盧逸蕾
[中圖分類號]:J9?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2-2139(2019)-02--02
《雷雨》是中國話劇史和文學史上堪稱里程碑的重要作品,也是著名話劇創作者曹禺的成名作和代表作。自一九三四年七月《雷雨》首次在《文學季刊》第一卷第三期上面世以來,一直備受中國戲劇界和文學界的關注。《雷雨》作為經典的文學作品,也是影視改編的熱門選擇。對經典文學作品改編成影視作品的問題的研究,能反映出文學與影視的距離與橋梁,也能看出一個時代人們的思想和審美追求,以此使我們對文本作品和影視作品有更深入地理解。因此,筆者將在本文,淺評孫道臨版電影《雷雨》的影視改編。
一、《雷雨》影視改編梳理
直到今天,《雷雨》已經七次作為電影被搬上熒幕。首先是一九三七年春,無聲片《雷雨》,電影攝制單位及演員不詳;時間非常貼近地,一九三八年由新華影業公司上海攝制的《雷雨》上映,編導方沛霖,這一版本的電影《雷雨》商業化較重;一九五七年的電影《雷雨》由香港華僑影業公司出品,這部《雷雨》是吳回為導演;一九六〇年由鳳凰影業公司在香港攝制的《雷雨》,導演朱石麟,但曹禺對這部電影的評價是:“他太進步了,太左了拍得也不怎么樣。”;第五次則是一九八四年由上海電影制片廠攝制,孫道臨為改編兼導演的《雷雨》也是目前最權威的版本。一九九五年香港再次拍攝,二〇〇六年張藝謀在他的《滿城帶盡黃金甲》中用了《雷雨》的情節,也算得上是《雷雨》被改編為電影的一次。
筆者想討論的是七個版本的電影《雷雨》中,最權威也是影響最廣泛的孫道臨編導的1984年版本,并在下文簡稱孫道臨版電影《雷雨》。可以說,《雷雨》與筆者和大多數當代的中國青年的第一次“見面”都是以孫道臨版電影《雷雨》的面貌出現的。而在筆者后來每一次有機會進一步,較為學術地深入解讀《雷雨》時,孫道臨版電影《雷雨》也從不缺席。
二、“忠實觀”帶來的利弊
1.“藝術性”的保留,帶來更長久的生命力
筆者曾經做過劇本《雷雨》的版本對比,主要對比了一九三四年的“初刊本”、一九三六年的“初版本”和一九五一年的“開明選集本”和一九五九年的“戲劇本”四個版本。筆者發現,隨著時代的變化和社會意識形態的重建,《雷雨》作為一個話劇劇本本身也經歷了劇變,在特殊時期的劇本《雷雨》甚至被改得面目全非。如一九五一年的“開明選集”本就是為了迎合工農審美、社會意識形態和政治正確而“用力過猛”的一個版本。那么相比之下,孫道臨版的《雷雨》所改編的劇本基礎——一九七八年的“人文選集本”的重印版《雷雨》,從純文學的角度評價上評價,藝術性和文學性把握的水平更高。
不僅如此,八十年代的文學名著改編遵循著一個“忠于原著而慎于翻新”的原則,孫道臨在編導《雷雨》的時候也體現了他的“忠實觀”。這種強烈的“忠實觀”使得孫道臨版電影《雷雨》較好地保留了一九七八年的“人文選集本”的重印版《雷雨》的藝術性和曹禺先生在《雷雨》中展現的對“命運”這一長久的命題的獨特思考,而較少地受到時代特征影響,這反而給了這個作品更長久的生命力。
2.臺詞與結構的過于“忠實”造成電影性的喪失
但過分地忠于原著,而不敢大膽創新,把“忠實觀”不合宜地變成教條,不能充分重視影視藝術的獨特優勢和獨特特征,很多時候也限制了名著的影視改編。
