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中國的現代建國,對傳統是擺脫古代帝國結構的過程,對國際社會是掙脫西方列強控制的進程?!拔逅摹痹谥袊F代建國中是彰顯了兩個脫離的標志性事件。“五四”的“外爭國權,內懲國賊”明確地凸顯了中國的民族國家形態;“民主”、“科學”吁求鮮明地呈現了中國建構現代國家的實質特征。由此,關乎“五四”的激進與保守、啟蒙與救亡的兩極評價僵局可以終結。在現代中國的建構進程中,辛亥革命延續了高端精英革命的傳統,“五四”凸顯了精英集群乃至大眾社會的相關嘗試。這是中國建構現代國家的又一次歷史性突破。作為一個后發外生的現代國家,中國必得經歷一場激烈的社會運動,才能邁過傳統國家的門檻,邁進現代國家的天地。非議或反對“五四”,就此與現代中國進程逆反,主張可寬宥,踐行無門徑。
關鍵詞:“五四”;中國;帝國;民族國家;統緒
中圖分類號:K261.1? ? 文獻標識碼:A? ? 文章編號:1003-854X(2019)05-0019-10
“五四”當否之爭久矣!激進與保守分野、救亡與啟蒙錯位,使為“五四”的辯護成為一件越來越困難的事。“五四”的兩個基本面相:作為一場思想文化運動,與左左右右的價值主張及其自我確證內在關聯,因此很難獲得一致的肯定或否定;作為一場社會政治運動,與所謂激進主義的大規模實踐聯系在一起,因此既讓重造中國的人士心情激越,也讓推崇漸進社會改良的人士無法釋懷。顯然,只要將“五四”限定在這兩個對子之中,是很難為“五四”的確當性做出有效辯解的。而如果轉換視角,從現代中國的國家建構角度重審“五四”,或者可以為“五四”另開辯護路徑,從而為“五四”進行有理有據的確當性論辯:“五四”是中國真正掙脫傳統中華帝國牽絆,循辛亥路徑正式將中國落定在現代國家框架中的一次社會政治變局;同時是掙脫現代帝國體系控馭,循民族國家的全球化路徑建構現代中國的一次嘗試。只要現代中國建構的目標仍被確認,那么“五四”就獲得了它深厚的正當性辯護理據。
一、帝國的終結:“五四”的遠近因果
“五四”從來都被分離為兩個相互聯系、但構成上明顯不同的運動:一是1919年5月4日前后的學生運動,一是前后延伸數年的新文化運動①。這種區分,首先是在社會運動不同面相上做出的事實描述,其次也就注定了評價“五四”的不同路向:或者同時肯定兩場運動的現代屬性與價值,或者否定前者而肯定后者,抑或是否定后者而褒揚前者,甚或對兩者同時加以否定。一個歷史事件,像“五四”這樣獲得如此對峙的評價,是非常罕見的。就兩種發生廣泛影響的評價進路而言,在所謂激進與保守的視角上,論者認定“五四”促成了中國的激進化,因此,“五四”即便具有確認現代價值與現代制度的意義,但從長程歷史的角度看,它對中國現代轉變的作用也是有限的②。而在所謂啟蒙與救亡的視角上,論者認定“五四”造成了救亡壓倒啟蒙的悲劇性結果,因此“五四”不僅沒能在實踐上合理建構啟蒙與救亡應當相互促進的良性機制,而且在理論上也沒能對兩個主題進行“真正的探討和足夠的重視”③。從為“五四”申辯的意欲出發,兩種評價明顯采取的都是退讓性辯護策略。需要注意的是,兩種評價進路都是將“五四”做歷史的前推與后移,即是在中國現代史的大轉變、尤其是實現與晚近社會互動的大轉型中評價“五四”的,其間存在著強調“五四”的大歷史意義,卻無視作為歷史事件的“五四”自身的特殊指向與價值意欲的危險。而事實上,無論將“五四”視為一場激進主義運動,還是將之視為服從于救亡邏輯的社會政治運動,要對“五四”做出延伸性描述和歷史性評價,前提都應當是回到“五四”作為一場時間與空間上都有限定性意義的歷史事件本身。
“五四”首先是一次社會政治事件,而且是由特殊的中國背景與國際處境促成的一次政治事件。這場社會政治運動,起自北京,波及全國?!拔逅摹碑斕煸缟?點,北京大學等十幾所學校商議公共演說、散發傳單,到各使館請愿,去曹汝霖等住處聲討等事宜。然后各自回校準備條幅,條幅上書寫著“取消二十一條”、“保我主權”、“寧為玉碎不為瓦全”、“中國宣告死刑了”、“賣國賊曹汝霖、章宗祥、陸宗輿”等字樣。之后到天安門廣場齊集,官廳阻攔無效。齊集的學生散發傳單,主題是“外爭國權、內懲國賊”。后游行至美使館請愿不得。學生群情激憤,將怒火集中到賣國賊身上。于是游行至曹汝霖宅邸,曹宅起火,混亂之際,章宗祥出現,遭學生痛毆。隨后學生在警察干預下自行散去,但未隨大隊伍而行的三十余人遭逮捕。因之引發學生罷課,各校校長聲援學生,以及各界營救學生行動和質問新國會。在各方運動之下,被捕學生七日獲釋④。
