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法社工：陪你重燃希望

本社記者 劉瑜

在北四環一個小區便民超市的角落里，李涵正在和一位40多歲的男士交流。她時而眉頭緊皺，時而低頭思索。發問和思考交替進行，對面的男士緊跟節奏，被帶入到話題之中……

她，是北京超越青少年社工事務所副主任李涵；他，是這家小超市的老板，同時，也是一名案主的父親。這樣的交流，是走近一個罪錯少年的橋梁，而架起這座橋梁的人，便是少年司法社工了。

北京超越青少年社工事務所（以下簡稱“超越事務所”），十年來，從無到有，從小到大，一直秉持著“兒童最大利益原則”，圍繞青少年犯罪及偏差行為未成年人司法工作過程中呈現出的服務需求開展專業服務，全心全意為他們構建一個積極的社會支持網絡。

“我是誰？”

【社會調查】

在一個老舊小區里，李涵和同事停好車。他們按著導航找到了小周（化名）父親經營的小超市。進門之前，社工們在另一家小店買好了礦泉水。這樣做的目的，是為了避免小周父親再去準備。進門后，社工盡量避免與他人疑惑的目光相視，他們跟著小周父親走到了狹長超市的最里邊。

15歲的小周與小潘（化名）盜竊了一輛摩托車。由于小周年齡不滿16周歲，公安機關只給了他一個“治安處罰”的決定。同案小潘被公安機關移送到北京市海淀區檢察院，檢察官在閱卷時發現，實施這起盜竊案的不僅小潘一人，還有被“行政拘留不執行”的小周。

為了讓這個孩子迷途知返，為了將這個不穩定因素化解，檢察機關隨即啟動了臨界預防的程序。海淀檢察院的臨界預防工作，是將在案件辦理中發現的有嚴重不良行為、輕微違法行為、因未達到刑事責任、年齡不夠刑事處罰的“臨界預防群體”納入觀護幫教范圍。檢察官們的精力有限，但是責任心促使他們延伸職能，積極開發專業的社會資源。在這個程序中，少年司法社工適時地出現了……

社工由政府購買服務的形式介入其中，為檢察院出具社會調查報告，評估小周再犯的可能性；與小周建立關系，幫助他改善偏差的認知和行為習慣，重新找到人生的方向；為小周父母提供家庭功能修復的途徑，協助孩子獲得有效的家庭支持……

如果小周和父母不去檢察院與檢察官、社工溝通，如果他們不配合啟動臨界預防程序，如果他們拒絕和社工再有交流，如果沒有專業的少年司法社工的存在……那么這樣一個剛經歷“犯罪成本幾乎為零”的15歲男孩兒，未來將會怎樣？值得肯定的是，檢察機關有著高瞻遠矚的預防措施；更值得慶幸的是，存在著這樣一支專業的少年司法社工隊伍。

他從什么時候開始離開父母在老家跟奶奶生活的？

平時誰管孩子多一些？您還是他媽媽？

小店的生意怎么樣？

一般多久和他通一次話呢，誰打給誰多一些？

……

這些看似家常的問話，是司法社工開始了解一個孩子的通道。通過不止一次的對小周家庭的深入了解，他們才更能有針對性地提供幫教活動。與小周父母深入交談了兩個小時，李涵和同事離開小超市前往小周的觀護基地。這是他們在檢察院外的第一次見面，“點到為止”的交流，建立起“案主”和“司法社工”的第一道關系。

【幫教矯正】

從前門東大街步行出發，途經正義路、東單大街、崇文門西大街、東打磨廠街等10條大街，累計兩萬步，最終到達磁器口大街。

這是記者參與的一次“城市歷奇1.0”活動中其中一條線路，超越事務所的社工們與罪錯少年一起，用腳步丈量地鐵線路。他們從零開始，在6次活動中共穿越100條街道，與每一個走過的街道牌合影，向路遇有需要的陌生人發放口罩或者礦泉水，傳遞微笑和問候。

撕下“標簽”，他們在活動中是青澀的少年、是稚氣未脫的孩子，沒有人戴“有色眼鏡”看待他們。他們慢慢靠近陌生人，在霧霾的天氣中，為有需要的人遞上口罩。陌生人的笑臉和謝意讓他們從心底有一種被需要的成就感。

“城市歷奇”是超越事務所針對有偏差行為的青少年開展的一項具有挑戰性的室外成長型小組活動，目的就是提升他們的抗逆力水平，增強他們的成就感、效能感和歸屬感（見《民主與法制》周刊2017年第12期《“城市歷奇”用腳步丈量成長》）。

