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志平
北宋朱長文編撰的《墨池編》是繼唐代張彥遠《法書要錄》之后的又一部書論叢輯著作,在中國書論史及古代書家研究等領域中,都是不可或缺的基本文獻。全書共分八門:一、字學;二、筆法;三、雜議;四、品藻;五、贊述;六、寶藏;七、碑刻;八、器用。本書“品藻門”內《續書斷》為作者自著,《碑刻》二卷為作者自輯,其他則引古人成書加以編次?!赌鼐帯返奈墨I收錄范圍較《法書要錄》有突破,體例上開辟了按照學理來分類的先河,為后世金石書畫著錄起到了方法上的示范作用。正如四庫館臣所稱:“后來《書苑菁華》等繼作,雖略有增益,終不能出其范圍?!雹倜鞔跏镭憽豆沤穹〞贰?、清代《佩文齋書畫譜》《六藝之一錄》以及近代的《書畫書錄解題》等書籍,編輯體例大抵承襲《墨池編》。
《墨池編》除體例上開辟了按學理分類之先河外,其所收文獻涵蓋了宋代以前書法學術的各個方面,是研究宋代及以前書學發生發展的重要依據。但從目前研究狀況看,非常不盡人意。筆者2008年涉足這一領域之前,基本不見有關該書的專門研究。2012年8月,何立民整理的《墨池編》由浙江人民美術出版社出版,但該書對于《墨池編》的版本源流不甚了了,就連目前存世并為大家熟知的明代薛晨刻本居然不據以???,更遑論有何創見,這不能不說是巨大的遺憾。
《墨池編》原本無存,目前存世有三個版本系統,分別是:1、明抄本系統,包括明橫野洲草堂抄本、譚公度本、《六藝之一錄》本等;2、明刻本系統,包括薛晨刊本(簡稱“薛本”)、李時晨刊本(簡稱“李本”)、文淵閣《四庫全書》本(簡稱“淵本”)和文津閣《四庫全書》本(簡稱“津本”),合稱“墨池四種”;3、清刻本系統,包括康熙、雍正、乾隆“就閑堂”刻本和雍正、乾隆“寶硯山房”刻本。其中明抄本系統為筆者首次拈出,相關考證可參見拙文《新發現明橫野洲草堂抄本〈墨池編〉檢證》②。有關清刻本系統之源流,筆者也有專文考證③。另一方面,《墨池編》與《法書要錄》關系密切,故《墨池編》的整理研究有賴于《法書要錄》問題的解決,筆者此前已經對其做過全面清理,發表論文《〈法書要錄〉的兩個版本系統及相關問題考述》④。
本文主要考察明刻本《墨池編》系統的淵源、流變及其價值⑤。
目前所見《墨池編》最早刻本為明隆慶二年(1568)李艸向永和堂刻本,二十卷,《續編》三卷,國家圖書館藏。題作“宋吳郡朱長文伯原纂、明青州李艸向子藎刻行、明四明薛晨子熙校注”。前有喬懋敬序:
……《墨池編》者,宋儒樂圃先生朱長文所輯也。先生邃于理學,博于藝文,多所撰述,悉稱名家。朱晦庵嘗與簡札資問,雅重識達,其所蘊藉可知矣。是編序述西京以來書學,敘論名賢法帖、評騭、題識,旁及楮生墨卿,各系斷語其后,可謂字原之勁羽,藝匠之良佐,非稗官小史之倫也。書藏吳中,好事家三百年無刻以傳者。民部青州李君艸向博文好古,設教于蘇,得肆志于學,因訪求是編,手錄自隨。既而遷倅于淮,政平事舉,郡齋多暇,乃延四明薛子晨相與訂正。益其所遺,續其所未盡,捐俸授梓,以廣厥傳,屬余序言弁諸首。竊謂孔門群賢著稱,不盡必其聞道,而咸許其身通六藝,當時豈遺本務末耶?蓋上達難致,下學可臻,書之藝較與射、御不侔,有關于文教甚大,于吾用甚切,而可無學乎?知書而不原所自,知學而不審所宗,猶弗學也。是故,是編之不可無傳也。李君固與余同志而克肩其事,流布海內,使學者一醒心目,將傳今垂后,為益豈微也哉。隆慶戊辰秋孟,賜進士出身刑部浙江清吏司主事云間喬懋敬書于白云清署。⑥