如果僅僅限定于“五四”當天事件,“五四”便不成其為一場運動,而僅僅是爆發于現代中國歷史上的一次社會政治事件而已。因此,必須延伸視野,審視“五四”的前因后果,才足以理解中國現代波瀾壯闊的重大躍遷中“五四”所獨具的意義。
“五四”的前因,可區分為近因與遠因兩個相關方面。兩個原因又可以再區分為社會政治與文化變遷兩個截面。從社會政治視角看,“五四”的近因是第一次世界大戰后的全球利益分配所激發的中國國家認同激情,遠因是明清以降中國所面對的國家轉型困局催生的國家重構焦灼。前一個方面與“五四”的關聯,人所共知;后一個方面,需要略加縷析。甲午戰爭后,李鴻章推行強國均勢策略,得以遏制日本人占領遼東半島的野心,但因此卻造成列強紛紛瓜分中國領土,形成不同的勢力范圍。德國人乘此機會租借青島,筑堡、造艦、修路、開礦。一戰中,日本因日英同盟而對德宣戰,趁德國顧及不暇,攻取青島。而袁世凱圖謀帝制,壓制民眾,對日本提出的二十一條蓋印承認。戰后的巴黎和會,日本據此要挾中國履行所謂中日約章和倫敦密約,擬不在和會公開討論,而由日本處置德國在山東的利權。1919年1月的巴黎和會上,中國外交官力陳國家權利,獲得廣泛認同。而日本對中國政府施壓,要求中方外交官不再采取相關舉措。此舉讓國人嘩然,既憤日舉,再疑內鬼。于是,中國的親日派或袒日派浮出水面,懲戒賣國賊成為公眾吁求。
而“五四”的社會政治遠因,從歷史長時段角度看,是明清以降中國的國家轉軌聚集了無法釋放的焦慮。明清變局讓人們深刻意識到,明朝滅亡的根本原因正是“以天下私一人”,因此強烈主張恢復“天下者非一人之天下,乃天下之天下”的傳統。像顧炎武那樣的思想家自覺意識到,“古之圣人,以公心待天下之人,胙之土而分之國。今之君人者,盡四海之內為我郡縣猶不足……而無肯為其民興一日之利者,民烏得不窮,國烏得而不弱?”(《亭林文集》卷1《郡縣論一》)這就完全觸及到帝制中國的根本弊端,凸顯了國家轉型的主題。但這一轉型之議,是在中國遭遇明清之變的危機情形中發出的,因此也就勢必淹沒在清朝高壓統治的滾滾浪潮中。清朝大大延緩了中國的國家轉型進程——盡管這一轉型的方向性是不明確的,現代性含義還有待澄清,制度性安排仍需再思。但以“天下私一人”的帝制中國,顯然不是中國國家建構的選項。以“周秦之變”塑就的古代帝國,在明清之際便已走上終結之途。“五四”需要完成的中國社會政治結構再造任務,在明清之際就已立定。
如果說明清之變凸顯了中國國家結構重造的內生需求的話,那么鴉片戰爭以后中國的國際處境,則顯現了被西方國家強力驅動建構現代國家的外部窘迫狀態。所謂“落后就要挨打”的社會達爾文主義認知固然有誤,但中國在國家結構上落后于全球進程,與民族國家的形式結構以及立憲民主國家的規范現代國家結構相異而立,已經充分證明中國作別傳統帝國,建構現代國家的必要性與緊迫性。而第二次鴉片戰爭、中法戰爭、甲午戰爭、義和團運動、八國聯軍入侵的步步緊逼,更使未進行國家結構根本改造的中國陷入無法立足于國際社會的危急境況。這正是辛亥革命這一推翻帝制的重大事件必然發生的外部動力機制。
從社會文化變遷的視角看,“五四”的遠因是明清之際對私天下的批判,對公天下的呼吁。作為中國古代國家意識形態的儒家,歷經明清之際的深刻反思,連綿逶迤,終致晚清對“犯手實做其事”(顏元:《言行錄》卷上)的經世之學的倡導,和對“以理殺人”(戴震:《與某書》)的儒家中國主流意識形態的批判,發揮了對古代中國精神世界釜底抽薪的作用。再到清民之際,受現代化思潮的影響,顛覆傳統基礎上的現代化替代性選項凸顯出來?!拔逅摹钡纳鐣幕颍闶恰缎虑嗄辍芳簩χ袊鴤鹘y文化的猛烈抨擊,最具象征性的表達便是陳獨秀所說的“倫理的覺悟,為吾人最后覺悟之最后覺悟”⑤。他將共和立憲的獨立、平等、自由原則與儒家的綱常階級制尖銳對立起來,主張“存其一必廢其一”⑥。這種完全是悲劇性的結論并非民國文人的突發奇想、好發怪論,而是自晚明以來知識分子對國家再造失望復失望的悲鳴:長久以來,中國知識分子就深知中國國家結構必須轉型,但權力方面不僅無動于衷,而且千方百計阻止轉型進程。于是知識分子只好轉向自身大動手術,對自己身承的思想文化進行不留情面的猛烈抨擊,期待“以思想文化解決問題”⑦。
