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走的快樂

段和平

是從幾年前吧，我就開始不可救藥地愛上了隨心所欲地行走。

說是隨心所欲，其實也不盡然：對于自己的行走意圖與方式，我還是有一定規劃與想法的。首先，行走對我來說是一件最為簡單與快樂的事情，既是為了鍛煉，也是為了健康。因為自己的母親一生多病，飽受病痛的可怕折磨，我太知道有一個相對健康的身體，對于一個人來說是多么重要。我喜歡的行走方式就是近年來大家所崇尚的“健步走”。我監督自己每天堅持、風雨無阻。在行走的過程中，我沒有任何具體時間的限制，隨時可以走，有時一天一次，有時是一天幾次，也從不回避城市的喧囂（也確實無從回避），因為大家都是人世間這汪洋大海中的一滴水，所以才能共同匯成這不倦涌動的滾滾洪流。但我確實有意回避那些穿著統一服裝的暴走族（這里我并無貶意，只是生性不喜熱鬧而已），我只想自己一人或與妻子一起，自由行走在這處處彌漫著人間煙火味道的塵世間。

每當我行走在路上的時候，雖未時時駐足或俯身，但卻始終在用眼睛來撫摸和擁抱身邊的草木，我無需刻意去調動身體的感官，但所有的感官早已隨之而動。我的每個細胞，每塊骨骼都是被充分打開的，哪怕關閉所有光與聲的通道，我也能以敏銳之心，捕捉到每一朵花的情懷，每一棵草的心絮。

身邊與我擦肩而過的人們絡繹不絕，是啊，人們也許是為了贏得健康，也許是為了甩掉臃腫，大家其實都是走在同一條路上，所有人的目標都是一致的。行走中的快樂可以說無處不在，源于思想可以自由自在地飛翔，可以不受任何形式與環境的左右，能夠把那些紛繁蕪雜的心緒自動派遣，對這個世界獻上自身最本真的一面。是的，沒有誰能把昨天還給自己，也沒有一條道路是重復的。重復的只是我們所深陷的那些無可回避的生活瑣碎，還有很多匿名但不得不去一一核對的生命密碼。那些密碼是關于愛，關于親情，關于思想，關于日漸衰老的身體，在不斷的破譯里，把腳下這條正在行走的路看得更清。

在一條我常常走的路上，我生發出了無限感慨。我深感人間命運的宏大之別，在小小青草身上袒露無遺。雖只有一欄之隔，際遇卻大不同呵！你看那賓館欄桿前的草坪，有工人定期護理，修剪得整齊劃一，長得真是青蔥濃郁，它們是命運的驕子，坐擁其成，只需要每天伸展身子享受陽光雨露，其余的都不用去費心思。而欄外那些自由生長的草們，姿態萬千，孤苦無涯。然則，困境之下，野趣盎然，個性生長，豈是嬌生慣養能及？這與人生中的太多場景與境遇，是何等相似啊！

就這樣走著，走著，讓自己全身心地進入云淡風輕的思想空間。在這個世界上，什么都會改變，無論物質、精神、金錢、權利，抑或身體、健康、思想、靈魂……除了時間，除了變化。因此，長生不老的唯有時間，永恒不變的唯有變化。從此刻出發，從這里出發，人是太應該活出真實的、別人無法仿效的真性情來，不然，真是要枉此一生了。走著，你就會深刻地體味到，路永遠都在腳下，時間的倩影雖然風姿綽約，但世事的視野卻必定漸次蕭瑟蒼涼。

“健步走”貌似簡單，似乎抬腳就走、誰都可以，其實中間的學問也大得很。就說步數吧，身邊有不少朋友都在追求好看的步數或是在朋友圈第一的排名，那真是使出洪荒之力，天天上萬步、日日在暴走，但這種盲目是要付出慘痛代價的，是會造成不可逆的下肢損傷的（尤其是髖關節和膝關節），我們務必要掌握科學的健步方式，不可過于偏執。人真的活得很累，要享受、要灑脫，但更要健康。我有時走了很遠的路，突然內心涌動一種想要傾訴的欲望，甚至想攔住一個人，一個完全陌生的人，向他說一說自己內心的慨嘆，說一說生活中的某些頓悟。恍惚中，我竟忘記自己置身何處，直到撞到了別人身上，我才驀然驚覺：身邊依舊是車水馬龍，每一個人都行色匆匆。

每當我甩動雙臂，大步前行的時候，其實也是摁下了一個縝密思考的按鈕。當一個人身心徹底放松下來的時候，內心如平靜無痕的水面，思維卻空前活躍，記憶的門扉便在這時悄然開啟：那從遠方走來的懵懂少年不正是自己嗎？那時的我，目光中還飽含著天真，從不知坎坷與艱難為何物。可轉眼間如今就到了“卻道天涼好個秋”的年齡，白發也早已襲上了頭頂。我此刻正在走著的，不正是漫漫的人生之路嗎？！人生中的所有去處，都和來路密切相關，在比《詩經》更早的時光河流之上，行路人問天：此何人哉！此何人哉！問過之后，時光的河流不舍晝夜，照例流淌不息。天空緘默，大地無語，流轉至今，我恍惚自己就是那個穿越了的問路人。

因為每天散步的緣故，在我所居住的小區周邊的道路上，身邊常常是人來人往。時間長了，有一些面容便感覺似曾相識，但也只是彼此報以微笑，或是相互點頭致意。在幾年前，這些勤于散步的人當中以老人為主，但現在我驚喜地發現，中年人與青年人的數量激增，已形成一股蔚為壯觀的人流。

是的，能做一個足下生風，在這天地之間自由行走的快樂行者，是幸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