喬懋敬,字允德,上海人,嘉靖四十四年(1565)進士,官至湖廣右布政使,著有《古今廉鑒》八卷。喬懋敬并非專門書家,《董玄宰品書》云:“荊州仲宣樓所刻《登樓賦》為吾松喬懋敬書,喬素無書名,彼中士大夫亦不知為誰手也。喬曾為荊南觀察,乃從游莫廷韓是龍所書,今為正之?!雹叩且粫r顯宦,故被延請為《墨池編》作序。李艸向,字子藎,青州人,嘗官民部。從前引喬懋敬序可知,其“博文好古,設教于蘇,得肆志于學,因訪求是編,手錄自隨。既而遷倅于淮,政平事舉,郡齋多暇,乃延四明薛子晨相與訂正”。目錄后有薛晨題記:
右目錄二十卷,乃朱伯原先生手定。此書專論字學,至為詳博,成一家言,留心翰墨者,一覽一快。世無刻本,轉相手錄,未免脫誤,又文頗繁復。環洲李公治郡多暇,擅著作,精工書法,乃謀余刻此,校正刪潤,以補伯原之不逮。余曰“不可”。先生坐病廢,積歲臨摹,精思篤好,優入晉室,不意宋人有此風韻,賢于玩繁華虛歲月者遠矣。此編力疾十年就緒,不應更為刪潤,乃取諸書載字學者,令人逐一檢討,參校異同,疏其所可知,而略其所難考,刻貽同志,以廣其傳。斯不失先生本意云。
隆慶二年七月又十三日,四明薛晨題。⑧
薛晨,字霞川,浙江省鄞縣人。工書。與文徵明(1470—1559)、李攀龍(1514—1570)、王世貞(1526—1590)、豐坊(1492—1569)交好,曾預修(嘉靖)《青州府志》,并刻有《義瑞堂法帖》。李子藎與豐坊似也有交往。明朱謀垔撰《續書史會要》:“豐坊字存禮,號南禺,后更名道生,浙江鄞縣人。嘉靖進士,官至南吏部考功主事,善書翰,屢評國朝書法。其草書自晉唐而來無今人一筆態度,唯喜用枯筆,乏風韻耳。李子藎評其《甘露帖》特入神品,惜未之見?!雹帷坝篮吞谩辈恢翁??!墩憬ㄖ尽肪矶弧端掠^六》“鴻福寺”:“《臺州府志》:在縣西七十里,晉永和中建,舊有永和堂,相傳菩提引尊者持錫開基,至唐咸通中重新。宋大中祥符四年賜額,宣和間毀,靖康中重建,明隆慶間又新之?!雹獯颂帯坝篮吞谩笔欠窦磁_州之鴻福寺,尚未可知。
明人刻書,素為學界詬病,薛本亦不免此弊。如書前喬懋敬序,言“朱晦庵嘗與簡札資問”。朱長文和朱熹分屬北南宋,風馬牛不相及,豈可“簡札資問”?此處可見薛本荒謬之一端。然而薛本乃傳世最早的《墨池編》刻本,其價值亦不可輕視。以下詳加檢證。
薛本所據的底本,當為朱長文的修訂本,這從薛本所載朱長文自序中“十月十有五日”?的時間款可以看出端倪。清刻本和橫野洲草堂抄本時間款是“十月初五日”?,薛本的署款晚了十日,而且薛本的按語和諸本相比,文字相異之處顯得更為簡勁有力,無疑是經過修訂的確證,相關研究已見《新發現明橫野洲草堂抄本〈墨池編〉檢證》。朱長文《墨池編》依據《法書要錄》宋傳本而來,同時也參考了《法書要錄》宋傳本以外的文獻如《太平御覽》《太平廣記》等書。這可以從《墨池編》后世傳本特別是薛本中找到蛛絲馬跡。
如清刻本《墨池編》所載《書斷·神品·崔瑗》條下有小字注:“一本云:‘師于杜度……可謂冰寒于水也?!?此注不見于早期《法書要錄》傳本(《吳錄》《懋錄》),而見于《墨池編》各本及明刻本《要錄三種》(《嘉錄》《王錄》《毛錄》)中,肯定不是張彥遠所注,只能是朱長文所加。當然也不是薛晨所加,因為此注在早于薛本的《嘉錄》中也可見到。經校勘知《太平廣記》所載《書斷》恰恰是小注中所言之本?。這說明朱長文《墨池編》原書的確參考過《太平廣記》。