據了解，超越事務所針對涉罪青少年開展的“城市歷奇”活動，已經圓滿完成了三期。

“城市歷奇1.0”活動中，通過設置沿北京地鐵線路的徒步目標，使涉罪未成年人在路途中挑戰自我，并獲得真實的成就感。在路途當中，涉罪未成年人負重徒步，背著礦泉水送給如環衛工人等有需要的群體，提升其服務社會、理解他人的能力。

“城市歷奇2.0”活動在北京城區的各公園舉行，每周涉罪未成年人在公園內可以得到心情的放松，在活動中可以獲得社工及同伴的支持，緩解在司法流程及回歸社會當中遇到的心理壓力。此外，在活動中為公園撿拾垃圾，提升其對垃圾分類的認識與環保意識。

“城市歷奇3.0”活動，社工帶涉罪未成年人了解街邊的露宿者（非乞討者）真實的生活情況，并體驗露宿生活，為露宿者發放生活必需品，促進其同情心、樂觀感的萌生，并使其能夠履行社會責任，進行社會服務。

【深宵外展】

“紀念五四運動100周年，超越特遣隊16名什么都會干的社工，先完成了未保宣傳任務，脫了馬甲就變成了帶雷達的偵探，踩了每一個重要地點……到處都是小熟人……要不孩子們以后咱們一起玩兒吧。”5月4日，李涵在自己的朋友圈中記錄了這樣的一天。

2019年5月3日，16名一線社工分為五組，分別在北京金源燕莎購物中心、五棵松華熙LIVE商場周邊場所，針對海淀區重點青少年群體，開展五四青年節青少年權益保護宣傳和深宵外展活動。

一線社工向青少年們發放了170余張宣傳折頁，向他們介紹了團海淀區委青年發展和權益維護部面向全區各類青少年開展的服務，以促進和保障青年健康成長。同時，也向青少年們介紹了青少年社工的服務理念與服務內容，希望能夠在他們需要的時候，做到最及時的保護、引導和支持。

深宵外展服務，關注的是一批在行為上有服務需要的，深夜不回家，結伴出現在KTV、游戲廳、網吧、街頭等場所的青少年群體，預防孩子們因不良環境的影響，做出違背社會規范的事情。由社工及時介入，不僅有利于青少年問題的解決，對于降低青少年犯罪率也起到了抑制作用。這也是深宵外展服務的基本理念所在。

對這次“深宵外展”活動，社工們有著充分的準備。他們得知了一些青少年容易聚集的“秘密場所”，提前做好了踩點工作。五四青年節前一天傍晚，社工們在做完“紀念五四運動100周年助力海淀青少年權益保護”的宣傳活動之后，兵分兩路，密切關注著未成年人嚴格不準進入的場所。

>>2019年5月3日，16名一線社工分為五組，分別在北京金源燕莎購物中心、五棵松華熙LIVE商場周邊場所，針對海淀區重點青少年群體，開展五四青年節青少年權益保護宣傳和深宵外展活動。 北京超越青少年社工事務所供圖

目光所及，總會出現熟悉的臉龐。有些孩子認出了他們，便保持克制，甚至“一拍兩散”各回各家。也有孩子主動找上前來為自己與他人化解不開的矛盾尋求幫助。社工的及時介入，既及時預防了一些“悲劇”的發生，又幫助他們解決了處在這個年齡段容易出現的“少年的煩惱”。

“我在哪兒？”

2009年春天，一次偶然的機會，首都師范大學北京青少年社會工作研究院執行院長、北京超越青少年社工事務所主任席小華，結識了時任北京市海淀區檢察院公訴一處副處長楊新娥，當時楊新娥正被一起犯罪案件的法律適用所困擾。席小華立刻展現了社會學專業的敏感性，她向楊新娥建議：可以讓社工進入檢察院開展涉罪未成年人的社會調查和幫教工作。楊新娥聽后，覺得非常有必要，兩人一拍即合。于是，自2009年9月起，首都師范大學社工系6位學生在席小華的帶領下，開始在海淀區人民檢察院開展專業實習。

