鐘聞
阿井是一條玉米蛇。他的腹下生了許多金色的“井”字花紋,由此得名阿井。今年夏天,他即將從警校畢業,實習期滿,他將成為秋千小鎮一名真正的警察。他的滿腔正義和一副好身手,給人們帶來不少的安全感。
阿井自幼習武,苦練閃電擒拿和無影追蹤,所有警校師生都禁不住嘖嘖稱贊。
阿井有一個絕活,能在一秒之內把長長的蛇身盤踞成一個“井”字,牢牢鎖住罪犯的雙手,是為“井花綁”。
說干就干,警察可不能閑著。他沒等天亮就向師父報到,之后便風風火火地上了街,見事管事。好警察眼里揉不得沙子。
他在灌木中穿梭,在草叢中搜尋,一雙警惕的蛇眼似乎練成了最精密的攝像頭。這世上有太多錯誤需要糾正,卻偏偏生活著一群每天都要犯錯的人。
他的實習任務很簡單,就是盡自己的所能控制犯罪率。倘若一周內無犯罪、無事故發生,他便能得到一條象征威嚴的黑絲帶。這樣堅持三周,則可順利結業,穿上那身英姿勃勃的警服。
“保證圓滿完成任務!”走出校園時,他鏗鏘有力地對師父表下決心 ,卻不曾發現師父眼中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微笑。
世事洞察皆學問。一個機敏的警察,不但要有刀鋒般銳利的目光,更要有超乎常人的對危險的預見性。而這種預見性才是扼殺犯罪的王道。
阿井一邊想,一邊用蛇尾勾住一根橫枝,俯視秋千鎮彎曲交錯的土路。正式開始吧!他吐出信子,上下左右地探測空氣中溫度的變化。“站住!”他沖一個駝背老頭喊道:“嘿,老家伙,別光顧著埋頭看腳,抬頭看看前方的路吧!否則你的臉遲早會替你親吻大地的。”
“嘿,那只胖鳥,”他又伸伸脖子,向著天空喊,“別光顧著仰頭望天,真正的危險很可能來自你身下的彈弓。只要飛過村莊的那排煙囪,你便很有可能和熏雞成為同窗……”
阿井聲音雄厚,底氣十足。他就像個三百六十度旋轉的大喇叭,不停地宣讀他的遇險警報。他并非毒蛇,卻長著一條人人生畏的毒舌。對待錯誤,他毫不嘴軟。他要讓所有潛在的罪犯都只生賊心,不長賊膽。
阿井一直忙到太陽西沉,才緩緩爬下樹去。他的嗓子喊疼了,“嘶嘶”地直冒煙。他來到護城河邊飲水,卻看見幾只花貓正在悠閑地垂釣。他的火瞬間沖向腦殼,悄無聲息地游上前去,以閃電之勢猛地纏住其中一只花貓的腰。那情景就像一個心急如焚的人,解救正欲輕生的家屬。
“我是蛇警。野地釣魚,嚴懲不貸。請配合工作,迅速撤離 。”說著,他用身體纏住了花貓手中的魚竿,“咔嚓嚓”折成幾段。
“你……你想干什么?” 花貓吃力地轉過身來,大眼睛射出驚懼的目光。
“不想變成‘落湯貓的話就離岸邊遠點兒。”阿井的身體從花貓兩手中繞過,順勢向背后一拉,結了個利落的“井花綁”。
“嚴禁河邊逗留,嚴禁湖中漂流。”一天后,岸邊多了一塊標語牌,木樁深深地扎進土里,像站著一個堅定的護衛。
阿井這才滿意,蹭了蹭身上的泥,終于扭動身體,走向了街道。
小鎮中心是熱鬧的集市。擺攤叫賣的商販來往不絕。喧嚷嘈雜的賣場是無數爭端的發源地。他毫不猶豫地沖進去巡查,卻被一只賣梨的黑猴擋住了去路。他正把一大塊白布單鋪在地上,舉起一筐鴨梨倒成一個尖頂的山丘。一只小個鴨梨沒站穩,“咕嚕嚕”地滾到阿井身邊。阿井剛想從側面繞過,卻被一條敦實的胖腿攔住去路。
“這梨甜不甜,好吃嗎?”豬太太俯身撥弄起“梨山”,又挑了一個最大的,舉在鼻子下面聞了又聞。