薛本有一明顯的特殊之處,即保留了朱長文參考《太平御覽》?《太平廣記》的諸多痕跡。如薛本所載《書斷中·神品·獻之》“太元中,新造太極殿,安欲使子敬題榜,以為萬世寶”?,“元”,清刻本及明抄本《墨池編》以及明刻《要錄三種》作“康”,《吳錄》作“原”,而《太平御覽》《太平廣記》、薛本均作“元”(按:《晉書》本傳作“元”?)。“太元”(376—396)是東晉孝武帝司馬曜的第二個年號,共計二十一年,屬王獻之(344—386)的活動年限。“太康”為晉武帝司馬炎的第三個年號(280—290)。此處當是朱長文據《太平御覽》或《太平廣記》改動。此外,清刻本《墨池編》所載《書斷中·妙品·師宜官》“性嗜酒”?,“性”前《太平御覽》《太平廣記》、薛本有“而”;“書其壁”?,“書”前《太平御覽》《太平廣記》、薛本有“因”?!稌鴶嘀小っ钇贰ろf誕》“尤精題署”?,《太平廣記》、薛本作“題署尤精”;“始成”?,“成”《太平廣記》、薛本作“就”。這些都可以作為上述推論的輔證。
朱長文依據《太平廣記》保留的一些佚文也可以從薛本中覓得。薛本所載《書斷中·妙品·歐陽詢附子通》“瘦怯于父”,“父”后薛本有“嘗自矜能書,必以象牙犀角為筆管,貍毛為心,覆秋兔毫,松煙為墨,末以麝香;紙必須堅緊薄白滑者,乃書之。蓋自重其書”?,此段不見于明抄本和清刻本《墨池編》以及傳世《法書要錄》諸本。此段見于《太平廣記》以及抄自《太平廣記》的《說郛》(《書斷》卷三),云出自《朝野僉載》?,必為朱長文原書所有,此處也顯示了薛本的獨特價值。
朱長文《墨池編》完成后,“書藏吳中,好事家三百年無刻以傳者”(喬懋敬序),中間經過哪些變化已經不得而知。薛本據《墨池編》宋傳本重刻,作了大量刪潤工作。現在很難分清哪些是薛晨所為,哪些是宋元之際的改竄。如薛本卷一九《器用》中濫入南宋王邁《臞軒筆銘》以及無名氏《硯滴銘》,卷二〇濫入北宋黃伯思《東觀余論》等(黃氏晚于朱長文),即不排除是南宋人對《墨池編》的改竄。
從薛晨題記可知,他不同意李子藎“校正刪潤,以補伯原之不逮”的建議,而堅持“不應更為刪潤”,只是做了“檢討”和“參?!钡墓ぷ?。但實際上卻對原書有不少的增刪,由此遭到后人訾議。清刻本《墨池編》朱之勱跋尾中即批評薛板“增損不倫,字欵脫謬”?。薛晨對于《墨池編》的整理,主要體現為以下幾個方面。
1.增加《續編》三卷
薛本在原書的基礎上增加了不少內容,有《續編》三卷,目錄如下:
卷一字原
周伯琦《說文字原敘》
趙古則《六書本義自敘》
《六書總》
《六書分論》
卷二筆訣
孫過庭《書譜》
姜夔《續書譜》
解縉《書法》
王賓《敘字》
祝允明《書述》
豐道生《筆訣》
卷三品論
高宗御制《翰墨志》
歐陽修《試筆錄》
米芾《書史》《海岳名言》
黃長?!斗ㄌ闭`》
楊慎《丹鉛總錄》
王世貞《藝苑卮言》
這三卷文字在時代上隸屬唐、宋、元、明,分成“字原”“筆訣”“品論”三類,繼承了《墨池編》的分類思想,內容對原書正文沒有任何影響,從保存文獻的角度看,有一定的參考價值。
2.增加宋、元、明碑刻
薛本的“荒謬”之處在于增加了宋以前和宋以后碑刻共計數百種。在“碑刻”部分,薛本對原書有改易,類目也與原本有不同,李本、淵本、津本承薛本而來,唯將原本二十卷并為六卷,碑刻二卷均屬卷六。薛本增入宋、元、明碑,總數為二卷,以“宮宇”為分卷界限,與清刻本及明抄本以“道家”為界不同。薛本將原書碑刻的順序全部打亂,除了增加宋、元、明碑之外,又在每個類目下新增碑刻。如“周碑”就比清刻本和明抄本多出一種《周封比干銅盤銘》,“秦碑”比清刻本和明抄本多出《秦泰山碑》《秦皇朐山碑》《秦之罘山遺文》三種等。《墨池編》原書卷一八所載石刻終于李陽冰《龍鳴寺碑》,朱長文在本卷按語中最后一句有云:“自五代至于皇朝,碑碣尚完而眾聽所易聞,不必繁述云?!?薛晨刪除朱長文此句,而另加跋語云:
宋以前碑刻考,朱伯原采錄,間多脫誤,晨為之訂次;宋以后碑刻考并法帖,晨竊增入,僅補闕簡。敢逞管見,援筆評人也耶?乃據衡山、南禺二公平日所傳,品格不差,實與天下公論大合。更冀同志高賢入室右軍者一考詳之。?
