他個頭不高,但干凈整潔,言行舉止透著幾分溫雅。在當時的林肉肉眼里,五十歲也算是一個老年人了,但他那么敏捷,臉、胳膊、手都是三十多歲的樣子。他們很快就在一起了,晚上在他租住的小房子里,在她小店鋪后面的臥鋪上。早上六點鐘,他倆又精神矍鑠地出現在羽毛球館里繼續戰斗了。那把旺火燒了一段時間后,林肉肉開始向南方男人要婚姻。她知道南方男人是真的愛她,她激情似火,一身的肉那么飽滿富有彈性,她把處女之身也獻給了他,但他卻悲哀地說他給不了她婚姻,他有三個孩子要養呢!
林肉肉算起來她和眼下棉紫的年齡差與當年和南方男人的年齡差不分上下。南方男人比她大二十二歲,棉紫比她大二十六歲,只不過當年的他們活在生命的前半段里,而現在,她不但進入了五十歲,棉紫更是個垂暮之人,一切的一切是今非昔比的。
林肉肉在她不輕松的生活里抽空去健身房減壓,使得快要松懈的一身肉重又緊致起來,并且更加飽滿,好像一朵怒放的花,就最后這一開了。而七十六歲的棉紫,是那種已經凋零了的、掉在泥土上、只要風一吹就會不見了的枯枝敗葉……
棉紫呢,可沒覺得自己是枯枝敗葉。自從把十萬塊錢打到林肉肉的賬號,就好像下過了聘禮,雖然他知道她的心情,可他還是覺得有希望,她這么糾結而不轉身就走就是個信號。于是他給自己設定了一系列計劃,頭一個計劃就是慕名去找本城一位非常有名的老中醫,老中醫妙手回春使得無數男人重振雄風。
之后的一段日子,棉紫覺得自己有如細雨潤物枯木逢春,他告誡自己,對待這件事情應該像對待自己的那兩本書,埋頭拉車不問前程就是了。于是,他既小心翼翼又胸有成竹地與林肉肉相處起來。他倆約定每周三她來看他。選擇周三是因為這一天不起眼,比較幽靜,林肉肉對棉紫說在沒有還清他錢之前她不想碰見他的女兒們。
每個星期三中午棉紫都買來一堆小孩子吃的零食擺在桌上,把飯菜準備個半成品,等著林肉肉上門來一同做熟一起吃。飯后,林肉肉就合衣躺在棉紫的長沙發上小睡一會兒,醒來了就煮水泡茶,談天說地,一個下午很容易就過去了。起初林肉肉側臥在沙發睡覺的時候,棉紫便去自己的小臥室,后來,他守在沙發的一頭,正是林肉肉頭東腳西的地方。林肉肉讓他回屋去睡,他說靠在這里睡也是一樣的。他讓她放心睡,不會動她一個手指頭。之后他替她蓋上了毛巾被,就靠在她的腳底打起了盹。不一會兒,林肉肉的鼾聲驚動了他,他看著林肉肉露在自己面前那半截粗壯的小腿以及那雙肉肉的胖腳,心里生出一陣憐憫。這個辛苦的小女人,她該有多累啊。他情不自禁地撫摸了一下她的腳,她立刻就醒了,棉紫就說:“你睡你的,我給你捏捏腳。”
林肉肉與棉紫處得挺愉快。她在他面前變成了個孩子,那種她曾經幻想過很多次的被真正的愛人呵護的感覺就該是這樣的吧。可是,愛情與他倆的相處并沒有關系,那句“沒有愛情的婚姻是不道德的婚姻”不知被世人說起過多少次,“婚姻是愛情的墳墓”也被人們一直詬病,人們也千遍萬遍地問著:愛情到底是什么?她近來一直在盤點自己的過往,愛情出現過嗎?她又努力趕走那些畫面,此刻她只為婚姻,只有婚姻的殿堂會讓她的一切神圣起來。愛情既然那么虛無,要它何用!她的一雙腳就被他攥著按摩起來。真舒服啊,林肉肉也在洗腳店按摩過腳,棉紫手上的力道可不比洗腳店里的帥哥差啊。她閉上眼睛一邊享受一邊這么想著。
自從按摩過腳后,兩個人的關系算是有所突破,按摩腳終歸是肌膚相觸了。林肉肉沒有感覺不適,反而變成了習慣,每到那個點,她橫躺在沙發上后兩腳就會享受一番力道適中的按摩,僅此而已。有一次林肉肉問棉紫:“你怎么這么喜歡按腳,這雙臭腳有什么好按的?”棉紫又囧又無辜地說:“除了臭腳我還敢碰哪里啊!”