阿井險些笑出聲來,向賣梨的黑猴問甜不甜,他能說“不甜”嗎?他這樣想著,就聽見耳畔響起黑猴“呵呵”的諂笑:“當然好吃哦,甜的很哩……”
設想一下,若是豬太太買回兩斤梨,發現是酸的,豈不眼見著一場糾紛無中生有嗎?想到這里,阿井一個箭步躥上梨山,高昂蛇頭大喊:“我是蛇警,集市嚴禁問東問西,少說廢話,以免發生不必要的口角。”
眾人吃了一驚,“呼啦”一下躲開。“蛇!蛇來了!”他們舉著手臂上下揮舞,似乎把蛇警聽成了蛇匪。“等等,我還有重要指示。”阿井把盛著梨山的白布單撕成兩半,以迅猛之勢沖向人群,圍觀者卻如湖底投石一般“轟”的一聲炸開。“我是蛇警,你們站住,不得擾亂公共秩序……”大家哪聽得這些,只顧瘋跑,慌不擇路。
忽然,一輛小面包車急剎車停在路口。熱心的老狗司機從車窗里探出頭喊:“出了什么事?快,快躲進車里來!”說罷,他“嘀嘀”幾下按開車門鎖。瞬間眾人便塞行李似的,一個個躲進車內。
“那輛面包車給我停下來!”阿井終于趕到了。他一挺身,躥上風擋玻璃,站在彎曲的雨刷器上瞪著通紅的雙眼。
“不管你是誰,你沒有權利傷害他們。”老狗說。
“可我有權利命令你停下來。因為你涉嫌超載運輸,這非常危險。”阿井憤怒地說道。
全車人都嚇得不輕,眼睛直直地望著前方,不敢吭聲。只見阿井敏捷地把半條蛇身鉆進天窗,一下子跳到老狗司機的肩頭,又一次熟練地把他的雙手系了個“井花綁”。
“現在我要依法扣留你的車輛,并處以罰款。因為……你已在路口違章停車超過兩分鐘了。”阿井說畢,甩開眾人訝異的目光 ,掉頭離去。
幾天以后,秋千小鎮好像炸開了鍋。一時間,街頭巷尾變得空空蕩蕩。人們相傳,有個鐵面無情的蛇警出沒,于是他們謹小慎微,如履薄冰。
秋千小鎮的行人越來越少,仿佛一張褪了色的巨大考卷,找不出錯誤,也找不到答案。終于,空曠的街道只剩下阿井的身影。
兩周后,他已經從師父那得到了兩條黑絲帶,他迫不及待地將絲帶系在身上。再堅持一周,若平安無事,就可以畢業了。
師父又一次笑了起來,不同的是,他這次改成了朗聲大笑。世上的災難是永遠無法消滅殆盡的。阿井卻不這么認為。
阿井用尾巴整理了一下迎風飄蕩的黑絲帶,眼里充滿了自信。這些日子,他拖著沉重的身軀,尋遍了秋千小鎮的大街小巷。他雖然疲憊,內心卻感到輕松。還剩最后三天,只要保持零事故發生,阿井就能拿到第三條黑絲帶,然后堂堂正正地在自己的畢業典禮上留下一個標準的軍禮。
阿井不免感到興奮,不由得腳下生風,越走越快。他轉過街角,忽而被對面房間的一團紅光嚇了一跳。一間小屋的窗子似乎開了一半,一條紅色的巨龍正張牙舞爪地騰飛,像是要幻化成天邊翻滾的紅霞,直躥蒼穹。阿井強鎮心神,幾步沖到近前。耳旁只聽得喊聲四起。
“不得了啦!著火啦!著火啦!”
“‘沒有成人時,嚴禁室內使用明火。早在一周前,我就這樣提示過,你們拿我的話當PM2.5一樣過濾了嗎?”阿井沖入人群,怒不可遏,“快聽我指揮,接水救火。”他對著手足無措的人群喊起來。
人們從家中的水龍頭牽出水管,從院里的深井抽出井水,從魚缸里舀水,從茶壺里倒水。驚惶的人們在蛇警的指揮下逐步恢復秩序。“保持鎮定,我已呼叫火警,消防隊隨后就到。”
“只怕來不及了!”人群中,一個悲傷的女聲啜泣起來,“你們聽這房子里好像有小寶貝在哭!”