“五四”的后果,亦可區分為當下結果與遠期后果,或者區分為社會政治直接后果與文化心理深層后果。社會政治的直接后果,就是中國在辛亥推翻帝制以后,進而在應對列強對中國采取的帝國主義舉措之中,自覺意識到中國所必須建構的現代國家特質:“外爭國權”,顯示了中國人對現代民族國家主權界限的清晰認知;“內懲國賊”展現了中國人對維護主權的國家成員義務的一致確認。這是對辛亥革命“只是趕跑了一個皇帝”⑧ 的半拉子建國的一個強有力的推進。一個古老帝國建構民族—立憲共和國家的進程很難一蹴而就,但“五四”提醒人們,中國的相關過程可能更加漫長。因此,其遠期社會政治后果,正是力求掙脫古代帝國的自身邏輯,同時力避現代帝國對中國建構民族—立憲民主國家的控馭,讓國人據此知曉,中國必須走出古代帝國而轉進到現代民族國家,并且在現代國家的民族國家之形式結構基礎上確立起立憲民主之實質結構。循此可知,終結帝國邏輯與開啟民族國家的立憲民主進程,乃是“五四”至今仍然綿延著的中國歷史大脈絡。這是“五四”具有歷久彌新價值的理由之所在。
二、“民國前十年”:共和瘀滯催生“五四”
對“五四”的理解,歷來被社會運動的外部形式主導,而難以切入其內在實質。就“五四”當天事件而言,學生激烈反應、火燒趙家樓、毆打外交官員,這些絕對符合當下激進社會運動辨認指標的行為,成為人們認知與評價“五四”的重要論據之一。其實,在建構現代國家的進程中,這樣的社會政治運動已經算是溫和的了——在“五四”學生滿懷激憤前往曹宅的時候,他們對遇到的曹氏家人能夠理智相待,并未施加暴力⑨。而在后發建國的大多數國家,公眾將自己的行為限制在這種程度的并不多。倒是在國家建構的兩個結構面——建構政治民族以及建構民主政體上,大多數國家失于自我控制,充滿著暴力和血腥:為了實現“一個民族,一個國家”(one nation, one state)的現代建國愿望,一個致力建國的主體民族即人數占據限定領土上多數的民族,常常對少數民族進行驅趕,濫施刑罰,甚至實行種族屠殺或種族滅絕⑩。同時,為了在民主選舉時爭取到多數選民,不同民族、族群或群體的政黨與其推舉的候選人,常常煽動群體間的仇恨情緒、敵視情感、沖突行徑,甚至直接訴諸暴力行動以求獲得民主的多數贊同11。很明顯,相對于種族清洗與蓄意制造事端的現代建國中出現的極端現象而言,“五四”的激烈性程度與之有天淵之別。這當然不是要否認“五四”的激進性。不過將激進社會政治運動與極端社會政治相比較,可以矯正人們對“五四”是否超出理性范圍的過激看法,讓人們以較為常態的眼光,審視一個國家在由古代帝國向民族—立憲民主國家轉型過程中必然呈現出來的復雜性與激烈性。
即便是從“五四”事件向前后看開去,以大致十年為一個時段,“五四”也并未直接導致激進主義的不可逆進程:1911—1919年將近十年,除開文人相對激進以外,社會整體上是寧靜有序的,1927—1937年中國出現的民國“黃金時代”即可佐證這一點;即便是1937—1945年的抗日戰爭期間,中國社會思潮較為顯著地趨向激進性,但也沒有充分理由將中國社會傾向定位為激進化。20世紀初期以降,中國現代建國的困境,確實讓知識界趨向激進化,但知識界對中國歷史進程的影響并不像當下知識界想象的那么大。那種以“激進化”概觀“五四”與其后中國政治走向的說法,是頗為可疑的12。更為關鍵的是,這種看法僅僅著眼于知識界與社會公眾這些屬于權利方面的思想與行動,而對國家權力一方的思想與作為似乎視而不見——須知正是國家權力一方在中國國家結構轉型關鍵時期的不作為與亂作為,才導致了中國建構現代國家的緊張情勢,以及難以順暢地建構現代國家的頹變定勢。人們豈能苛責文人與公眾的現代建國嘗試,卻放縱權勢集團輕忽現代建構契機、徒耗現代建國資源的錯謬?!
