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歷年間,一項不公正的稅收政策在徽州府引發了曠日持久的騷亂。這場騷亂規模不算大,動靜卻不小,前后持續近十年。當地百姓、鄉紳鄉宦、一府六縣官員、應天巡按、應天巡撫乃至戶部尚書與當朝首輔悉數裹挾了進去。從中樞到地方、從官僚到平民的諸多利益集團各懷心思,彼此攻訐、算計、妥協。大明朝廷的決策如何出爐,地方執行如何落實,官場規則如何運作,利益集團之間如何博弈,在這個案子里真的是纖毫畢現。有意思的是,這一次騷亂的起因,既不是天災,也不是盜匪,追根溯源,竟是一位學霸做數學題鬧出來的。
婺源縣一場經濟爭端持續了64年:為了爭奪與大明科舉功名息息相關的龍脈,婺源的鄉賢與難以辨明身份的石灰工人“灰戶”之間進行了一場爭斗。對于鄉賢來說,龍脈帶來的功名利祿當然是最重要的,但是對于“灰戶”而言,能否開采石灰,賺取那一份口糧,卻關乎自己的生存。鄉賢們作為前任官員,既有著道義上的制高點,也有中央政府的支持,既爭取得到當地官僚的認可,更不缺少士紳豪強的鼎力相助,而“灰戶”從另一方面來看可以說是一無所有。本是一場碾壓局,但最終的結果卻讓人大跌眼鏡……這場爭端,反映了一個縣級官員是如何在重大議題上平衡一縣之利害的。
村民羅顯為了祖墳要打官司,他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召集族中人,說明官司的利害關系,有錢出錢,沒錢出力。一方是有權有勢的楊干寺院住持,一方是家道沒落的地方鄉民,為了爭奪祖墳與寺廟的空間,花了約十年的時間,把官司從縣打到州打到省最后又打到皇帝那里。羅顯和法椿的官司起起伏伏,誣告與反誣告,人死了又復生等奇事迭生……其間的攻防訴訟,搜集證據,羅織罪名、偷梁換柱、翻轉反復使人嘆為觀止。
大明嘉靖年間,成都府下轄的彭縣發生了一樁普通的官場舞弊案。在處理過程中,從戶房的算手到府衙的防夫,從公堂上的皂隸到奔走鄉間的快手,每個官員都挖空心思在每一個細處尋租,從每一件政務里訛詐。陳佐得知胡知縣查侵欺案時,第一反應不是惶恐,而是借機敲詐杜山;劉景高奸宿之余,還不忘問劉本敖討要零花錢;劉本敖、王廷用補交了賠款之后,一定要再勒索王廷美來找補;就連負責催促牌票的小角色劉永敖,見到劉景高回成都之后的第一個反應,就是問他討要辛苦費。最后這一群人被告發,所有涉案官吏都受到了處罰。
明朝的戶口檔案庫叫黃冊庫,在南京玄武湖。朱元璋推行戶籍制度后就開始興建。朱元璋規定每10年全國清查一次戶口,清查后的戶口檔案存放到黃冊庫。執行到后期,黃冊質量越來越差,還給人民帶來許多額外負擔,最后有一部分成了南明政府做軟甲的材料,大部分被清政府當廢紙賣掉,剩下的成為故宮八千麻袋檔案的一部分。該篇講的是大明黃冊庫從建立到毀滅的全過程,從中探討明代政治是如何一步步垮掉的。
大明正統年間,北京有個忠勇前衛的百戶楊安,他老婆岳氏長得很漂亮。有個錦衣衛校尉垂涎岳氏的美色,想要侵犯,結果沒能得逞。半年以后,楊安染疾而死,懷恨在心的校尉跳出來,指控岳氏謀殺親夫。他有鼻子有眼地編造說,岳氏早和她的女婿邱永有染,害死了楊安。按《大明律》,“伙同奸夫謀殺親夫”是至為嚴重的大案。錦衣衛校尉誣告這個罪名,直接要人絕戶。此案事涉人命,順天府第一時間將岳氏、邱永、郝氏、沈榮四人收押。四個人在牢獄里自然大叫冤屈,可官府偏信了校尉的證詞,動了刑,將四人屈打成招。最后在朝廷的權力斗爭中,四個無辜的人喪命。
關于《顯微鏡下的大明》,作家張宏杰推薦:“這本書娓娓道來,用筆綿密細致。讀者讀來也可以從一個又一個細節當中,編織起一個復雜的大明帝國。”想要讀懂大明,想要讀懂中國古代政治,不可只注目于朝堂,亦要聽到底層的吶喊。
在《顯微鏡下的大明》這本書里,馬伯庸以冷靜克制的零度敘事,替那些生于塵埃、死于無聞的螻蟻之輩作傳,傳達他們湮沒于宏大歷史中的聲音。