林肉肉發現,自己即便忙成了狗,也滿心惦記著星期三。她暗自揣摩,在自己五十年的生命過程中,唯一可以用來做港灣的還似乎只有棉紫的這個家,她所想要的好多東西偏偏他這里有,到底該怎么辦呢?不行就先給全家人通個氣,自己把自己的后路堵死算了!就算是十八歲的美女也不可能嫁個樣樣全美的男人啊。唉,可是又怎么跟家人開口呢?林肉肉糾結著,面前只有兩條路,要么跟這個古稀老人走入婚姻殿堂,要么滿目荒蕪地獨自老下去……她的眼睛都急紅了,嘴上起了大泡。棉紫忙著給林肉肉煮降火的菊花茶,卻什么也不問。林肉肉喝著沁人心脾的茶什么也不說。有一天她下定了決心似的,回到家面對全家人發出了聲明。所謂全家人,是一對年邁的八旬父母和受了幾番重創自暴自棄的姐姐。他們圍桌吃飯的時候,林肉肉試了幾試,終于橫下一條心喊道:“要結婚啦!”她這一嗓子像是一束強光照亮了這個類似昏昏欲睡的房間,盡管是在餐桌上。大家同時睜大了眼睛看著她:“結婚?……誰要結婚啦?”結婚兩個字自帶喜氣,把全家人那期待又渴望的面目布上了一些色彩。林肉肉得到了鼓勵一般又大聲回答:“我。”
這可是個特大好消息,家里已經很久沒有好消息了,自從姐姐那糟心的婚姻過去很長時間以來,這個家似乎遭了詛咒,消息一件比一件壞。為了不再傷害家人這幾顆脆弱的心,林肉肉獨當一面地對他們封鎖了許多壞消息,現在,喜訊終于降臨了。“好,好啊!”老父親贊同了一聲。姐姐那頹廢的眼睛也露出了羨慕嫉妒的神情。老母親揉了揉眼睛朝她伸著脖子問道:“找了個啥樣的人?”林肉肉大聲說:“小四歲。”全家人又是一愣:“比你小四歲?”林肉肉干脆把眼睛一閉朝著天花板喊道:“比爸媽小四歲!”都聽清楚了,然后是沉默。姐姐撇了下嘴回她屋里去了,老父母也訕訕地借故走開了,只把她一個人孤零零地丟在餐桌邊。接下來的一段日子,家里的氣氛多了幾分古怪,姐姐只要開口就沒有好話,老父母則盡量不與她正面相對。她通常晚上到家也很晚了,隔著門老媽總是說啥吃的在哪兒放著呢,她就說知道了你們睡吧不用管了。回到她的小臥室一頭扎在床上,她蒙著被子哭了一場。要不是姐姐惹是生非,要不是她麻煩不斷,自己就不至于淪為今天的樣子!姐姐現在縮頭烏龜一般躲在家里,天塌下來都是她扛著,可現在輪到自己遇到難事了,她不但不出點子還陰陽怪氣的。是啊,我沒找上大家滿意的對象,我找了個老年人,可這是沒辦法的辦法啊!我也五十歲了,我心里急著結婚,你們知道不知道啊!可我找不到愿意和我結婚的合適的人哪……父母親也是,你們總該平心靜氣地再問問,聽我說說嘛!那樣你們就都知道了,他沒有你們想得那樣老邁,他是個寫了兩本書的有才華的人哪……她哭著哭著就睡著了。
林肉肉和棉紫聊天的時候無意聊到老父親愛喝蜂蜜水,她怎么都沒有想到,棉紫竟然一下子買了三十斤蜂蜜。兩個大包各裝著十五瓶,沉甸甸地放在地上。棉紫說這個蜂蜜是知根知底的好蜂蜜,讓老人家慢慢喝。林肉肉真的被震了一下:這個傻老頭啊,送東西有這么送的么?林肉肉將這兩包重重的蜂蜜提回家放到老父親面前時,她直直地看著他的眼睛問:“這三十斤蜂蜜就是那個人給你買的,你吃還是不吃?”