重思“五四”發生前后差不多十年,即所謂“民國前十年”的中國政治史,可知“五四”的遠近因果關聯,恰恰在這十年匯聚為國家建構的風云時局?!懊駠笆辍辈皇且粋€簡單的時間尺度,而是一個飽含了中國國家結構變化的空間變換之復雜概念。因為在這個時間范圍內,無論是革命派還是保守派,都對中國的現代國家建構所取得的有限成就表現出極度的不滿——革命行動派如孫中山為之發起了第二次革命,而保守行動派如袁世凱竟然以恢復帝制來應對國家建構問題;與此相仿,思想的革命派明顯覺察到抨擊傳統以為現代辯護的緊迫性,而思想的保守派以對民國運作混亂的指責作為自己兜售君主立憲制的現實依據。這是相倚而在的兩幅畫面,缺少任何一方,都不足以完整描述和深切理解民初十年的中國政局與思想。
辛亥革命雖然讓中國成為亞洲第一共和國,但這個在具有漫長歷史的古老帝國轉軌中浮現的共和國,先天不足,后天失調。先天不足,是因為中國人、尤其是從政者缺乏共和政治的政治理念與經驗積累,因此在共和制的設計與運作上左支右絀;后天失調,是因為共和國甫一建立,就經歷了國家元首讓渡(孫中山讓位給袁世凱),政黨政治畸變(國民黨的成立與分裂),制度設計遲疑(在三權分立與掣肘袁氏間躊躇,以及模仿美利堅抑或法蘭西),政治謀殺事件(宋教仁案),政制運作的紊亂(內閣虛化、國民黨被取締、憲法被撕毀、國會不復在)13。最終導致中國現代國家建構的雙重任務均被掛空——民族國家意義上的政治民族建構尚未得到應有重視,直到抗日戰爭時期才以“中華民族是一個”14 的命題呈現其政策與學術張力;立憲民主政體的現代國家實質結構也被當時各派政治力量左右,直到1940年代后期《中華民國憲法》頒布才告一段落。但此時民國國運已然衰頹,已無真正構造共和國的國家能力了。
與此同時,“民國前十年”國家政治也受到來自革命分子與保守人士的嚴厲指責。孫中山認為,辛亥革命終歸是失敗的,因為這場革命并沒有完成建構現代中國的任務:“八年以來的中華民國,實因單方面破壞地面,沒有掘起地底陳土的緣故?!?5地底陳土,既指國內權勢階層與普通民眾關系,也指中國不順的國際關系。這當然與辛亥革命的有限政治動員相關?!案锩袆佣啡比嗣裥牧?,無異無源之水,無根之木?!?6 “革命政府所能實際表現者,僅僅為民族解放主義。曾幾何時,已為情勢所迫,不得已而與反革命的專制階級謀妥協。此種妥協,實間接與帝國主義相調和,遂為革命第一次失敗之根源?!?7 此話雖然是在“五四”之后講的,但可以看作是孫中山對辛亥革命失敗原因的一貫認識。在他眼里,“自辛亥革命以后,以迄于今,中國之情況不但無進步可言,且有江河日下之勢。軍閥之專橫,列強之侵蝕,日益加厲,令中國深入半殖民地之泥犁地獄”18。可見在革命派眼里,民國建立初期的那些年間國家是多么的不堪。
保守主義者對辛亥后之中國政治的抨擊更是不遺余力??涤袨閲绤栔赋觯傲陙碇袊當祦y且危也”,而且認為辛亥前后國人的政治追求與政治現實嚴重悖反?!皢韬?!今中國六年來,為民主共和之政,行天下為公之道,豈不高美哉?當辛亥以前,未得共和也,望之若天上;及辛亥冬,居然得之。以為國家敉寧,人民富盛,教化普及,德禮風行,則可追瑞士,媲美、法,可躋于上治,而永為萬年有道之長矣。豈非吾人之至望至樂?嗟乎!寧知適得其反耶?”19 在這種慘不忍睹、事與愿違的悲憤心境中,康有為痛陳民國建構后的政治逆反現象:“求共和適得其反而得帝制”,“求共和適得其反而得專制”,“求共和若法今制適得其反而遞演爭亂復行專制如法革命之初”,“民國求共和設政府為保人民和平安寧幸福權利生命財產而適得其反生命財產權利安寧皆不能保并民意不能達”,“號民國而無分毫民影”,“民國高談法治而法律賞罰皆顛倒奇謬甚于野蠻無法”,“民國之政俗壞亂人莫不厭之憤之憂之怒之”。辛亥革命后成立的中華民國,在康有為眼里簡直一無是處。這倒是跟孫中山的相關看法驚人一致,但二者開出的藥方又大為不同:孫中山在堅持革命理想的基礎上,試圖通過進一步的革命以實現暫時失落的建構民國的革命目標;康有為則認為民國亂象都是因為“中國古今無民主國民不識共和而妄行”的必然結果,強行推行下去,后果不堪設想——“中國必行民主制國必分裂”20,因為民國以民主之名行專制之實,怎么可能坐實人們殷殷期待的民主政體呢?因此他主張實行英國那樣的虛君共和制度21。
