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丨張世程
關于這個“想”字,有一個非常簡單的謎語,便是“木目共一心”,看來,“目”之所及,會觸“木”(指外在的物與人)而“心”生情。確實,人類的許多情感活動,都可以用“想”來表達。至于“想”的方式,真是各式各樣。
西方人就想得很直接,愛一個人,想她念她之時,“I love you”可以脫口而出。而在中國呢?馮鞏的相聲留下一句經典:“我想死你們了。”這么直接,但總覺得是打趣、是逗笑,卻不是真情的自然流露。似乎有更直接的,阿Q 對吳媽求愛說的是:“我要和你……”但那不是想她念她,更何況把人家吳媽想得渾身發抖往外跑。讀小學時,有位比我們大幾歲的兄長經常要我們讀《增廣賢文》,猜謎語,其中有一則是“兩木(目)共一心,人在爾邊行,古人文章好,十女田半邊”。這里邊有個故事,說是一個男子向一個女子求愛,卻不直接說出“想你做妻”(謎底)。看來,中國傳統尤其在士人階層,還真不習慣直接說想你愛你。
有人說古典詩詞“教你如何優雅地說‘我想你’”,這是偶然間從網上邂逅的,還真能引起本人強烈的共鳴。也因此,我曾擬過一道古詩閱讀題,無非要求從抒情角度賞析詩句,但在前邊添上了這一句。一經“面世”,便有同仁和弟子點贊,說這道題好有意思,原來古詩真的可以教人優雅地說“我想你”。
的確如此,光是看中國詩歌的源頭《詩經》,我們最熟悉的《氓》里說:“不見復關,泣涕漣漣。既見復關,載笑載言。”對比是如此之大,這是那位深愛著氓的女子刻骨銘心的想念。《關雎》里的男子,真摯而熱烈地戀著那位女子,日思夜想,那情狀便是“寤寐思服,輾轉反側”,做夢也想走近她左右,采摘那“參差荇菜”,并在身邊“琴瑟友之”,繼而“鐘鼓樂之”。《蒹葭》就更不用說了,想那位“伊人”想到恍恍惚惚,總覺得她依水而立,從早到晚都心心念念要“溯游從之”,哪怕道路多么艱險……你看,光是說“我想你”,就有那么多深情款款而優雅動人的表達。
由這源頭順流而下,我們可以看到,詩人寫對于愛人、戀人的思戀與想念,真是豐富多彩。而到唐宋,大概就更是奇想迭出了,其中有一樣便是各種“設想”。杜甫身在長安,卻一心惦記妻兒,不說自己如何想念他們,反說對方想念自己,想象著“今夜鄜州月,閨中只獨看”,而且愛妻的樣子是那樣美好動人,又想著有朝一日“何時倚虛幌,雙照淚痕干”,這是期盼相會呀。柳永設想與戀人一別之后,自己“今宵酒醒”之地便是“楊柳岸,曉風殘月”,該是何等凄婉而動人。而蘇東坡在自己的愛妻離去十年之后,還是“料得年年腸斷處,明月夜,短松岡”,分明是設想自己年復一年對于亡妻纏綿悱惻的思念。
唐宋之間,隔著個五代十國,憑吳越王錢镠一句“陌上花開,可緩緩歸矣”就足以摘得“想”之王的桂冠。想想吧,那時節,又是一年春天,他的夫人回娘家小住一段時間還沒歸來,錢镠王想念至極,便托人捎信給她,不是直接說“快回來”,而是委婉地對她說:田間阡陌上的花開了,你可以一邊賞花,一邊慢慢地回來了。
不只是愛情,還有骨肉情、手足情、友情,乃至一切的“情”,在中國古典詩歌的話語里,都可以優雅地說“我想你”。比如說手足情吧,王維想兄弟了,是“遙知兄弟登高處,遍插茱萸少一人”;蘇東坡想兄弟了,是問明月“何事長向別時圓”……
看來,這“想”字,簡直就是豐富人情凝結而成的,自然屬于感性的一面。可是也應該有理性的一端吧?“木目共一心”,“目”之所及,不只是觸“木”而“心”生情,也可以是察“木”而“心”生理吧。也就是說,我們用心觀察外在的物與人,就會產生合乎邏輯或倫理的意識活動。想來,從《大學》的“格物致知”到朱熹的“格物窮理”,正是如此。我們往往對王陽明說的“心外無物”多有誤解或曲解,其實他是強調“致良知”,是說要用心感知外物,如此一來外物就不再是外物。回頭看這個“想”字,以理性價值來看,“木目共一心”,不正是強調“心”對于“目”之所及的“木”的意義嗎?

人類作為萬物的靈長,不僅有感情,也有思想。帕斯卡爾說,人是一根能思想的葦草,雖然脆弱,卻能展開豐富而理性的思考;笛卡兒說,我思故我在。可見思考與思想對于人類來說有多重要。
總的來說,這“木目共一心”的“想”有兩端:感性地想,是情感;理性地想,是思維。對于人類,兩者都重要,而且互為聯系:感性推動理性,理性彌補感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