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 亮/Shao Liang
編者按:陰澍雨,1974年生于河北香河?!睹佬g觀察》欄目主持。陰澍雨為“70后”藝術家的代表人物,先后畢業于中國美術學院、中央美術學院,師從張立辰教授,獲得博士學位,現為中國藝術研究院副研究員。他多年來以藝術創作為先導,理論研究與教學實踐互補共進,堅守中國畫正脈,以藝術語言的傳承出新為方向,探索傳統藝術在當代語境發展中的時代命題。其作品反映出當代中國畫家對時代精神與家國情懷的深度關切,帶領觀者走進本真的藝術世界。作為陰澍雨的一位好朋友,本刊執行主編邵亮教授對其進行了采訪,并完成了此段文字。
早幾年第一次見到澍雨兄的水墨作品時,就曾想過為他寫點文字,可惜當時行政事務等雜事繁忙,興頭過去也就作罷了。這幾年由于工作的關系,與澍雨兄的私下交流逐漸增加,更覺得他是在藝術上在生活中都相當實在的一位好朋友,2018年夏天,澍雨在中國美術館舉辦畫展,這讓我在一個更加莊重的空間里目睹了他畫上筆下的揮灑氣度,加上一年多來我自己生活工作狀態改變,多了些閑暇時間,于是有機會舊事重提,把給澍雨兄的文章初步拾掇拾掇。
然而此刻抬起筆要寫文的時候,卻發現陰澍雨的藝術并不是很容易被我來寫。因為我總體上是一個關注新潮較多的文人,如果他的藝術多沾染些不同的風格和主義,我寫起來就比較駕輕就熟,可每次我向澍雨提問,問他有什么自己的風格路數,他卻總是虛懷若谷地說,自己很年輕,還在學習,中國畫需要長年的耳濡目染,他現在還不是有什么風格什么主義的時候。好吧,此法不行,我也可以調動我自己寫作上的另外一套資源,我自己比較精通舊體詩詞,也比較了解各種中國畫學經典讀物,加之也了解澍雨兄的學習履歷,大可以把他研究過的“青藤白陽”在文章里翻出來曬曬,然后引經據典地說說澍雨兄的藝術如何如何的借古開今,如何如何既有傳統功底,又能夠深入現實,那么此文也就可以順利交稿,雖言下其實空洞,但看起來洋洋灑灑數千言,也是批評家應酬藝術家的常見法門。然而我也否定了這個思路,因為為澍雨兄寫這篇東西,我不是為了應酬,而是確實想對得起自己幾年前初見澍雨作品時那不期而遇的某種感動。
當時我面對畫面,當時我還不了解澍雨其人,當時我的感動到底來自何處?
回想起來,我的感動并不復雜,首先來自面對澍雨作品的一種舒心和愜意。在傳統的中國畫脈絡中,并不是所有作品都能帶來這樣的感受。觀各種中國畫作,有的作品氣象恢宏,但卻險山峻嶺,讓人無法靠近;有的作品意象奇美,但卻凄風冷雨,讓人望之生悲。而陰澍雨的中國畫,走的則是從平實中見清逸的路數,往往下筆渾不著力,著力之處,都是提神關鍵之點。由此,澍雨筆下,哪怕只是一枝小花,一朵麥穗,幾顆柿子,都能夠具有特殊的活力,仿佛就長在你的眼前。澍雨這種舉重若輕的筆法氣度,在同樣70年代的藝術家中絕不多見,他沉得下心,穩得住氣,了解各種新方法新潮流,卻又能返璞歸真,只關注眼前最質樸的一草一木,這種氣度,讓他在同齡人中,具有一種不可多得的老到,讓人過目難忘。
澍雨的畫作給我最初的感動,還因為它激起了我向畫面深處走過去的那種愿望。這種欲望,則是當代藝術所強調,非止傳統中國畫所獨有。也許正是澍雨畫作這種特殊的張力,讓我可以把它更多地讀解為當代人的當代作品,而不僅僅是放在水墨畫的漫長傳統當中。的確,澍雨筆下的每一筆描畫,都根正苗紅地符合古典中國畫的傳統,但他雖然模仿古人手筆,卻同時更注入了當代的氣息,在古典的傳統中活躍著一個當下的靈魂。從最表象上看,他在改寫題材,他學習著陳淳徐渭的筆法構圖,但他絕不去為了畫葡萄而畫葡萄,他把自己從小接觸的鮮活物象吸納到自己的作品中間。南方文人筆下的那個充滿懷才不遇感喟的舊世界,從陰澍雨道路的一開始,就轉變成為充滿稻花氣息、充滿北方風物、充滿當代人樂觀情懷的“時代”景致。在這里我給時代打上一個引號,因為在陰澍雨這里,真正的時代景致,不是使用了什么電線桿、拖拉機抑或都市美女這些形而下的東西,而是在水墨中注入了一種當下人的心情和關懷,這樣的時代景致,也許并不如前者那么炫目,但卻足夠深摯,足夠博大。



陰澍雨 夜半蟲鳴集 紙本水墨 29×21cm 2018 年