作為一個觀影愛好者,筆者認為孫道臨版的《雷雨》是讓我看得比較“辛苦”的一部電影,必須要說明的是,這個“辛苦”是相對于其他電影而言的。影視藝術在各種藝術形式中有一個獨有的優勢不斷地吸引著觀眾,那就是:相比起其他的藝術形式,如文本作品,音樂作品等,影視藝術能讓它的受眾以最大限度的“方便”與“舒適”接受到影視作品所蘊含的故事情節、思想藝術等。但是,孫道臨版的電影《雷雨》,在這一方面是沒有充分發揮影視藝術的這一優勢。“忠實觀”的堅持讓他拘泥于文本的《雷雨》,而“人文選集本”的重印版《雷雨》是作為話劇存在的。話劇不同于影視劇本或是小說,它的展現主要依靠劇本的臺詞,可以說臺詞就是話劇的生命。因此,孫道臨基本保留了話劇劇本《雷雨》的臺詞,對一些重要的情節,里邊的臺詞甚至是直接照搬,比如“蘩漪被逼喝藥”這一情節的臺詞就和話劇劇本沒有什么差別。
這也造成孫道臨版《雷雨》電影性的缺失,想要真正深入看懂這一部電影,觀眾往往不得不把大部分精力有意識地放在電影人物的臺詞上,一定程度上影響了觀影的感受。
在電影的結構的構架上,孫道臨版的《雷雨》也出現了由于過分的“忠實觀”,而像是把舞臺劇搬到了熒幕上。在孫道臨自己的《談‘雷雨的電影改編》中說:“那么,電影化的《雷雨》應該采取什么樣的結構?或者說,怎樣‘化法,‘化到什么程度呢?我當時提出,由于這個劇本已那樣深入人心,總體結構如大加改變,會造成面目全非之感,因此,以基本上不沖突的原作的嚴謹結構為宜。”出于這樣的考慮,孫道臨沒有改變“人文選集本”《雷雨》的“三一律”創作法則,電影里的《雷雨》情節發生的時間、地點比較局限,主要地點仍然是周公館的客廳。這一點上,影視本身能把作品時空延伸這一優勢也沒有得到體現。
筆者不敢輕言這樣保留原話劇的結構是錯誤的,畢竟今天看來,電影《雷雨》保留了劇本《雷雨》本身的藝術性的同時也保留了劇本本身的精彩和生命。但是,電影《雷雨》的結構沒有體現電影性,讓觀影者像在看話劇這一點仍是不可否認。
三、對《雷雨》情節的選擇——瑕不掩瑜
雖然孫道臨強調忠實于原著,但沒有什么改變作品能完全忠于原著,況且,話劇劇本《雷雨》本身在曹禺也是一個太大的話劇,而一部電影只能是兩個小時左右。特別是《雷雨》這樣的作品,本身就以一種緊張、緊迫氛圍帶動觀眾情緒,自然是不能夠拍成分開的上下部。那么對話劇劇本《雷雨》進行大刀闊斧的刪改是無法避免的。
《雷雨》的改編難度是極大的,它不像是一般的作品主角是明確的某一兩人,視角也明確。《雷雨》作為一個舞臺劇劇本,有八個角色,角色之間的微妙的關系錯綜復雜而又共同推動著劇情的發展,劇本創作時有漫長的時間呈現和構造,但要改編成電影,其中的取舍也不容易。而在這一點上,孫道臨版本的電影《雷雨》可謂是瑕不掩瑜。
雖然《雷雨》全劇是以魯侍萍和周樸園之間的沖突作為主線貫穿始終的,但孫道臨先生卻大膽而睿智地把魯侍萍和周樸園的沖突作為一條暗線,而把蘩漪、四鳳和周萍這最活躍也最戲劇性的關系作為一條明線,明暗線相互推動,最后爆發。這樣的明暗線的處理,比直接以魯侍萍和周樸園線開始要精彩得多。