薛晨增入的宋、元、明碑刻,后來為文津閣本《四庫全書》悉數刪除,但經過薛晨“訂次”的“宋以前碑刻考”及隨意增加的一些文字,在明刻本系統的李本、淵本中得到保留,從而讓《墨池編》失去了本來面目。
薛晨對《墨池編》的編輯有不少隨意的成分,用他的話說就是“乃取諸書載字學者,令人逐一檢討,參校異同,疏其所可知,而略其所難考”(見前薛晨題記),所謂“諸書”可以大略考知。如《集古目錄敘并跋》,此卷為朱長文據歐陽修《集古錄》選輯而成,經??卑l現,明抄本與清刻本《墨池編》順序據“集本”(歐陽修集最早版本,今不存)而來,保留了朱長文原書基本面貌,而薛本和后來的李本、淵本、津本均與南宋周必大刻本保持一致,可知后起的歐集南宋刻本乃屬薛晨參校的“諸書”之一。在傳抄過程中,薛晨甚至誤加了《唐九成宮醴泉銘(貞觀六年)》一種,此碑不見于明抄本和清刻本《墨池編》,必為薛晨增入。
3.增加法帖文字
薛晨改易《墨池編》原書的痕跡在《墨池編》卷一五《張彥遠釋二王記札》中也體現得十分明顯。在薛晨增加的大量宋、元、明碑刻中,有很多是文徵明和豐坊所藏。薛晨除在《墨池編》中大量采錄外,還在《張彥遠釋二王記札》中錄入文徵明《重修蘭亭記》全文九百多字?!短m亭序》在張彥遠《右軍書記》中編號為338,薛晨將《蘭亭序》移到第一的位置,并作說明:
《蘭亭》詞翰妙絕,右軍政行卓越,尚不能無譏于世。以“天朗氣清”句而沒全文于蕭統,以游觀妨郡政而掩大節于一生。按文思美者,未嘗不咨嗟恨惜也。吾師衡山公撰《重修蘭亭記》,表著心志,因錄于后。?
與敬重文徵明一樣,薛晨對于同鄉好友豐坊同樣敬重有加。《張彥遠釋二王記札》本有《十七帖》,但是朱長文所見本與后世所傳本并不相同,薛晨則徑直以他自己所見本錄入。《漢時講堂帖》末尾有薛晨增加的一段注文:
已上《十七帖》刻于汴梁,自“精妙”起廿三字系闕文。按《十七帖》為書家上乘,朱晦庵稱其不縛于法,而從容于法度之中,乃書中之圣。黃長睿云:“右軍草書《十七帖》最為可師,此書中龍也?!边_者痛掃諸書,專精此帖,日夕臨摹,盡悟結構之妙。乃知一切諸體,皆原于是。此豐南禺公得力處也,但石刻傳摹失真彌甚。今書家貴論釋帖,帖尾有大“勅”字及“僧權”二不完字者,乃唐本最佳。賀秘監臨本刻于澄心堂,王著翻刻者是謂閣本,覺拙而痩,獨汴梁刻本最為近古。子昂臨本柔媚無骨,為須識破,諸不足觀也。?