自從林肉肉發布她要結婚的好消息之后,其實全家人也經歷了一階段的“洪水滔天”,他們沒有吵也沒有鬧,每一個人都在仔細想著她的情況,全家人背著她權衡利弊,商量了數次:她可不小了,為這個家受了不少委曲,再耗下去就真的老了!這世上沒有十全十美的事兒,年齡不匹配的夫妻多得是,過得好的也多得是,只要她愿意,只要他對她好……他們能過一天是一天吧。
因此林肉肉把蜂蜜放在老父親面前這么問時,他看了看這兩大包蜂蜜,呆了三秒鐘,轉過身去背對著女兒也提高聲音喊了一聲:“吃!”林肉肉如釋重負,眼圈都紅了,老父親的這聲“吃”那可是允諾啊。同時她又生出了父親應該阻止她的想法。姐姐把她拉到自己的房間關上門對她說:“你真的想好了?他可是跟咱爸媽年紀差不多的老人呀,他人再好能陪你幾天?你嫁給他是要給他養老送終啊?你腦子進水了啊?”林肉肉掙脫姐姐跑了出來,她覺得再多聽她說幾句她都會反悔,可是她不許自己反悔,她覺得棉紫的小屋已經升出了熱量,而那熱量早已傳遞到了自己的身上。她不許自己再到處游蕩了,她需要安生,需要港灣,需要一個死心塌地陪著她的人和家,而能夠給她這一切的只有棉紫。
棉紫乖乖地聽老中醫的話,每天都悄悄地燉一盅藥,悄悄地喝掉。但林肉肉來的星期三他是不喝的,林肉肉看見他的中藥鍋問他時,他也只說是調理脾胃虛寒的藥。近些天來他沉靜了許多,和林肉肉好好地談了一次話。大意是他想了很多事情,為林肉肉的前途認真地考慮了一番。她就問他是怎么考慮的,棉紫就說他倆就照著朋友的關系先處著吧,如果結婚的話他真的怕拖累她……林肉肉一下子就火了,說:“棉紫你給我聽好了,要是處朋友的話我林肉肉啥樣的朋友不能處偏來找你?實話跟你說,我是正兒八經找對象要結婚的,你要是沒有誠意的話就到此為止吧!”她站起來就往外走,棉紫伸開兩只枯樹枝般的胳膊擋住了她的去路。“別著急嘛,你聽我說嘛,好好好,我聽你的,你說怎樣就怎樣,我向你保證,”他舉起一只拳頭繼續說,“對于你我是求之不得,也是真心怕陪你走不遠成為你的拖累……不過你要是有決心,我就向你保證,我一定努力活到九十歲,陪你個二十年,你看行不行?”林肉肉撲哧笑了,說:“這還差不多,到那時我也七十歲了,夠本了。”
林肉肉又去了健身房。假如明年春天能出嫁,她一定要將身材練個差不多,婚紗穿在身上一定要穿出效果。林肉肉給自己提出這樣的要求。
好久沒有來健身房了,熟悉的人都不見了,連她的那個美女教練也換成了一位高個子、身材超棒又特別帥氣的小帥哥。林肉肉往新教練面前一站,連他肩膀的高度都不到。年輕的健身教練沒有架子,他溫和地手把手教她動作,說實話,他挨近她的時候有一股電流撲面而來。她定了定神,開始跟著他一招一式做起動作來。
身穿黑色健身服的林肉肉顯得那么結實,偏黑的皮膚也成了最最健康的顏色,特別是她那對巨乳,即便是穿寬松的衣服都無處可藏,何況是緊身的健身服呢。它們醒目地被托舉出來,再加上她項目里有拳擊跳打的動作,她戴著拳擊手套一跳一跳地出擊著,她的兩座“山峰”便極具征服性地躍動著,簡直呼之欲出。她近前的帥哥教練躬著脊背,指導著她的動作和她對打著,他朝她做著食指回勾的動作,嘴里喊著:“go,go,好,繼續……”林肉肉激情地跟進著,身體里似有一股火焰在向體外噴。她也看見帥哥教練盯著她胸脯那火辣辣的雙眼了。這樣的眼睛她不陌生,但她太清楚了,就這一瞬間的工夫,帥哥若引著她跳懸崖她都會義無反顧的。可是,棉紫那衰老的面容出現了,提醒她懸崖勒馬。是的,她現在急需要的是婚姻,是一個溫暖的婚姻家庭,除了棉紫無人能給予她。
練完了一場,她大汗淋漓地去浴室沖澡。之后,她慢慢地換衣服、換鞋,心里卻狠狠地罵著自己:“又想啥呢啊?林肉肉我警告你,你好不容易要結婚了,錯過了棉紫這個人你就孤寡終老去吧,你不年輕了,再也玩不起浪費不起了,好好珍惜這個眼前人吧。”她對自己說再也不來健身房了,從明天起改成每天晚上跑步吧。
又過了幾天,壞消息又來了,那伙被姐姐擔保過又賠了錢的人還是聯名把姐姐告上了法庭。一紙傳喚發來,林肉肉懵了。她經歷過很多事了,也扛了很多事了,每當遇到事她都覺得自己特有力量,她總覺得在她的生活圈里自己不下地獄誰下地獄呢!但這一次很奇怪,她原有的力量感怎么不見了呢?她忽然六神無主方寸全無,她本能地想到了棉紫,想把這么不幸的事情趕緊告訴他。棉紫聽完,淡定地對她說道:“別怕,先把這杯水喝了,我一個朋友的弟弟是個很不錯的律師,等一會兒我就帶你找他去。”林肉肉平生頭一次覺得,自己的背后似有一座山穩穩地升了起來。
欄目責編:方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