關于這本書的緣起,馬伯庸在序言里說:“2014 年我和一位喜歡明史的朋友聊天,她講到萬歷年間徽州有一樁民間稅案騷亂,過程跌宕起伏,細節妙趣橫生,結局發人深省,這引起了我的極大興趣。聽完講述,我意猶未盡,搜尋了一番資料,發現關于這樁案件的資料實在太豐富了。”
其中,一位叫程任卿的參與者把涉案的100多件官府文書、信札、布告、奏章、筆記等搜集到一起,編纂成了一本合集,叫作《絲絹全書》。在中國歷史上,很少有一個地方性事件能夠保存得下來全面、完整的原始材料。里面的勾心斗角,里面的人心百態,當時官場和民間的各種潛規則,簡直比電視劇還精彩。
馬伯庸迫不及待地想跟別人分享這個發現。可是對大部分人來說,閱讀原始史料太過困難,無法自行提煉出故事。于是他決定把這樁絲絹案整理出來,用一種不那么“學術”的方式轉述給大眾,遂有了《徽州絲絹案始末》。
六個明代的冷門小案子,馬伯庸從查找資料到成書,花了整整三年。這本書的誕生,也得益于學者的幫助。《徽州絲絹案始末》,參考了秦慶濤、章亞鵬、李義瓊、廖華生的研究專著,學者秦慶濤將《絲絹全書》全書做了點校注釋,是整篇文章的基礎;章亞鵬、李義瓊兩位把徽州絲絹案放到整個明代稅收史中去,并從財政學角度進行了深入解析;廖華生從更宏觀的視角勾勒出了徽州府的基層政治生態。學者廖華生的學生佘偉點校了婺源《保龍全書》這本基礎史料,這才有了《婺源龍脈保衛戰》。《天下透明》的主要參考書是《后湖志》,這要歸功于南京的吳福林老先生。他以古稀之年,將深藏故紙堆中的《后湖志》整理點校出來,令人欽佩。
學術與大眾之間有高大的藩籬,彼此不通,這才讓如此生動的故事被冷落良久。馬伯庸說:“我只是站在學者們的肩上,沒有他們爬梳史料的努力和解決一個又一個問題的思考,我是難以成書的。因為本書講述的,是六個深藏于故紙堆中的明代基層政治事件。”
長期以來,歷史在我們腦海中的印象,是燭照萬里的規律總結,是高屋建瓴的宏大敘事。即使有些講述者有意放低視角,也只停留在廟堂之上、文武之間,關心的只是一小部分精英,再往下就沒了,或者說記錄很少。普通老百姓的喜怒哀樂,社會底層民眾的心思想法,往往會被史書忽略。
即使提及,也只是諸如“民不聊生”“民怨鼎沸”之類的高度概括,很少細致入微。柳宗元的《捕蛇者說》為什么名揚千古?因為他沒有泛泛地感慨一句“苛政猛于虎”,而是先細致地勾勒出了一個百姓的真實生活狀態——抓到了蛇,便施然而臥;抓不到,就要被悍吏騷擾。讀者們看到這些心理細節,自然就能明白為何他要冒著生命危險去抓蛇,從而理解作者深意。
《絲絹全書》的價值,也正在此。從朝廷的大視角來看,徽州稅案只是一點漣漪。可這起案子如何而起,如何演變,如何激化成民變,又如何收場,具體到每一筆銀子怎么分攤,具體到每一封狀書怎么撰寫,具體到民眾鬧事、官員權衡的種種心思,一應在目,恍如親臨。
這是真正鮮活的歷史。事實上,這些歷史事件所蘊藏的豐富內涵,對于公眾來說是極有意義的。
在《徽州絲絹案始末》里,我們看到的是一項不公平的稅收政策,如何在諸多利益集團的博弈下發生變化;《楊干院律政風云》講的是歙縣一樁民間廟產爭奪的案子,通過幾個平民的視角,見證了明代司法體系在基層的奧妙運作;《婺源龍脈保衛戰》講的是婺源縣一條龍脈引發的持續爭議,我們可以看到縣級官員如何在重大議題上平衡一縣之利害;《胥吏的盛宴》則反映的是四川某個小縣城的胥吏們如何貪腐的精細微操;《天下透明》講的是大明黃冊庫從建立到毀滅的全過程,從一個檔案庫的變遷,探討明代政治是如何一步步垮掉的。
這些事件和徽州絲絹案的風格如出一轍,通過豐富的細節來考察某一個切片、某一個維度。這些都是具體而微的細節,但恰恰從這些“小”中,我們才能真切地見到“大”的意義。它就像是一臺顯微鏡,通過檢驗一滴血、一個細胞的變化,來判斷整個人體的健康程度。
只有見到這些最基層的政治生態,才能明白廟堂之上的種種抉擇,才能明白歷史大勢傳遞到每一個神經末梢時的嬗變。
這六個事件聚焦于一府一縣乃至一村之內,記錄的是底層平民的真實政治生活:當遭遇稅收不公時,他們如何奮起抗爭;當家族權益受到損害時,他們如何興起訴訟;當政治利益與商業利益發生矛盾,他們如何與官府周旋博弈……其中,《學霸必須死——徽州絲絹案始末》,生動體現了古代歷史中閃閃發光的法治思想。