但既然已經分出了“取”那么“舍”也是必然的。孫道臨先生在《談‘雷雨的電影改編》中也提到了這個問題,他說:“為了突出這輪廓,周沖的戲,大海的戲,有不少被省略了。特別是魯貴,他和四鳳的第一場戲只保留了鋪敘蘩漪、周萍關系……”刪去了魯貴威脅四鳳的情節,魯貴從一個令人作嘔的、貪得無厭卻也因為過分丑陋而變得鮮明的人物變成了一個褪色的配角。但是也確實如孫道臨先生所說,雖然遺憾,但這一刪節也可以原諒的。畢竟相比起其他角色,魯貴本身帶來的思考較為淺薄,他更主要的作用是與周樸園的身份進行對比,凸顯魯侍萍的命運。
四、階級對立的解讀思維造成對藝術和意蘊的破壞
1.對主旨的理解流于表層
孫道臨先生在理解《雷雨》的時候仍然受到了時代思潮和國家堅定的意識形態的影響,但是筆者認為《雷雨》最美好的樣子是它的初刊本和初版本,是曹禺先生在創作之初作為對命運的最個人化的、文學化的思考。
曹禺先生在《雷雨》的《序》中說:“寫《雷雨》是一種情感的迫切的需要,我念起人類是怎樣可憐的動物,帶著躊躇滿志的心情,仿佛自己來主宰自己的命運,而時常不能自己主宰著。”但是孫道臨先生在解讀《雷雨》的時候,卻覺得曹禺先生“并沒有明顯地意識著”他“主要匡正,諷刺或攻擊些什么”,而孫道臨先生“指出”造成這“天地間‘殘忍”的原因是封建桎梏的沉重和封建思想的酷虐(摘自《談‘雷雨的電影改編》)。這種非常具有時代特征的解讀思維,使得孫道臨在改編《雷雨》的時候的一些選擇,是更貼合意識形態而非原本《雷雨》應有的純文學的和人類命題的魅力。甚至會造成對藝術的破壞。
2.刪減《序幕》和《尾聲》使“詩性”消亡
其中最讓筆者感到極為可惜的是孫道臨先生對《序幕》和《尾聲》的刪減。曹禺先生曾說明這兩個部分的意義在于“是想送看戲的人們回家,帶著哀靜的心情。”希望觀眾“蕩漾在他們心里應該是水似的悲哀,流不盡的;而不是惶惑的,可怖的回念著《雷雨》像一場噩夢……”,他認為這兩部分“有希臘悲劇一部分的功能,導引觀眾的情緒入于更寬闊的沉思的海”,可以說“序幕”和“尾聲”在作為文字上起到的作用就是讓讀者更能感受到《雷雨》要表現得真正的主旨。但孫道臨先生希望電影《雷雨》帶給觀眾的,是對悲劇“根源”的思考,希望受眾能夠明白“造成這“天地間‘殘忍的原因是封建桎梏的沉重和封建思想的酷虐”。于是,電影《雷雨》的對“命運”這一長久的命題的獨特思考也就消失了。電影《雷雨》的“詩性”也由此而消亡,成了他最初不愿的“社會問題劇”。這著實是一種遺憾。
3.階級分明的人物變得簡單化
同樣是這種非常具有時代特征的解讀思維,使孫道臨先生塑造的人物階級分明。
周樸園這個人物在《雷雨》的每一次版本變動中都是很值得關注的,因為其身份的“敏感”,是全劇真正的也是最具有代表性的“資產家”。周樸園的形象往往會隨著時代的思想和審美要求而變化。在最初的《雷雨》里,周樸園是一個復雜的,有血有肉的人物,他冷酷卻有對美好的情感有追求和珍惜,哪怕非常微弱,但也構成了一個多面立體,值得深究的周樸園。但是孫道臨面對多個版本中的周樸園,他認為作為自私的資本家,周樸園不可能對侍萍突然悔恨起來,他應該是一直冷酷的,利益至上的。由此,周樸園在電影中的形象也就變了,他魯侍萍的關系也變了,變得簡單而階級化。
總的來說,孫道臨先生對《雷雨》的影視改編雖然不是十全十美,但也瑕不掩瑜,其中的許多地方的處理值得稱道,是一次相對而言成功的改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