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報赴哈薩克斯坦特派記者 白云怡
舊的時代正在遠去,新的人物正在登場。或許,這句話正適合描述今天的中亞。近30年前,蘇聯解體拉開該地區漫長的“強人政治”序幕。時光荏苒,列國演變,今天,除塔吉克斯坦外,中亞各國都已更換最高領導人。在曾經的中亞強人中,哈薩克斯坦首任總統納扎爾巴耶夫是最具影響力的一個。今年3月,納扎爾巴耶夫突然宣布辭去總統一職,3個月后,這個草原之國開啟了第一次“強人”不在候選人之列的大選。延續,抑或變革,還有社會上萌生的對轉型的星星點點渴望,以及中亞更加開放的步伐,到底什么才是這個時代的主題?《環球時報》記者日前走進努爾蘇丹,見證處在轉變中的哈薩克斯坦。
納扎爾巴耶夫——不在選票上的“主角”
剛剛過去的6月9日,對許多哈薩克斯坦人來說是生命里值得銘記的一天:在過往漫長的約30年里,納扎爾巴耶夫這個名字第一次沒有出現在他們手中那張小小的選票上。對許多年齡稍大的哈薩克斯坦人來說,上一次經歷政治權力的更迭,已經要回溯到蘇聯解體的時候。
迷茫和擔憂,不舍與懷念,還有對社會變革熱切的渴望——這位“中亞巨輪”掌舵者的“退隱”,使得哈薩克斯坦不同群體的不同情感交織在一起,讓這個夏日變得五味雜陳。不過,沒有人會否認,即使不再親自參選,納扎爾巴耶夫的身影對于這次大選和這個國家來說依然無處不在。甚至對于一部分人而言,與其說這是一次決定納扎爾巴耶夫接班人的選舉,不如說是一次對這位哈薩克斯坦“國父”的集體回憶告別之旅。
奧揚諾夫(化名)至今還模糊地記得二十多年前他親眼看到納扎爾巴耶夫的經歷。“那時我還只有六七歲,是個不懂生活更不懂政治的小孩子。當時我所住的小區剛建好,市長陪著納扎爾巴耶夫總統來考察。”投完票后的奧揚諾夫對《環球時報》記者回憶說,“我只記得那時我們很開心地等待著總統到來,而他就像一個超級明星一樣,一下車就被團團圍住,大家搶著和他握手。尤其是很多女性,一看到他就興奮地叫喊起來。”
在這個日子回憶起納扎爾巴耶夫的,更有參與此次大選角逐的候選人們,哪怕是那些不像新總統托卡耶夫那樣被認為是他“欽點接班人”的候選人。拉赫姆別科夫是哈薩克斯坦“阿吾勒”人民民主黨推出的總統候選人,投票日兩天前,他在向《環球時報》記者介紹自己的執政綱領時,突然談起納扎爾巴耶夫。“今年3月他宣布自己即將退休的那一天,我在臉書上發了一段短短的文字。我贊揚他是一位智者,邁出了勇敢的一步。我認為,再怎么高度評價納扎爾巴耶夫在哈薩克斯坦發展中扮演的角色也不過分。”他感慨道。
就連《環球時報》記者所在的哈薩克斯坦首都——更名不久的努爾蘇丹,在它還叫作“阿斯塔納”時,就是一座帶有納扎爾巴耶夫深刻烙印的城市。這位“后蘇聯時代”的政治強人從零開始興建了這座世界上最年輕的首都,并讓它成為中亞最現代化、最具發展潛力的城市。在他親手規劃下,各種前衛現代、風格各異的高樓大廈拔地而起,城市中軸線上最顯眼的建筑、承載了哈薩克民族精神的巴伊杰列克觀景塔,甚至被傳說靈感來自于總統在一張紙巾上繪制的建筑草圖。更不要說在這座城市的大街小巷,跟納扎爾巴耶夫有關的元素隨處可見,無論是以總統名字命名的街道,還是關于他的照片和海報。
“就像人一樣,城市也有自己的命運”,納扎爾巴耶夫曾在他撰寫的一本關于阿斯塔納的書中寫道。無論接下來哈薩克斯坦的命運走向何方,納扎爾巴耶夫都將是其歷史上濃重的一筆。▲
變革背后——“正在學習”的草原之國
如果僅僅因為對納扎爾巴耶夫在哈薩克斯坦歷史上所扮演角色的肯定,就武斷地認定哈薩克斯坦接下來依然會“一成不變”,那看待這個中亞國家近年來政治與社會發展進程的目光就未免太簡單化了。
獨立之初,外向型能源出口戰略曾創造出哈薩克斯坦經濟騰飛的奇跡,然而,近年來國際油價的波動使哈薩克斯坦在產業結構單一、經濟模式粗放、市場化程度不高等方面的弊病日益凸顯。經濟增長的疲態和民生改善步伐的放緩,導致納扎爾巴耶夫所領導的執政黨“祖國之光”的長期執政和腐敗問題成為人們詬病的焦點,越來越多民眾,尤其年輕人開始渴望變革。
30歲的阿雅就是其中之一。她告訴《環球時報》記者,蘇聯解體后,當人們面對“空蕩蕩的貨架”時,哈薩克斯坦正確地建立了市場經濟,并成功地成為世界上最具競爭力的50個國家之一。但進入21世紀,哈薩克斯坦的政治和經濟模式幾乎沒再有任何變化,隨著問題越來越多,“我們意識到,如果沒有政治改革,想要創造一個發達經濟體幾乎是不可能的。而政治改革的前提就是人事變革”。同樣讓阿雅不滿的,還有政府曾經為世博會分配太多預算資金,她認為舉辦這樣的盛會對提升人民生活水平并沒有太大好處。