跋中提到了“豐南禺公”即豐坊。今存天一閣的《義瑞堂法帖》為薛晨所刻,中有文徵明、豐坊及薛晨自己的書作多件,這可與薛晨在《墨池編》中的表現相表里。
朱長文《張彥遠釋二王記札》實來自張彥遠《法書要錄》,今存明抄本和清刻本《墨池編》所錄帖文與《法書要錄》各種傳本基本相同,但薛本則在帖文數量和順序方面迥異諸書。薛本帖文比明抄本和清刻本《墨池編》少一百四十多帖,又從他處抄入一百九十多帖,大部分為宋以后叢帖,其中不少是偽帖,薛晨不加選擇悉數抄入,可謂荒謬至極。
4.誤收偽文
薛本也存在誤收偽文的情況。薛本錄有朱長文手定《墨池編》目錄二十卷,在每卷下有子目,卷二子目下無《唐僧懷素草書歌行》一篇,但是薛本在正文中收入此篇。李白在時代上不當置于唐太宗之前,朱長文《續書斷》論及懷素時不及此文一字,并且此篇為論書詩,按照慣例當入“贊述門”,此三條證據,可斷其妄。必為薛晨濫入。此篇見于宋《書苑》卷一七,作《李白贈懷素草書歌》,《法書苑》卷二〇作《草書歌行贈懷素》(李白)。薛本有跋尾云“此篇本藏真自作,駕名李太白,前人已有辨證”?。此跋不見于宋《書苑》《法書苑》等書,當為薛晨所為。此文又見于《李太白文集》卷八,題作《草書歌行》。王琦注云:“蘇東坡謂《草書歌》決非太白所作,乃唐末五代效禪月而不及者,且訾其‘箋麻絹素排數箱’之句村氣可掬。《墨池編》云:‘此詩本藏真自作,駕名太白者。’琦按,以一少年上人而故貶王逸少、張伯英以推獎之,大失毀譽之實。至張旭與太白既同酒中八仙之游,而作詩稱詡,有‘胸藏風云世莫知’之句,忽一旦而訾其老死不足數,太白決不沒分別至此。斷為偽作,信不疑矣?!?王琦提到的《墨池編》當為薛本系統,因為明抄本和清刻本均無此文。
5.濫改諱字
《墨池編》涉及的宋諱,經過宋元之際的變遷,屢遭改竄,到了薛晨手上,更是變成了一筆胡涂賬。
清刻本《墨池編》卷十四《徐氏法書記》“草書多于其側帖真字楷書”?,其中“真”,薛本作“貞”?。“貞”是宋仁宗趙禎嫌名,宋人往往將“貞”改為“真”,薛本卻倒過來,將“真”寫作“貞”,的確有些莫名其妙。清刻本《墨池編》卷九《續書斷》有“張長史(不書名,避御嫌名也)”?,“旭”乃宋神宗趙頊嫌名其妙?!安粫苡用病毖Ρ咀鳌懊?,不書名者,避御諱也”?。既然“不書名”,則肯定沒有“旭”字,而薛本卻兩存之。王逸少《筆陣圖》見于清刻本《墨池編》卷二,中有“見張旭《華岳碑》”。此處“旭”為“昶”之誤,《法書要錄》諸本、宋《書苑》《說郛》《法書苑》《墨池編》明抄本和淵本所載該文均作“昶”,而薛本作空缺,此處或為原書所存宋諱的孑遺。
6.考證荒率
薛晨在編?!赌鼐帯窌r,偶有一些考證,如卷二《晉王羲之書論四篇》文末薛晨有小字注:“《筆陣圖》語與前篇不同,前云永和十二年,此題九年,歲月亦異。”?《書法正傳·纂言上》收錄此文,于薛晨按語稍微演繹了一下:“按《筆陣圖》與前篇不同,歲月亦異。蓋永和十二年所作是《右軍題衛夫人〈筆陣圖〉后》者也,九年所作是右軍與子敬者也,故并存之。”?卷一六《集古目錄敘并跋》中有《石鼓文》,薛晨也在文末加了一段小注,提到楊升庵:“按《石鼓·宣猷作原篇》碑洼難搨,成都楊升庵疑上缺,每行補二。近見淮陰周蘭墪親搨本字完,原不待補?!?這些注文學術價值均不算高。《墨池編》卷一六《集古目錄敘并跋》錄有歐陽修對《瘞鶴銘》的跋尾,薛晨在文后加注云:
《瘞鶴銘》實普通四年陶弘景書,疑王逸少、顧況,皆非也。詳載《東觀余論》。晨每過京口,恨不一見。隆慶戊辰春留京口月余,愛金焦堆藍凝黛。屹立江中,日一登逰,抱千古之慨。詳詢《瘞鶴銘》,在三詺洞山足間,崩裂墮江中。手摹得四十字,有古篆籀氣。雖積筆成塜,莫能得一結構之妙耳。?