我喜歡陰澍雨畫的柿子,喜歡陰澍雨畫的石榴,喜歡陰澍雨畫的昆蟲,我喜歡陰澍雨用這些平平無奇之物構筑起來的神奇世界。在澍雨的筆墨之下,不僅僅是仿古或者仿現實的矜持,他的筆墨已經融匯成一種氣度,這種氣度讓他筆下的每一枚果實、每一片葉子都能成為整個故事的一個有機構成。這樣的故事充滿著陰澍雨的水墨空間,這個故事并非遠在天外,而仿佛關聯著每一個當代人的喜怒哀樂。我能讀出澍雨墨色青草縫隙間灑下的陽光,每一個在都市生活中厭倦無聊的都市人面對澍雨的水墨,都能讀到一種陽光般的安適感,這種感覺,既關乎遙遠的傳統,又照應著當下的現實。
當代人能夠畫出真正具有當代精神的當代水墨畫么?不僅僅憑借各種刷新的題材,而真正把當代精神潛藏在一草一木之中?這個命題看似不言而喻,其實并不簡單。同樣的一棵草一棵樹,在當代人的心目中,它帶來的時空位置和意義,與古人是不一樣的,因此哪怕當代人與古人一樣,只是畫山畫樹畫鳥獸,構筑起來的時空世界也不會完全相同。但是話說回來,要在中國畫的筆墨當中說好當代人的“故事”,不是每個當代人都能夠達成的,你要說自己的故事,首先必須對筆墨語言有最深入最透徹的把控能力,因此,在寫意花鳥這樣的傳統媒介下,談論藝術的當代性必然是個難題,許多大談藝術當下的藝術創作者,可能沉不下心去研究語言傳統,也有不少對傳統繪畫語言有研究的藝術創作者,根本不在乎當下如何如何,而陰澍雨的藝術有一種特殊的氣場,因為他能夠真正立足傳統,卻又同時面向當下展開心懷,他的畫同時可以吸引傳統的觀眾和現代的觀眾向它走近,因為它的畫面上,是一個當代人面對深邃傳統的自信發音,這樣的聲音,在現實中可以產生深遠的回響。
在這樣的背景下,有一個偉大的傳統與當代的聲音在陰澍雨的畫作當中達成了某種和諧。你可以用很當代的方式去欣賞它:它的一草一木一蟲一石,都不僅僅是古畫的格局,而且有著自己的空間位置,有著自己的聲音和性情;你也可以用一種既當代又不失古典的方式去觀察它,因為它鼓勵你在畫面面前停留更久的時間,當你不僅僅是把它簡單地看作一幅畫,而是把它辨認成一個真實存在的世界,你會發現其中的每一個局部、每一枝花草仿佛都能夠發聲說話?!赃@樣一種特殊的方式,最古老的藝術模式與最當代的聲音之間達成了和解,不是依靠簡單地嫁接某種圖式某個模型,而是因為當代人有自己真實的眼睛真實的心靈,他們面對一草一木的感覺,都自然而然與古人不同。但是,用寫意花鳥這種特殊的形式,同時意味著你需要在一定的筆墨意趣范疇內自然妥帖地書寫這種不同,站在澍雨的畫前,你不能在一轉眼間立即離開,你停留得越久,從畫面上得到的越多,這樣的讀畫方式,本身又是一種非常古典的方式。這是當代人最稀缺的一種古典,在知識更迭越來越快的時代,我們習慣了走馬觀花,更需要在某個恰當的時候讓自己沉靜下來,在靜靜的一草一木間沉淀下來,看到畫面的深處,才能看到世界的遠處,正是在這樣的意義上,一種古老的智慧與當下的藝術創作之間,又有可能尋求到某種共識。
我們最容易忽略的一點就是,在傳統與當下的價值爭論中,名利場總是誘惑局中人做出非此即彼的判斷,但真正成功的藝術家,卻往往是那些在兩方面兼具學養的藝術家。陰澍雨的成長歷程,促使他同時關注理論與實踐,也同時涉獵東方傳統美學和西方現當代美學,他更成功的地方是,他能夠熟練地運用傳統筆墨語言卻面對自己眼前的真花真草,在2018年7月份中國美術館的展覽現場,給我印象最深的講話,不是任何一個面對麥克風的批評界理論界大咖,而是一位不知名的十幾歲孩子:他面對澍雨的畫作凝神看了好一陣子,他說他并不懂得什么筆墨問題,但他仿佛從樹枝果實之間,聽到了風吹過的聲音。
如同風過,無人見風,但其所用力,實實在在。陰澍雨畫作中有某些部分,確實是不可言說的,但卻絕不是不可理解。言說的有效性,是人類當代哲學中拼命致力辯論的一個領域,但作為一個藝術家,明明白白的言說,只是他有可能采用的諸種方式之一。你說“人為何感動”,其實你哇啦哇啦說的一大堆,并不是你感動的原因,而是某些讓你印象特殊的記憶之點。欣賞傳統水墨畫,需要你對傳統水墨語言本身有一定的了解;欣賞當代藝術家的傳統水墨畫,需要你對于傳統水墨語言,以及當代藝術的某些新的趨勢,同時都有一定的了解。而陰澍雨的畫作,正是這樣一個成功的例子,它鼓勵那些最傳統的藝術形態進一步解放自己,面向當代的目光和當代的生活,同時,它亦提醒著當代的藝術驕子們,通過更好地理解傳統和發掘傳統,當代藝術才能變得更加深刻,更加讓人回味。
陰澍雨,是一個用非常傳統的方式創作當代水墨畫的藝術家,是一個同時擁有傳統修養和當代心靈的創造型人才,我衷心希望這樣的人才,引領起中國藝術的當下和未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