“民國前十年”的政治亂象與政治家、思想家的全面指責甚至著力顛覆,讓新生的民族—立憲民主基礎上的共和政體建構陷入了全面危機。在內外交困的處境中,思想精英的“諸神之爭”已經難以為國籌謀,大眾的出場勢所必然。社會變遷的激烈程度,總是催生與之相應的激進思潮與激進行動——人們常常將民初共和瘀滯的十年,看作是激進主義與保守主義對壘的十年。這是一種誤導。相比而言,如果將陳獨秀、胡適與魯迅的激進主張認作一種激烈反對傳統、全盤重構現實的主張,就應當洞穿所謂保守主義同樣具有的激進思想品格?!懊駠笆辍钡募みM,不是孑然孤立的現象,保守主義者如康有為全情緬懷傳統,主張回到古典傳統以建構一個更為美好的現代中國體系的主張,其實也是相當激進的:他們對既成的共和制度缺乏起碼的認受性,因此僅僅以十年時間就宣判了它的死刑。而其提出的共和君主制或虛君共和制,乃是一種徹底與民國作別的體制。這難道不是一種完全與現實擰著勁兒背道而行的激進進路嗎?就此而言,余英時對中國保守主義者以保守言變革的思想性格的指陳,準確地點中保守主義并非真正保守傳統的死穴22。在一個全面的激進化社會中,僅僅指出激進主義者耽誤了國家的現代建構進程,乃是一種意義有限的智性自娛游戲而已。
三、在帝國牽絆中抗拒帝國:“五四”與現代中國的曲折
就中國的現代建國來講,民國初年的帝國牽絆令人怵目驚心:內有掌握國家權柄者的帝國復辟之舉,外有新生世界帝國的強行干預。中國似乎只能是在與兩種帝國力量抗爭,并成功抗拒帝國牽絆的基礎上,才有希望確立起現代國家的政治位勢,完成建構民族—立憲民主國家的任務。
中國建構現代國家的帝國牽絆,首先是中國悠長的傳統帝國政制及其相應的帝制政治理念。誠如康有為所指出的,袁世凱何以復辟帝制,并不能從他一人身上去尋求答案?!盎蛑^今共和之不入軌道也,惟袁世凱一人之故;他日執政者漸得其人,則可入真共和之軌矣。應之曰:否否。中國永無入共和軌道之理,亦不能專歸罪袁世凱一人也?!?3 自“周秦之變”以降,秦建構起大一統的古代帝國形態,帝國政制就與帝制體系、董仲舒式的儒家帝國思維相互糾纏,成為中國政治極為深厚的政治傳統。辛亥革命趕跑了皇帝,但并未觸動帝制體系與帝國結構,也未深刻反思與帝國、帝制相伴而在的帝制思想、帝制思維。因此,類似袁世凱復辟的帝國、帝制與帝制思想的卷土重來,是意料之中的事情。
一方面,帝制與帝國是內在嵌合在一起的。起于秦漢的中國古代帝國,其基本特征是“(1)在帝國秩序之下式微、但并未被完全抹除的地域文化之分野;(2)以皇帝個人為中心的政治結構之強化;(3)建立在表意文字基礎之上的文化教育,以及由國家操控的、鞏固帝國存在的文學經典;(4)帝國內部的去軍事化(demilitarization),和對國家邊疆族群所開展的軍事活動;(5)農村地區富裕的豪強大族的興旺——他們維持社會秩序,并在村落和權力中心之間建立起聯系”24。像所有的古代帝國一樣,中華帝國擁有的廣袤土地與多元族群,必須借助上述五項安排,才能實現有效的統治。盡管這樣的統治必然會出現起伏跌宕的政治波瀾,但卻可以促成一種具有韌性的國家機制——中國古代政制正是因此而走過兩千年歷程。
另一方面,與中華帝國在社會政治觀念上相互伴隨的政治理念,便是“罷黜百家,獨尊儒術”以后的儒家。從實際思想結構上看,秦漢以后的儒家非常復雜,既有全力支持“大一統”、主張倫理中心主義的官方儒家,也有闡揚經世致用之學、主張道德理想主義的儒家。兩類儒家的觀念不是涇渭分明,而是交織在一起的25。即便是官方儒學,也并不見得在采取支持權力立場的時候就僅僅著意放縱權力。董仲舒就意圖以“法天而治”來規范皇帝權力26。但從總體上講,中國古代政治思想是以權力為思考中心的觀念體系:“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詩經·小雅·谷風之什·北山》)的權力軸心,與“天下大事無大小皆決于上”的決策機制(《史記·秦始皇本紀》),進而與“天子至貴也,天下至富也”(《呂氏春秋·為欲》)的權利勾連體制,形成一個內在關聯的、權力至上、獨斷專制與稱頌圣上的自足性古代帝國結構。
