堅硬之喙猶可溫軟呢喃

鐘宇

本以為豪邁的蘇東坡斷然做不到李清照的婉約，事實未必如此。讀了趙瓊《月光一樣的一卷家譜》這個組詩，仿佛看到了軍營硬漢詩人柔軟的一面，始信擅詩者并不會框定在某一格局中難破窠臼。趙瓊的許多詩固然充滿了血性的張揚，如果只讀其一，人們很容易對其作品風格貼上一味硬朗的標簽，而實際上他還有許多充滿柔情、散發溫婉的詩句，讓人讀后不敢輕易地將詩人歸位于某一隊列。

這個組詩，避開了功名的負載、社會的附加和價值的探究。人心一旦觸及故鄉，它便變得純粹而清澈，關乎故鄉的情感抒發，可謂之最真實的人性展現。盡管是純粹的性情之作，其深厚的蘊藉猶能使人心有所動，頻生感慨。

在趙瓊的這組詩中，《有一年秋天的一個場景》這首詩中的秋色是鄉愁的外化，寄寓了詩人對故鄉諸多的眷戀和回憶。詩人總是以輕快的筆調，掩飾故鄉神圣背后的滄桑，恰是這種隱忍和諱蔽，最能勾起人們對特寫畫面背后的猜測。似乎能感知父輩的每一個笑容里，都經歷了一段煎熬的過程。詩歌之美，不外乎言其一而知其二，觀其表而查其衷。美好的豐收場景，實則是感嘆父輩生活的不易。只要讀者細心領會，必然能發現詩人言中有梗，弦外有音。此詩的表達，既符合理想主義者的審美趣味，亦能夠喚起悲憫情懷的共鳴。人們不得不為詩人翻手為云、覆手為雨的創作手法折服。

故鄉是游子一生的牽扯，也是每一位詩人無法避開的歌詠對象，乃至故鄉的一陣風，便能撩動詩人壓抑多時的傾訴欲望，似乎只有通過詩歌形式的表達才能消除胸中塊壘。有多少人，一輩子與故鄉的土地相依為命，不曾離開半步。而作為離開故鄉多年的游子，對長年在故鄉土地生息的人群除了充滿敬意之外，還充滿對故鄉執著堅守的感動。從《一陣秋風》中，可以窺見詩人對故鄉的遠離潛意識里似乎有一絲背叛的愧疚，其本人在故土留下的腳印，早已被一縷風擦拭得干凈，再次觸及故鄉的景物，難免有沉重之感，那一陣又一陣的顫動，恰恰是詩人靈魂深處的迷惘和掙扎。

從《故鄉》的詩歌主旨中可知，詩人與故鄉的關系，并未因離別得太久而從精神上與之割裂，他依然將自己視作故鄉土地里生長的一粒麥子，這既是對故鄉的定義，也是對詩人本身生命的定義，故鄉是詩人靈魂永遠的歸屬地。游子浪跡天涯，恍如風箏飄在天際，飛得越遠，那根維系的線便會攥得越緊，無論你的人生在外面書寫得多么精彩，總也改變不了你初始的篇章在故鄉序引的事實，哪怕它并不十分出彩，卻是你后面所有精彩的肇端。故鄉的襁褓意義，一直存在于詩人的內心;故鄉賦予的營養，一直在詩人的血脈里流動。詩人創作這樣一首詩，除卻記錄對故鄉的追憶，想必還有一種深切的感恩。

讀罷《細碎的馬蹄入夢幾回》，不免讓我想起鄭愁予的《錯誤》，所不同的是趙瓊置換了人物的處境，去抒寫一種曠遠的離愁。鄭詩的主題是閨中思婦盼望歸人，而詩人的主題則是天涯游子牽掛夢中的故土。雖然詩歌立足的境地不同，而詩歌的核心內容并沒有本質上的區別。趙瓊的這首詩具有自我尋根傾向，故鄉的種種印記，表明詩人對故鄉歷久未泯的掛念。通過白馬、閃電、山花、鷓鴣等諸多具象，拼接記憶碎片，尋找到種種確證生命來歷的依據。即便努力地拾起，而歲月又迫使人一點一點地失去，故鄉的概念在詩人的筆下時而清晰，時而模糊。那種往昔的親切感若隱若現，若即若離，這使詩人對故鄉的那種情愫愈發欲求不得，欲罷不能。

《月光一樣的一卷家譜》選取了故鄉一個具有典型意義的敘說對象，一反之前的隱忍和含蓄，索性直說鄉民為生活奔命的艱辛。有意思的是，在這首詩中，趙瓊所擇取的具象也都散發著風寒雨凍的蕭瑟之氣，他似乎突然不屑于玩弄項莊舞劍意在沛公的把戲，直接讓故鄉卸下雪月風花的妝飾素顏登臺，把故鄉歷史的拙陋赤裸裸地展現給讀者，似有些許你愛看不看的賭氣。這種不打折的開誠布公，確也有幾分可愛。詩歌內涵其實也無須揣度就可一目了然，這在諸多西部民歌中早已耳熟能詳。

事實上詩人有太多揮之不去的鄉愁，只要生命存在，它便追隨其左右，讓你無時無刻不感覺到它的糾纏，叫人難以釋懷。當你的生命誕生于故鄉這一刻，就已經與故鄉形成了一種思念的契約，你無法不履行，是因為你無法將它忘記。它有時讓你負重，有時讓你開懷，有時讓你委屈，有時讓你榮耀。鄉愁的不定與無常，被詩人用落葉進行量化，在季節的遷流之間，嘗盡不一樣的感受。鄉愁像是一根扎進心里的刺，它的存在讓人每生痛感，而當你把它拔去，你又會覺得難以承受的空虛。在詩人看來，鄉愁在他的心里，既是享受亦是折磨，所以會產生這一首首鄉愁的詩。

落葉在詩人的句中頻繁出現，肯定是詩人賦予了落葉特定的含義。落葉或許是離去的親人，或許是逝去的光陰，亦或許是舊時的記憶。總之落葉是某種失去的另類表達，喻人則是往生，喻日則是成長，喻物則是感傷。而月亮則是這一切發生的見證，所有的事物皆與月亮有關，又似與月亮無關，一切都在變化著，唯獨月亮依然。

趙瓊這個組詩，真正做到了人性的純粹。這樣的詩脫離了一切世俗的羈絆，只說心中所想，是單一的個人與故鄉的情感糾葛，因此給人清新透徹之感。如果硬要說所有的詩都有其隱性的目的的話，那么趙瓊這組詩的目的，就是要拂去一切塵埃，釋放本真的自我，如此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