3個月后，社工幫教涉罪未成年人的專業優勢開始顯現，并被檢察院領導所重視，社工介入未成年人檢察工作逐漸成為海淀區人民檢察院的工作機制。

>>超越事務所將“1-3-8的服務格局”滲透到保障未成年人權益的各個環節之中 劉瑜制圖

2010年10月14日，首都師范大學少年司法社會工作研究與服務中心成立。這便是超越事務所的前身。2012年11月，中心在原有工作的基礎上，經北京市民政局正式注冊成立為民辦非企業單位，由共青團北京市委員會主管，成為北京市成立的首家市級青少年司法類社會工作專業服務機構。

在海淀區檢察院成功實踐的基礎之上，2012年，團北京市委開始積極推動社工介入少年司法程序開展服務。北京市多家司法機構紛紛與社工機構建立了合作關系，而且合作伙伴不僅有檢察院，還包括公安局和法院，即承擔未成年人刑事訴訟任務的公、檢、法三個司法機關都引入了社工專業服務。服務的區域也從最早探索的海淀區拓展到北京市的16個區縣。

至此，超越事務所成功地創造了少年司法社工的“北京模式”。

“我在做什么？”

文章開頭的活動，只是超越事務所社工們日常工作的一段縮影。目前，超越事務所與北京市各級司法機關、教育行政部門、共青團組織密切合作，積極推進社會工作服務的廣度和深度。在保護兒童權益、推進社會工作服務本土化發展方面取得了顯著成效，得到社會各界高度認可。十年來，本刊也曾多次詳細報道過超越事務所的多項服務內容，用文字記錄了一個機構的成長。

“現行的這套在少年司法程序中幾近完整的‘一條龍’服務，是10年前不敢想象的。”席小華提起現在事務所的工作，備感欣慰。

席小華介紹，超越事務所將“1-3-8的服務格局”（見上圖）滲透到保障未成年人權益的各個環節之中。“1”代表“兒童最大利益原則”：關于兒童的一切行動，均應以兒童的最大利益作為首要考慮。“3”代表三大類服務：預防類服務、維權類服務、矯正類服務。“8”代表著更為具體的措施：駐校社工服務、民事觀護服務、被害人救助服務、合適成年人服務、違法未成年人訓誡教育服務、涉罪未成年人社會調查服務、涉罪未成年人幫教服務、未成年服刑人員幫教矯正服務。

每一類服務，都在精準地守護著被需要的群體。

入駐海淀寄讀學校的駐校社工站，以社會系統理論為指導，連接“學生-朋輩-家庭-學校-社會”等多個層面，針對在校學生家長、教師開展團體活動，個案輔導等專業社工服務，旨在通過干預學生及其所在的環境系統，促進學生的正向成長。

提供合適成年人服務，超越事務所在海淀看守所及執法辦案中心建立駐所司法社工站，由專職社工24小時值班，隨時提供合適成年人服務，維護未成年犯罪嫌疑人、被告人的合法權益，并履行監督、溝通、撫慰、教育、見證等職能，保障未成年人司法工作的順利進行，徹底告別由“掃地大媽”代替合適成年人的時代。（見《民主與法制》雜志2014年第4期《“合適成年人”北京初長成》）

此外，還有涉未民事案件觀護服務、違法未成年人訓誠教育服務、涉罪未成年人社會調查服務、幫教矯正服務、被害人救助服務……一系列有針對性的服務項目滲透在少年司法的各個環節和程序之中。

從分析涉罪未成年人實施違法犯罪行為的原因、評估其回歸社會的風險性和保護性因素，提出教育矯正建議，到形成社會調查報告，提供給司法人員，為司法人員正確適用法律提供參考依據；從協助違法未成年人正確認識自身行為提升法律意識，調整偏差認知和不良行為習慣，到構建積極的社會支持網絡，幫助他們在實施違法行為之后獲得改善和成長，降低再犯可能性，以促進他們順利回歸社會。司法社工們還針對在刑事犯罪中遭受侵害的未成年被害人，提供專業服務和臨時生活照料兩方面的綜合性保護服務，以緩解被害人創傷、恢復社會功能、搭建保護體系為主要服務目標，避免未成年人因被害致困或再次被害的情況發生……

一樁樁、一件件，無不透露著少年司法社工存在的重要意義。至今，超越事務所的社工們用專業和愛心改寫了幾千名孩子的人生之路。

“我路向何方？”

2019年，是少年司法社工“北京模式”的第十個年頭。

站在今天，回望昨天。十年前，席小華帶著剛畢業的幾名大學生步入了艱苦的創業歷程，創建了這種具有社會學專業背景的社工與司法機關的辦案人員共同幫助和挽救失足青少年的工作模式；十年中，有一群“少年司法人”，為了以一個全新的平臺，承擔和推動少年司法社會工作的研究與服務工作做著孜孜不倦的努力；十年后，當我們再次提到“少年司法社工”時，人們已不再陌生……