其次,中國建構現代國家,不惟艱難作別傳統帝國一個難題,更有現代先發國家以新帝國姿態,在誘引中國轉變的同時阻礙中國的順暢建國。這是中國現代建國遭遇的另一個意義上的帝國牽絆。這一帝國牽絆,正負效應參半:從積極的方面看,作為現代建國先行者的西方列強,雖然以強大帝國行徑對中國進行掠奪與欺凌,但卻明示中國,在國家建構上范例在前,以之為楷模,“全變則存”。從消極的方面講,西方列強的帝國主義行徑,又影響了中國人模仿這些國家建國進路的積極性。中國人必須在一方面抵抗新帝國主義侵略的同時,另一方面全力展開學習西方列強的行動。這是一種具有尖銳對立性的建國處境——學生心態與抗拒老師的心理同懷一心,其悲壯程度可想而知。從表象上看,中國自然在努力建構民族—立憲民主國家;從心理深層上分析,中國既怨恨新老帝國又試圖再現帝國輝煌。這樣的悖反狀態,很容易讓國人走上激越心情中的激進行動道路。
試圖作別中國古代帝國,建構現代的民族—立憲民主國家,中國人勢必面對兩個嚴峻的挑戰:一是與已經成為文化心理結構的帝國—帝制體系進行艱難切割,二是接受外來的政治民族創制基礎上的立憲民主政體。這是非同一般的國家結構轉型,不是輕歌曼舞就可以成就的。事實上,沒有辛亥革命武昌首義的第一槍,沒有“五四”運動將之前的精英革命擴展為大眾行動,那絕對是匪夷所思的事情。即便從全球范圍來看,那些成功實現現代國家轉型的國家,又有哪一個省略了或稱之為“光榮革命”、或稱之為“大革命”的社會政治劇烈震蕩呢?
“五四”運動的兩個面相,都呈現出致力建構民族—立憲民主國家、全力掙脫帝國牽絆的共同特性。作為社會政治運動的“五四”,核心口號是“外爭國權,內懲國賊”,這兩個要求所具有的觀念蘊含被它所依托的行動具有的激進性,遮蔽住了兩個口號的共享核心詞匯“國家”的現代含義,以及在這一理念引導下的國家建構意欲。兩個口號內涵的“國家”的定位,顯然不是文化意義上的國家,或者說統合多元民族與廣袤土地的帝國,而是在民族國家這個特定意義上的國家?!巴鉅巼鴻唷闭窃趪议g的差異性認知基礎上,對不同主權國家邊界及其利益的清晰辨別:現代國家的“內外”之別,是由領土、人口、主權這些基本指標所標示出來的。沒有內外辨別,就無從區分民族國家的邊際界限。對外所爭的國權,正是民族—立憲民主國家的主權。對主權完整性、絕對性和排斥性的訴求,是現代國家的國家意識自覺的象征?!巴鉅巼鴻唷蓖耆梢员唤庾x為中國人作別中華帝國邊界意識模糊的五服制度與朝貢體系,以及拒斥西方列強跨越民族國家邊界而掠奪中國國家利益。這是辛亥以來社會公眾對國家界限的一次明確表達。
所謂“內懲國賊”,也可以被理解為公眾要求懲罰那些掌握國家權力,卻不知保護國家利益的特殊人群。這既是對掌握國家公權的人群進行的主權國家教育,也是對公眾進行的國家成員、尤其是權勢人物必須捍衛國家利益的自我教育。如果權勢人物捍衛國家利益不力,那么他們就會陷入賣國泥淖,受到國家成員(社會公眾)或以示威游行的方式、獲以肢體政治的方式、或以剝奪權力的方式等多種多樣的懲罰。這是現代國家精英與大眾互動中浮現的社會運動政治模式27。一個古老帝國的現代轉型與現代帝國對中國國家利益的侵奪交錯作用的機制,一定會催生激烈的社會反抗運動,以求扭轉國家轉型的不利局面。“五四”最令人矚目的口號所具有的國家建構含義,就此鮮明地凸顯出來。
作為“五四”運動精神靈魂而在的新文化運動,核心訴求是民主與科學。如果說科學重在改變中國人的傳統認知方式的話,那么民主顯然是想促成中國的現代政體建制。現代國家,就其形式結構而言,是民族國家;就其實質結構而言,是立憲民主國家。民主構成現代國家的核心價值。中國古老帝國的制度建制是君主專制,其與民主相比,在精神與制度面向上都是完全不同的兩種政制類型。這就意味著民主中國的建構,不僅需要認知與闡釋民主理念與政體,而且需要清理傳統帝國政制與理念相較于民主政制與理念的悖反之處。這正是新文化運動的兩個基本著力點。在陳獨秀看來,建構現代中國必須寄望于青年。而青年所應當具有的現代國家品性,正是民主國家而非專制國家中人的共同品性:一者,“自主的而非奴隸的”。在現代國家中,既不奴隸他人,也不以奴自處。