這段話可當作游記來看,放入古人書中,不倫不類。薛晨的考證荒疏之處很多,甚至書名和作者的標注也屢有失誤。如薛本卷一有《唐顏真卿干祿字書序》?。《干祿字書序》乃顏元孫作,顏真卿特書之刻石。宋《書苑》卷一六、《法書苑》卷三均作《唐顏元孫干祿字書序》。薛本卷一又有《唐林罕小說序》?。林罕為后蜀人,宋《書苑》卷一六、《法書苑》卷一均記作“后蜀”,薛本作“唐林罕”,顯誤。薛本卷二又有《晉王羲之草書勢》?,明抄本《墨池編》作《草書勢》,無作者名字;宋《書苑》卷三作《梁武帝〈草書狀〉》;《法書苑》卷三據《墨池編》收錄,題作“《草書勢》(一作梁武帝草書狀)”?。此篇后有朱長文按語云:“張彥遠以《草書勢》為右軍自敘,按篇中云‘二王父子,可為兄弟;薄為庶息,羊為仆隸’,乃在晉宋之后。以此言之,蓋袁昂輩所作耳,必非右軍也。”?朱長文明言此篇“必非右軍”,而薛本卻硬題作王羲之作,令人費解。
薛本刊行后,萬歷八年(1580),李時成重訂本問世,此即“李本”。此本六卷,前無序,目錄后有“重刻《墨池編》姓氏”名單,分別是“明直隸巡按兼提督學校蘄水會川李時成重訂”“直隸巡按兼提督學校晉江毓臺陳用賓”“直隸巡按督理鹽法文安蒲汀姜璧”“直隸巡按督理漕務遵化歷山茹宗舜”“浙江承宣布政司參政海防道荊州春所龔大器”“山東承宣布政司參政漕儲道沔陽五岳陳文燭同訂”“直隸揚州府知府義烏紹東虞德燁重刊”“江都縣知縣慈溪獅峰秦應驄同刊”“本府儒學訓導繁昌邢德璉校正”“縣學生員陸君弼、蘇子文同?!薄S信朴洝叭f歷庚辰夏孟梓于維揚瓊花觀深仁祠”?。
此本流傳甚廣,多見于明清藏書家著錄,或以“李時成”、或以“虞德燁”命名,所指則一。李本乃據薛本而來,除了沒有《續編》三卷外,其余內容基本沿襲。最大改變是將原來二十卷合并為六卷,其次在文字上做了少量校改。關于薛、李二家刊本,清代朱之勱在清刻本的跋尾中進行了激烈批評:
康熙辛卯、壬辰歲,先后得二部:一系勝國隆慶間四明薛晨刻本,一系萬歷間蘄水李時成刻本。薛板增損不倫,字欵脫謬;李板即以薛氏本重刊,又將二十卷并而為六,均失本來面目。?
李本對于薛本文字的改動,有三種情況:第一種情況就是誤改。如下表例1—8,“墨池四種”(薛本、李本、淵本、津本)中唯有李本與眾不同,而且都是一些明顯的錯誤;第二種情況就是李本有改動,或有所據,但來源不明,正誤難辨,且影響到淵本、津本,如例9—22;第三種情況就是李本有校改,可以明確乃據宋《書苑》《說郛》《法書要錄》傳本等書而來,然后被淵本和津本沿襲,如例23—29。


本文討論的《四庫全書》本主要包括文淵閣《四庫全書》(淵本)和文津閣《四庫全書》(津本)兩種。淵本承襲李本而來,四庫館臣進行了校改,《欽定四庫全書考證》卷五一子部《墨池編》留下了十多條??庇?,從校勘記中可發現淵本所據之底本與傳世之李本(刻本)基本相同。但是仍舊有出入,如下表所示:

李本刊行后,有依據李本的抄本流傳。津本據李本之抄本收入,津本在“碑刻”卷末加了一段按語:
謹按:此書所載石刻終于李陽冰《龍鳴寺碑》。世傳抄本增宋石刻九十二、元石刻四十四、明石刻一百十九,移長文論于宋石刻后,而前題“直隸巡按兼提督學政蘄水會川李時成重訂”一行,殊為妄謬。今刪去以復其舊。謹附識于此。
“世傳抄本”即李本的傳抄本。文淵閣《四庫全書》所據之底本與李本有出入,極有可能也是據李本的傳抄本而來,文淵閣《四庫全書》的修撰時間是“乾隆四十三年三月”,而文津閣《四庫全書》的修撰時間是“乾隆四十九年七月”(據書前提要),二本多有不同。淵本對于底本的錯誤有刊正,校改的文字為津本所繼承。
據《浙江省第四次鮑士恭呈送書目》載“《墨池編》六卷,宋朱長文著,六本”,此乃《四庫全書》之所本。此六卷本當即李本的傳抄本,文淵閣《四庫全書》在李本傳抄本的基礎上進行了???,據以考證的書籍有《莊子》《說文》《晉書》《孔子家語》《隋書經籍志》《范文正公集》等,校勘記已見于《四庫全書考證》,茲不錄。但《四庫全書考證》的??庇浿皇怯涗浟藴Y本與據以抄錄的底本的若干不同。實際上,淵本還參校了清刻本《墨池編》,這一點似乎沒有人指出過。
清李慈銘撰、由云龍輯《越縵堂讀書記》,在載錄雍正間吳下刻本《墨池編》后云:“四庫僅收六卷合行本,未見此本也?!比~德輝(1864—1927)《郋園讀書志》卷六“《墨池編》六卷(明萬歷庚辰李時成刻本)”條:
明人刻書,大都如此,謬妄不足議也。獨怪《四庫全書》所著錄者,亦此六卷,注云“浙江巡撫采進本”。考《浙江采集遺書總錄庚集》,載有二十卷本,不知何以四庫相歧。豈館臣所見別一浙江采進本耶?