與司法機關合作的10年，讓席小華和機構的小伙伴們感受到了很多層面都在變化著。“站在社會組織的角度來看，司法機關內部對少年司法工作的理念有很大的改變。”席小華說，“少年司法社工從最早在檢察部門落地，到現在得到了很多司法行政部門的認可。在這10年的時間里，大家對社會工作專業的了解增加了、理解增加了、認同增加了、支持增加了。”

席小華認為，隨著少年司法理念的步步深入，社會工作對少年司法的“必須性”逐步顯現出來。現在，機構的社工們與司法機關合作起來是一個自然且順暢的過程。“雖然這個過程當中有服務效果的呈現，有相關的宣傳和倡導，但是我覺得肯定還要承認司法部門內部已經有了動力，他們主動鏈接我們的動力是核心因素，如果他不接受這個理論，倡導半天也是無用的。”席小華說。

十年來，從社工介入少年司法工作環節的一步步打通，到事務所服務項目的逐漸細化；從最初沒有任何制度和政策的支撐，到現在自成一套在少年司法程序中不可或缺的體系；從當初只面對罪錯的未成年人，到現在包含了包括家長、未成年被害人在內的更多相關人群，超越事務所不斷圍繞著少年司法程序進行廣度和深度的拓展。

>>十年腳步，扎實向前。如今，超越事務所的展墻上已經布滿了實實在在的成績。 劉瑜攝

經過十年一線的實踐，超越事務所將服務模式總結和提煉，一手做服務，一手做研究。2016年，首都師范大學與中共北京市委社會工作委員會共同建立了“北京青少年社會工作研究院”，將以前“研究中心”的工作并入其中。發揮在同類別、同領域社會組織與政府間的橋梁紐帶作用、專業理論上的領先作用、發展方向上的引導作用。

“今年比較重要的一個任務，是團中央、最高檢和民政部委托我們做未成年司法社會工作服務的標準。這個是‘國標’！”席小華告訴記者，“這是很大的一個榮譽，但也是一個很艱巨的任務！”

在做“國標”的同時，2019年4月，最高檢與團中央聯合組織評審，擬在海淀區等40個地區開展未檢社會支持體系建設試點工作。這40個試點的培訓方案都將交由超越機構來進行研發。作為少年司法社工的探路者，他們將要把實踐經驗對外輻射，努力發揮好“引路人”的作用。

此外，機構也在積極搭建平臺，與國際機構、高校建立合作關系，加強國際交流合作。“一方面借鑒國際已有青少年社會工作研究與服務經驗，促進我國青少年社會工作的快速發展。另一方面我們也在國際交流的過程中，傳遞中國在少年司法保護領域的積極努力和貢獻。”席小華介紹。

2019年4月19日，席小華獲得一份令她“有些意外”的“榮譽”。她被北京市公安局聘用為法律專家咨詢委員會委員。坐在其他刑法、刑訴法大咖委員之間，席小華感到非常興奮。“這份名單中，只有我一個人是搞少年司法保護工作的。同時，我又是社工專業。公安機關能夠聘我這樣身份的人進來，就說明少年司法保護的理念在進步。公安機關的司法過程開始更多地關注孩子們的健康成長了，我認為這是非常值得開心和激動的一件事。”席小華表示，比起以往那些“水到渠成”的榮譽來說，這份“聘書”的意義顯得尤為重要。

十年腳步，扎實向前。如今，超越事務所的展墻上已經布滿了實實在在的成績。

劉羽姐姐您好！謝謝您一次次對我耐心細致的思想教育與啟迪，讓我對自己的人生觀和價值觀有了重新的認識……這次期末我被學校評為北京市優秀學生干部……

高老師，我謹代表我們全家老小感謝你對××的引導、勸誡和一直以來的關心和關注！希望你能一如既往地對他進行幫教引導，新的一年開始了，我們與他處在無法溝通的兩個世界……請你節后抽空代我們探視一下他，讓他安心向學……

展板上的留言，映射著每一個曾被“拯救”的心靈。慶幸他們在走向深淵的路上被這樣一群專業、溫暖、有責任感的人及時拉回正軌。超越事務所的社工們亦師亦友，陪伴著那些孩子重燃希望之光，而少年司法社工也成為未成年人司法社會支持體系上極為重要的一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