自由權利與人權平等是核心所在;二者,“進步的而非保守的”。一個國家不能固步自封,必須與時俱進,與其執守國粹,不如融入世界進步潮流;三者,“進取的而非退隱的”。中華帝國以閑適恬淡為求,需要變而為勇于進取為務。戰勝惡社會、超出惡社會,并為之冒險苦斗;四者,“世界的而非鎖國的”?,F代世界以主權國家間的競爭而形成蓬勃向上局面,但各個國家需要明確國家所秉持的共同原則,閉門造車對國家有害無益;五者,“實利的而非虛文的”。現代國家建構需要以堅實的物質文明奠基,因此必須對漢代以來的名教加以改造,以求有利于個人與社會現實生活;六者,“科學的而非想象的”。即塑造客觀看待事物的習慣,拒斥主觀的憑空臆造,祛除蒙昧,尊重常識28。陳獨秀所羅列的這幾個方面,可以說觸及到現代國家的基本特征。盡管存在著將傳統與現代對峙的意念,但也具有清晰劃分傳統帝國與現代國家界限的作用,因此不能簡單目之以“全盤反傳統主義”。事實上,對陳獨秀為代表的“五四”那一代知識分子而言,他們不采取這樣的決絕立場,其身負的沉重傳統,完全可以輕易壓倒他們心中崇奉的現代理念與制度。因為前者對他們是深入骨髓的,后者對他們則是理性選擇的。陳獨秀清醒地意識到,盡管袁世凱帝制復辟夢碎,但帝制的止水重波,并非絕無可能。為了避免共和建國行走于歧路,他斷然指出,“如今要鞏固共和,非先將國民腦子里所有反對共和的舊思想,一一洗刷干凈不可。因為民主共和的國家組織、社會制度、倫理觀念和君主專制的國家組織、社會制度、倫理觀念全然相反。一個是重在平等精神,一個是重在尊卑階級,萬萬不能調和的。若是一面要行共和政治,一面又要保存君主時代的舊思想,那是萬萬不成。而且此種‘腳踏兩只船的辦法,必至非驢非馬。既不共和,又不專制,國家無組織,社會無制度,一塌糊涂而后已”29。陳獨秀這些話說得有些決絕,肯定不討一心兼綜東西的人士之好,但卻將傳統國家與現代國家類型之迥異明確展示出來。這是中國建構現代國家不能不慎重以待的問題。循此可知陳獨秀們何以會如此不留情面地抨擊儒家傳統,因為那涉及到清退傳統思想占據的國家地盤,為現代國家開辟道路的大問題。
即便如此,帝國在中國的退場也不是一件輕而易舉之事。從傳統方面看,中華帝國的制度習性與思想慣性對人們的作用是廣泛、深刻、全面和持久的。人們常常在“西方列強不打上門來,中國也會緩慢發展出資本主義”的自我安慰中30,全力想象中國自主發展現代國家的基本理念、生產方式與制度建制。這是一種顯見的反歷史主義虛構。建立在這一虛構基礎上的任何結論,一旦與歷史碰撞,就會被一擊而潰。原因在于,中西文化本是兩股道上跑的車,團體對家庭、道德對宗教、理性對理智、階級對職分、循環對革命,早熟對晚熟31,差異再明顯不過了。中國按照固有軌道發展,怎么也不可能走上西方國家的那一條軌道。不過,這是在中西各自的發展史視角做出的斷定。在中西相遇之后,西力東漸復加西學東漸,讓中西社會政治理念與國家發展形態正面相對地呈現出各自的優劣,中國就再也難以孤獨但自信地行走在既定的軌道上面。
更為關鍵的還在于,當英國創制了現代國家以后,它進入歐洲大陸,便已經掀起了歐陸國家的轉型風暴:法國首先卷入從君主專制的民族國家轉向立憲民主國家的大革命風暴,接著德國陷入堅持帝國體制還是建構民族—立憲民主國家的泥淖,俄羅斯掉進學習西方還是堅守自我的國家發展陷阱。作別帝國,自英國1688年光榮革命以后,已經成為一個全球問題。因此,當中國被迫卷入全球化的民族—立憲民主國家浪潮之后,所有設想中國獨辟蹊徑地沿循固有軌道踽踽前行的方案,便是一個虛幻不實的空洞想象而已。中國不得不緊張地在傳統帝國、現代帝國、民族—立憲民主國家之間決斷。民國的瘀滯,導致袁世凱的復辟。但帝國的重張,已經完全疏離中國的國家建構邏輯,因此必敗無疑?!百Y產階級民主革命,推翻了清朝的統治,結束了中國兩千多年的封建帝制,建立了中華民國和臨時革命政府,并制定了一個《臨時約法》。辛亥革命以后,誰要再想做皇帝,就做不成了。所以我們說它有偉大的歷史意義。”32 毛澤東作為一個具有深厚歷史感的政治家,對辛亥革命作別傳統帝國—帝制之后的國家走向所做出的判斷,還是具有真確性保證的——帝國不再是國家建構的選項,立憲民主共和才是中國建構現代國家的不二之選。這就將“五四”運動高揚的“民主”對國家建構所具有的不可替代意義充分呈現出來。