查當時編輯《四庫全書》時,所進《墨池編》共六次:一為《江蘇省第一次書目》,六卷十六本;二為《兩江第一次書目》,六卷十本;三為《浙江省第四次鮑士恭呈送書目》,六卷六本;四為《武英殿第二次書目》,六卷六本;五為二十卷續編三卷,見《江蘇采輯遺書目錄簡目》;六為二十卷刊本,見《浙江采集遺書總錄簡目》。而《四庫全書》所錄本為浙江鮑士恭家藏本,為六卷。前四種均為“六卷本”,可確定是源自李本,第五種“二十卷續編三卷”乃源于薛本。第六種“二十卷刊本”極有可能是清刻本。
文淵閣《四庫全書》本參考清刻本的痕跡班班可見,今舉例如下:


上表25條例證,除23、24、25三條顯示淵本也有可能越過清刻本參考明抄本外,其余均可表明淵本參考了清刻本。此外,淵本做了不少??惫ぷ鳎恕端膸烊珪甲C》收錄的若干條校記外,下表補充了一部分例證。這些例證可分成兩種情況:一種情況可以大致確定校改的依據,如1—7條;另一種情況則是無法確定校改依據,不排除是意改的可能,如8—22條等。


津本據李本而來。通過校勘發現,津本與淵本最大的不同就是刪除了薛晨妄加的宋、元、明碑刻。上表所示津本沿襲淵本改動之處例證很多,但是也不乏津本獨立進行的校改。這些校改的地方有些可以確定依據,如下表例1,或是參考了清刻本和明抄本;有不少地方是觸犯了忌諱字而改,如例2—5;有些則是意改,如例7—10等。嚴謹程度與淵本相比,顯然差了不少。


明抄本《墨池編》(以明橫野洲草堂抄本為主)的底本來自《墨池編》的宋元傳本,此本為獨立于明刻本之外的傳本。從薛本和明抄本校勘的結果看,明刻本受到明抄本的影響十分明顯。
另一方面,由于明抄本《墨池編》受到《法書要錄》的早期傳本特別是《吳錄》的影響十分顯著,這樣就出現了《吳錄》—→明抄本(復旦本)—→薛本(“墨池四種”)的鏈型傳承模式。如下表所示:


清康熙年間,朱長文裔孫朱之勱重刻《墨池編》,在收集參校版本時,朱之勱提到了薛本和李本,同時也提到了不明來歷的“舊抄本”(應該就是明抄本)。從校勘結果看,清刻本對于明刻本的參考痕跡十分明顯,特別是明顯誤處如出一轍,如下表所示例1—5。同時清刻本也參考了明抄本,鑒于明刻本也受到明抄本的影響,由此體現出明抄本——明刻本——清刻本這樣的傳承鏈條,如下表例6—10。

造成清刻本訛誤頻出的原因很多,但是主要還在于底本“為鼠殘闕”、整理時雜出眾手、據以參校的明刻本和明抄本本身也存在問題等三方面。由此可見,清刻本《墨池編》文獻價值要大打折扣。
古代書論文獻的整理研究是一個困擾學界多年的“老大難”問題,這一方面是因為書論文獻在一定程度上為主流文史研究專家所忽視,另一方面也因為書法研究領域缺乏古籍整理研究的專門人才。十余年來,筆者以《墨池編》整理研究為主攻方向,重點清理宋代以前的書論文獻。除了版本問題外,筆者試圖以清刻本《墨池編》為底本,將所有《墨池編》《法書要錄》《書苑菁華》的版本和相關文獻進行匯校,希望建立一個文獻校勘的坐標系,從而為當代書學研究留下一部扎實的著作。
《墨池編》明刻本的諸多謬誤在后世不斷遭到批評,并且成為明人刻書荒率的有力證據。但平心而論,明刻本的價值也不容忽視。特別是薛本完整保存了朱長文原書二十卷的基本面貌,而且是目前存世的最早刻本,對于后來的清刻本具有一定的借鑒意義。薛本的重要價值還在于開啟了一個以薛本為底本的《墨池編》版本系統,隨后的李本、《四庫全書》本繼之而來,為《墨池編》的傳播起到了正面的推廣作用。就明刻本系統本身的文獻價值而言,也有一些不容否定的特殊之處。即由于明刻本系統乃據朱長文原書修訂本而來,修訂的痕跡特別是序言和按語部分透露了不少學術信息,為深入研究《墨池編》和朱長文的書學思想提供了寶貴的材料。