在奧揚諾夫看來,人們對納扎爾巴耶夫這個“慈祥而有魅力”的政治家的看法在2014年前后出現一個“分水嶺”。“2014年油價較高時,哈薩克斯坦人基本都挺有錢,社會(保障)也不錯,當時沒人留意到腐敗及其他問題。但緊接著,油價下跌,社會、經濟、政治問題都顯現出來了。”他告訴《環球時報》記者,“尤其是執政黨的腐敗,我認為已經到了很嚴重、很明顯的程度了。”
在這樣的社會情緒下,大選讓部分人看到了更多變革和政治開放的可能性:比如,被很多人認為是“經驗豐富的反對派政治家”的阿米爾詹·卡薩諾夫,也被允許登記為總統候選人,他后來贏得約16%的選票。據“德國之聲”報道,連卡薩諾夫都對自己被允許參選“感到驚訝”,并認為這是政府希望表明它正在朝著更大的政治開放邁出某種步伐。
哈薩克斯坦工會聯合會黨也推出自己的總統候選人。黨主席巴赫特說,這次競選是一個機會,可以為批評政府的聲音提供一個更廣闊的平臺。“選舉期間,政府相對更‘脆弱,更易于接受批評和不同的聲音”,他對《環球時報》記者表示,這有助于解決那些在過去多年間一直無法得到解決的問題。
在政治轉型背后,也能看到社會心理變化及民主進程的推進。杜森貝科娃在一個非政府組織中工作,致力于推動公民自發成為監督選舉過程的志愿者,鼓勵并“教授”候選人主動接觸選民。“哈薩克斯坦的競選機制還很不成熟。這是很自然的。以前,對首任總統的尊敬幾乎流淌在我們的血液和基因中,這次大選使我們第一次意識到,原來我們還有別的選擇。當然,這也讓許多人有些無所適從。”杜森貝科娃說。
哈薩克斯坦正在發生的一切也為整個中亞增添更多變革氣息。在不少人眼中,中亞以拖沓的改革和緩慢的發展速度而聞名,但近幾年情況變了。3年前,烏茲別克斯坦發生權力更迭,新總統開啟了一項宏大的改革計劃,包括反腐、改進政府治理、推動經濟市場化改革等。最近,哈烏兩國甚至在商討中亞版“申根簽證”——“絲路簽證”,方便地區內及與外界的往來。這讓英國《金融時報》不禁感嘆:“不久前,中亞國家還在沿共同的邊界線挖壕埋雷,現在卻計劃建立一個歐洲式免簽區。”▲
穩定與改變之間——新掌舵人要有“靈活身段”
對這次大選,哈國內看法不一。在奧揚諾夫看來,這次大選的結局并不太讓人滿意。他和一些哈薩克斯坦人渴望更“激進”的變革和更多新鮮面孔。“我覺得一切都沒有變,所有參選者都是政府的‘自己人”,他說。
從目前情形看,激進的變化并不會發生,“平穩”是哈政府在這次權力更迭及未來國家發展中所追求的最重要目標之一。該國政治分析人士塔加特·卡利耶夫告訴《環球時報》記者,作為國家安全委員會主席,納扎爾巴耶夫依然保留著對重大問題的決策權力,尤其是事關人事任免、內政外交方針和戰爭與和平的決策。
“這不意味著他不愿意交出權力,而是為了避免重大失誤、保證權力交接過程中國家穩定而做出的選擇。”卡利耶夫認為,納扎爾巴耶夫正在有意識地避免對國家事務做更多干涉,“逐步遠離政策決策中心”。
對于哈薩克斯坦兩個最重要的鄰居俄羅斯和中國來說,這是一個積極信號。在納扎爾巴耶夫當政期間,哈薩克斯坦與這兩個大國同時保持著緊密關系,而兩國也在哈能源、基建等領域有著巨額投資。或許,這也會打消另外一些民眾的不安,比如渴望變革的阿雅,她不希望哈薩克斯坦的貨幣堅戈出現劇烈波動,“因為那會影響普通老百姓的消費能力”。在3月納扎爾巴耶夫宣布辭職時,一些哈薩克斯坦人由于擔心發生混亂,連夜前往貨幣兌換處排隊,要將手中的堅戈換成美元。
游走于穩定與變革之間,新總統托卡耶夫面臨的挑戰不輕松。除了政治謀略與智慧,他還需要一個“靈活柔軟的身段”,來調和哈各界越來越復雜的利益與訴求。或許,曾經在大國間游弋平衡的外交部長經歷有助于他做到這一點。
對此,阿雅有信心。她對《環球時報》記者回憶起自己幼年時跟托卡耶夫的一次“直接接觸”:1993年,當時阿雅三四歲,她的父親曾在外交部工作,因搬遷新居而邀請托卡耶夫到家中吃飯。“我的父母很羞愧,因為家中太簡陋了,除了壁柜和一只電燈泡,其他什么都沒有。但托卡耶夫很平易近人,他甚至沒有注意到這些,他還開玩笑問父親,為什么不讓正在準備晚餐的母親一起坐下吃飯,‘難道你要像那些守舊的人一樣把女人關在屋子里嗎?這句話說完,大家都笑了。”
“我認為趨勢是積極的。雖然托卡耶夫會繼續納扎爾巴耶夫的大政方針,但他畢竟是一個新的‘掌舵人,會帶來新的方法和想法。這是發生在現代社會里的正常現象。”阿雅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