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劉子鑫

《柔柔白日觸手可及的幻覺》(The tangible Hallucination of Rourou in the Day-time)(簡稱《柔柔幻覺》),是一部30 分鐘的獨幕現代舞蹈劇。對于現代舞蹈劇,我一直都非常著迷,不僅因為自己是一個戲劇工作者,想探索舞臺藝術更多的可能性,而且因為現代舞蹈劇是令人激動的,我非常喜歡這種直截了當的現場沖擊力。
《柔柔幻覺》最大的一個命題就是——生活就是不斷向前。整個作品如一首現代詩,簡簡單單又帶著一種記錄或者寫日記的感覺,娓娓道來許多無法言明的私人化的無奈、壓力、欣喜還有感傷。在30 分鐘的時間里,你看到的是一種持續的沒有終點的狀態,又有很多碎片式的生活場景。故事不過一眨眼間在你面前流過,簡潔,鋒利,卻又充滿了一種溫柔的力量,令人回味無窮。
該作品在抽象戲劇敘事和抒情編舞間穿插變幻,并結合了現代戲劇中物件劇場的創作理念,“道具”不再作為擺設或工具,它更多作為肢體的外延,成了作品的主要部分,從而產生了新的含義和新的功能,在體驗上也更加有了層次和質感。
劇始,舞者身著普通的白色T 恤和運動褲,拖著一個行李箱從觀眾入口進到劇場,然后從一側的樓梯走上舞臺。這個過程中沒有音樂,舞者的表情木然,似乎隨時會發生點什么,卻又沒有。行李箱跟隨舞者在舞臺上來回穿梭,這的確是一個“異鄉人”獨自出行時的真實寫照。舞臺突變,箱子開始領著舞者運動,原來舞者和箱子成了一體。行李箱周圍空間的運用以及身體與行李箱連接的部分,都是有設計思考的,但你感受不到被“編排過”,而且舞者收放自如。之后舞者打開行李箱,從箱子里拿出很多裝滿東西的袋子。
一卷藍色膠帶被拿出來,舞者開始用這卷膠帶在白色的墻上貼起來。一開始她貼出了一個缺了一邊的長方形,然后她看著這個幾何圖形擺了一個造型,并微微笑了一下。然后她又開始貼起來,不知不覺貼出了一幅由幾何圖形組成的畫。我把它解讀為“住所”,一個二維的異化的“家”,很抽象,但很真實。
這種“作畫”的方式讓我眼前一亮。這種生活化又有些無序的“行為”,這種當下的不做修飾的行為,會有一種打破表演形式化的效果,增加了層次感。
舞者在“家里”的一段舞蹈,質感更加自然和愜意,和前一段舞蹈的突然、有很多驟停和突變不同,產生了非常強烈的對比效果。
舞者多處用到了很生活化的動作,比如散步、等地鐵、揉腿,而且節奏、內容的結合與搭配都恰到好處,與中間的“高難度”現代舞元素拼接在一起,產生了強烈的對比,從視覺上建立了一種戲劇性體驗。就這樣,整部作品在平淡的外殼下卻又暗潮涌動。
“情感戲”在這部作品中非常有特點。其中一段,舞者從手提袋里取出來一個木塊,把它擺在舞臺上。人和木塊靜靜地待在一起,“緘默不語”。她坐了很久,起初我以為她是陪木塊一起坐著,后來覺得木塊其實就是她自己。她看著木塊愁眉不展,然后又從手提袋里取出一個木塊,把它擺在第一個木塊旁邊。這時浪漫又帶著傷感的鋼琴曲響起,舞者用手擺弄著兩個木塊,改變著它們之間的距離與聯系,用一種極簡式的擬人效果,就像是“漫畫”那樣。我們看到,兩個木塊相認,相知,最后相愛。突然間,舞者狠狠地扔掉了其中一塊,只留下起初的那個木塊。
最后一段,舞者在聽覺的異化上做出設計。她平常所聽的手機歌單里的歌,早已成為噪音,唯有那首在舞蹈房里練習時的鋼琴曲,如詩般進入自己的內心。作品在這里結束,讓人感覺意猶未盡。
《柔柔幻覺》里有很多舞者自己的經歷,作為“異鄉人”要面對的孤獨、壓力、失落、矛盾、新鮮感、依賴……但整個編排并沒有流于宣泄痛苦和重復狂躁,即便這可能是更為明顯的選擇。舞者用一種非常柔和的方式,娓娓道來一個獨自追夢之人的日常、失落和堅強,看似抽象,其實層次感鮮明立體,又飽含情感。整個編排充滿了巧妙的構思,舞者的肢體明顯經過了大量的訓練,作品里面不乏精湛的高難度動作。但是,舞者并沒有流于“炫技”,而是有的放矢地將“舞技”用在內容的刻畫上,很多動作都是極其自然地發生的。表達情感時,將“情感詞匯”翻譯成“肢體詞匯”是很有難度的,需要表演者極強的控制力,不將任何可能帶有指向性的肢體設計直接地表現出來,而是在一個新的“敘事語境”里重新展現,從而產生一種解構再重構的詩意,而這種詩意又是“現場的”。

舞者稱其為“敘事舞蹈”。將能夠勾起共鳴的場景,搭配簡單的道具,構造出令人興奮又感到神秘的場景。似曾相識的是那種生活中某一瞬間的情緒和狀態,但引人思考的是去掉“線性故事”結構后的象征和表現。看似漫無目的的日常生活片段點綴其中,讓人從“觀賞一個舞蹈作品”中解放的同時,依然能感到扣人心弦的力量,并且豐富了整部作品的層次。
作為一個在紐約看過很多舞蹈劇的人,我十分推薦這部作品,因為這是一部形式現代且內容飽滿的作品,同時它又是一部很“個人化”的作品。這部作品讓我想到了米蘭·昆德拉最暢銷的書《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輕》。我當時在“演后談”表達了我的看法,我說,我看到的似乎是舞者從一張白紙開始畫,畫出了一個自己都沒有意識到的迷宮,最后自己在迷宮中失去了方向,但不管怎樣,還是要堅強地走下去。
這部作品整體上的“敘事性”的質感,給了舞蹈劇很多新的可能性,這不再像是我去用肢體來形成行動的畫面,而是真正去“描述”一個線性事件的發展。這在當代舞蹈劇中是獨樹一幟的。而舞者呈現的主題,關于人的壓力、失去、困惑、執念還有堅強人生的共鳴,不正是我們,包括創作者和觀眾,所追求的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