需要指出的是,即使理清了明刻本《墨池編》的版本源流,但是要真正認識《墨池編》的文獻價值也絕非易事。這是因為《墨池編》與張彥遠《法書要錄》及南宋陳思《書苑菁華》在后世傳本眾多,加之內容交叉,探討任何一種書都必須以解決另外兩書的版本問題為前提,有關研究另見拙文《〈墨池編〉與〈法書要錄〉——從版本交侵和文獻互證的角度看》一文(待刊)。同時,在《墨池編》內部,三個版本系統也頭緒紛繁、相互影響,這決定了本課題的研究容易陷入瑣碎的泥沼。然而,瓦礫之中亦時時有碎金閃現,特別是將各種版本的文字差異列表顯示之后,就可以清楚地看出古代書論文獻在流傳過程中如何被后世改竄、如何又被整理者考證出本來面目而予以還原的過程,這種細致入微的梳理或許就是本課題研究的真正價值之所在。
① 《墨池編》卷首提要,文津閣《四庫全書》子部第269冊,商務印書館2005年版,第595頁。
② 陳志平:《新發現明橫野洲草堂抄本〈墨池編〉檢證》,載《文獻》2014年第3期。
③ 陳志平:《清刻本〈墨池編〉版本源流考述》,載《國立臺灣大學美術史研究集刊》2018年第45期。
④ 陳志平:《〈法書要錄〉的兩個版本系統及相關問題考述》,載《文藝研究》2018年第2期。
⑤ 在考察過程中,會涉及一些書籍的簡稱,茲擇要列名如后:《法書要錄》傳本中的國家圖書館藏吳岫抄本(簡稱“《吳錄》”)、國家圖書館藏傅增湘手錄王世懋抄本(簡稱“《懋錄》”),這兩種為明抄本系統;此外有明嘉靖本(簡稱“《嘉錄》”)、《王氏書苑》本(簡稱“《王錄》”)、毛晉《津逮秘書》本(簡稱“《毛錄》”),這三種為明刻本系統,合為《要錄三種》,有時加上《吳錄》,合為《要錄四種》。宋刻本《書苑菁華》簡稱“宋《書苑》”,明王乾昌刻本《古今法書苑》簡稱“《法書苑》”,清抄本《六藝之一錄》簡稱“《六藝》”。
⑥⑧? 明永和堂刻薛晨校注本《墨池編》卷首,第3—7頁,第3頁,第1頁。
⑦ 汪珂玉:《珊瑚網》,《萬有文庫》第二集,商務印書館1936年版,第735頁。
⑨ 朱謀垔:《續書史會要》,《四庫提要著錄叢書》子部第7冊,北京出版社2011年版,第216頁。
⑩ 嵇曾筠:《浙江通志》,文津閣《四庫全書》史部第177冊,商務印書館2005年版,第638頁。
? 清雍正間就閑堂刻本《墨池編》卷首,第1頁。
?????? 清雍正間就閑堂刻本《墨池編》卷七,第23頁,第28頁,第28頁,第30頁,第30頁,第30頁。
? 李昉等:《太平廣記》卷二〇六,掃葉山房民國十九年(1930)版,第5頁。
? 明永和堂刻薛晨校注本《墨池編》卷七,第32頁。
?? 清雍正間就閑堂刻本《墨池編》,書末跋尾。
? 清雍正間就閑堂刻本《墨池編》卷一八,第20頁。
? 明永和堂刻薛晨校注本《墨池編》卷一八,第29頁。
?? 明永和堂刻薛晨校注本《墨池編》卷一五,第1頁,第6頁。
??? 明永和堂刻薛晨校注本《墨池編》卷二,第22頁,第19頁,第20頁。
? 王琦輯注《李太白文集》,《四庫提要著錄叢書》集部第81冊,北京出版社2011年版,第272頁。
? 清雍正間就閑堂刻本《墨池編》卷一四,第27頁。
? 明永和堂刻薛晨校注本《墨池編》卷一四,第20頁。
? 清雍正間就閑堂刻本《墨池編》卷九,第7頁。
? 明永和堂刻薛晨校注本《墨池編》卷九,第8頁。
?? 明永和堂刻薛晨校注本《墨池編》卷一六,第4頁,第10頁。
?? 明永和堂刻薛晨校注本《墨池編》卷一,第14頁,第23頁。
? 王世貞:《古今法書苑》卷三,明王乾昌刻本,第28頁。
? 清雍正間就閑堂刻本《墨池編》卷二,第18頁。
? 李時成重訂《墨池編》卷首,第8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