阿井猛地一個激靈。“嗶嗶剝剝”的火焰聲中,隱約夾雜著幾聲似小羊羔的啼哭,似有若無,很顯然,小寶寶已經奄奄一息了。“不好!”阿井大吼一聲,朝大門沖了過去。門已被鎖死,大伙兒又一次失去了主張。
“還剩最后三天,可別出了事,陰溝里翻船。”阿井高昂起蛇頭,沖著半開的窗縫一躍而入。滾燙的濃煙,幾乎在一瞬間灌滿他的鼻腔。他深深地憋了一大口氣,朝著柔弱的“咩咩”聲艱難摸索。“絕不能有一人受傷。”他在滾滾的烈焰中用尾巴撫摸著身上的黑絲帶。
羊寶寶的哭聲止住了,不知是看到了救援,興奮得忘記了啼哭,還是早已聲嘶力竭,失去了意識。
顧不了許多了,阿井鉆到羊羔身下,用長長的蛇尾繞著小羊的襁褓拉了一個活結。然后拖著他,在火海里穿行。
窗外,圍觀的人群漸漸騷動起來。平日里那個說話毫不留情、嚴苛到令人生畏的毒舌蛇警,此刻也不禁讓人為他捏一把汗。
“那位警察先生,里面情況怎么樣?”一分鐘過去了,五分鐘過去了,人們始終沒有得到回應。
圍觀的群眾越集越多,也慢慢焦慮起來。釣魚的花貓來了,賣梨的黑猴來了,開面包車的老狗也趕到了。他們手捂口鼻,奔到窗前,向內窺探,只見一條金黃的蛇尾緩緩伸出窗口。
花棉被出現了,襁褓出現了,羊寶貝幼小的臉龐和緊閉的雙眼一點點從窗框之下露出來……可怕的是那條蛇尾似乎耗盡了全部力量,劇烈一抖,便立刻淹沒在黑霧之中。大家飛撲著擁上前,一把托住羊寶貝,四周一片歡騰!
片刻,大家忽然想起了什么!“蛇警!蛇警!你還好嗎?”他們拼命地呼喚,用手敲打早已被火焰烤燙的窗玻璃。
阿井背靠墻角,微弱地喘息。他的細長的身體多處被烈焰灼傷,黑色絲帶也燒焦了。朦朧中,他半睜著雙眼,看見有三個身影正試圖撞開玻璃,沖入火海。“嚴禁……嚴禁損壞建筑,私闖民宅。”阿井氣若游絲,卻絲毫不失威嚴。三個身影全被這個認真的警察逗樂了。
賣梨的黑猴用布單給阿井包扎傷口,釣魚的花貓拿斷掉的魚竿綁成一個簡易擔架,老狗司機把阿井抬上面包車后座,飛也似的趕往最近的醫院。
阿井突然有些不好意思起來。被他罰款的面包車,撕破的白布單,甚至折成幾段的釣魚竿,現在都變成了救命的重要工具。可他并不后悔。他始終相信自己的嚴苛是給公民最大的安全保障。
昏迷了一天后,阿井終于蘇醒。他扭動著身體,從病床上坐起來,低頭一看,腕上的黑絲帶早已不見了蹤影。他恍然明白,他的黑絲帶被沒收了。一直以來,他都在竭力控制事故發生,保證他人的安全,卻忘了他自己的受傷也成了事故的一部分。“就差三天,只差三天而已。”他氣惱不已,不禁嚎啕大哭。
一只大手溫和地撫了撫阿井的額頭。一個熟悉的、爽朗的笑聲在病房中響起。阿井抬眼看去,只見師父正背著一只手站在他面前:“未來的蛇警怎么能隨便哭鼻子呢?”
“蛇警?”阿井的哭聲戛然而止。他抹了一把眼角的淚水,使勁搖了搖頭,“我把任務搞砸了,黑絲帶也理應沒收……”
“當然要沒收,”師父瞇起眼睛,打斷阿井的話,“不然怎么給你換這個。”他一下子抽出背在身后的那只手,一頂嶄新的黑色警帽赫然出現在阿井眼前。
“別妄想杜絕一切事故的發生,出問題在所難免,想辦法用你的熱心與善良解決問題,才是最寶貴的品質。這次你做得很好,你是一個優秀的蛇警,只是以后……”阿井正想用雙手接警帽,師父卻又沉了臉,輕輕將胳膊一揚,“我還有一句重要指示,以后,別忘了保護好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