《學霸必須死——徽州絲絹案始末》講述了萬歷年間,一項不公正的稅收政策在徽州府引發了曠日持久的混亂,亂民、縣官、州府、戶部、首輔、皇帝等諸多利益集團的博弈之局。“古代的現實跟現在一樣,都是充滿了復雜和妥協,不同的群體有各自的立場。”
在寫這個故事的過程中,最觸動馬伯庸的是普通老百姓的命運。明代時候,老百姓雖然在法律上和當官的是平等的,但在人格上處于很弱勢的地位。但主人公“帥嘉謨”作為一個無名小卒,有勇氣去揭發不公正的事并挺身而出,挑戰一個強大的官僚體系,攪動了一個巨大的波瀾。更厲害的是,一位叫程任卿的參與者把涉案的一百多件官府文書、信札、布告、奏章、筆記等搜集到一起,將案件所有證據和細節都總結并提出來,編纂成了一本合集,叫作《絲絹全書》。
用現代證據理論來說是形成了一本書證,由此可見,明代人已經具備了難得的證據意識。書中有這樣一段對案件背景的描述:歐陽修曾經如此描述徽州民風:“民習律令,性喜訟。家家自為簿書,凡聞人之陰私毫發、坐起語言,日時皆記之,有訟則取以證。”意思是,徽州人,家家都有個小賬本,沒事就暗暗記下別人的言行,打官司時甩出來當證據,這法律意識真是夠強的。
書中關于徽州人做派的描述,“動輒興訟,有事沒事就喜歡對簿公堂,所以盛產精通法律條文的狀師、訟師”,其中,“狀師、訟師”便是現代律師的前身。明代的訟師對法律法規是非常嚴謹的,案件適用哪一條法律法規、法規是否合理、適用范圍是什么,可以考證當時的法律思想是非常先進的。
《誰動了我的祖廟——楊干院律政風云》講述了歙縣一樁民間廟產爭奪案。訴訟雙方在這場綿延八年的官司中各展所長,用盡心思,上演了一場精彩絕倫的嘉靖法律大戲。政治環境的復雜、官員的態度不一,都會影響到明代官司的走向。
馬伯庸認為,明代官員為官最明顯的傾向是以上級精神為主,只有在上級沒有明確指示的情況下,他們才會按照自己的意志去判案。那時候,基層官員都是流官,干兩三年就會離開,他們雇用“刑民師爺”和“錢糧師爺”這些專業、懂法的人作為顧問,來保證下面的人不會欺騙自己。
明代的行政效率很低,文書傳遞和車馬交通讓這起官司打了整整八年。在明朝,訴訟幾乎是傾家蕩產的事情。如果案件每個關節上打點花費的財物不夠,一方給官員行賄的數目沒有另一方多,官司極有可能會輸。“明代的官司,打贏真的靠運氣,很多板上釘釘的官司最后都可能牽涉很多人。”比如,《正統年間的四條冤魂》里,四個無辜的清白老百姓,被裹挾入朝廷斗爭,無辜被冤死。我們通過這些小案件窺探到明代的基層政治,是人治大于法治的。
在《胥吏的盛宴——彭縣小吏舞弊案》中,一件小到不能再小的官司,卻引來了無數貪婪蚊蟲的叮咬。胥吏之惡,被刻畫得淋漓盡致。明后期吏治非常腐敗,每個小官司都有很多官員的腐敗出現,幾乎變成了行業潛規則。在這個故事中,我們看到規則對人性的制衡,同時,人性也會利用規則的漏洞,將其無限放大,從而追求自己的利益。
挖掘故紙堆的過程,艱辛與樂趣同在。為了能看到《楊干院歸結始末》的原件,馬伯庸差點混入社科院;為了搞明白黃冊源流,他先后三次專程去南京考察;為了弄明白婺源縣保衛龍脈的過程,他按照史料記載,用電子地圖把婺源縣來回蹚了無數遍……
馬伯庸從明代一系列罕見的民間檔案文書里挖掘出這些塵封已久的故事。這些檔案是中國歷史中絕無僅有的奇跡,它們著眼于平民的政治生活,而且記錄極為詳盡。在這里,我們能看到樸實的百姓訴求、狡黠的民間智慧、骯臟的胥吏手段、微妙的官場均衡之術,從無數個真實的細節里,展現出一幅幅極其鮮活的政治生態圖景。
余秋雨說:“再小的個子,也能給沙漠留下長長的身影;再小的人物,也能讓歷史吐出重重的嘆息。”當你在歷史煙波浩渺的資料里找不到出口,不如找點空閑閱讀這本從小人物的生活里折射的明代政治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