同時,由于西方先發現代國家為中國提供了民族—立憲民主國家的建構模范,因此,西方國家試圖對中國采取帝國主義的國家策略,也就不會為中國所接受。主權國家所具有的自主性,讓西方催生的現代中國對帝國行徑具有高度的警覺性。“五四”之決絕地拒斥西方國家(包括日本)以帝國方式處理與中國關系的種種舉動,正是在西方國家建構民族—立憲民主國家之后卻難以完全作別帝國習性時33,必然遭遇新生民族—立憲民主國家抵抗的標志性事件。但不管是袁世凱的帝制復辟,還是第一次世界大戰后德日兩國對山東利益的試圖私相授受,都讓人們覺察到,中國對帝國的抗拒一直處在棄之不去的帝國牽絆之中。這不是一次“五四”運動就可以解決的,是中國現代建國的深層次難題。
四、“五四”統緒問題
必須強調,“五四”劃出了中國歷史中帝國與民族國家、專制皇權與民主建國之間涇渭分明的界限。但也必須承認,中國建構現代民族—立憲民主國家的進程,一直與帝國—帝制的陰影相伴。
“五四”之后的中國,各家各派在國家建構上的目標是高度一致的,但取向上明顯出現分流:就前者言,“五四”后逐漸掌握國家權力的國民黨右派如蔣介石,對美俄兩國覬覦中國的圖謀保持了明確的警惕性;中國共產黨更是對帝國主義侵略中國的行徑大加撻伐,致力以人民革命的方式爭取國家主權,進而確立起推動中國走向消滅國家的共產主義遠大目標。就后者論,國民黨事實上未能完全掙脫美國的新式帝國主義圈套,復加自己政策決斷的嚴重失誤,丟掉了國家權力;中國共產黨在國內政爭中決策得當,復加蘇聯基于意識形態的大力援助,終于在國共兩黨的政爭中勝出。從形式上講,中華人民共和國的成立,宣告了“五四”建國目標的完成。
然而實際情況卻相當復雜。形式上建成的中國現代民族國家,面臨被納入不同于西方列強那種帝國體系的、另一種更具魅惑力的現代帝國系統的危險。這需要從兩個不同側面加以描述和分析:一方面,陳獨秀、李大釗等人對中國的現代國家形態曾有自覺的認知,前引陳獨秀關于國體的論述堪為佐證。但不能不承認,由于他們對西方國家的新帝國行徑深感失望,加之對如何建構現代國家機制缺乏洞察力,復加未能知曉中國建構民族國家的可期狀態,結果被高遠的國家目標驅動,深深陷入了可謂完全新型的帝國圈套,深陷反民族國家的帝國化“國際主義”泥淖而難以自拔。正是在“五四”前后幾年,陳獨秀和李大釗等人對新生的國家蘇聯極盡禮贊之事。在陳獨秀看來,“英美兩國有承認俄羅斯布爾什維克政府的消息,這事如果實行,世界大勢必有大大的變動。十八世紀法蘭西的政治革命,二十世紀俄羅斯的社會革命,當時的人都對他們破口痛罵;但是后來的歷史家,都要把他們當做人類社會變動和進化的大關鍵”34。如果說陳獨秀對俄蘇的贊美還比較克制的話,那么李大釗完全是放聲歌唱、極力稱頌俄蘇革命,他認為一戰的結果,是完全掙脫帝國主義邏輯、旨在落實真實民主的“庶民的勝利”35?!皼]有統治者,便有勞工聯合的會議,什么事情都歸他們決定。一切產業都歸在那產業里作工的人所有,此外不許更有所有權。他們將要聯合世界的無產庶民,拿他們最大、最強的統治力,創造一自由的鄉土,先造歐洲聯邦民主國,做世界聯邦的基礎。這是Bolsheviki的主義。這是二十世紀的新信條?!?6 基于這樣的強烈信念,陳、李受蘇聯之托,在中國成立相應的組織,誠心誠意地接受蘇聯的政治指導、經濟資助和軍事援助。終于將自己所在組織先行奪取國家權力、進而建構世界范圍的理想政治社會的目標局部付諸實現。中間的歷史敘事人所共知,勿需贅述。然而這一實現是在中國“向蘇聯一邊倒”37 的國際政策定勢中完成的。直到1950年代末期、1960年代初期中蘇兩國的交惡,才讓中國醒悟自己跌進了另一種帝國主義的陷阱之中——建立在意識形態基礎上的帝國主義,終究還是要控馭中國主權與利益。中國與蘇聯“兩黨兩國關系由惡化發展到最后破裂并走向對抗,其根本原因是由于蘇共的大國主義、大黨主義,對待中國黨的不平等態度。正如鄧小平同志指出的,從60年代中期起,中蘇關系惡化了,‘真正的實質問題是不平等,中國人感到受屈辱?!?8 可以說,直到中蘇分道揚鑣,中國才終于掙脫了現代世界兩種主要牌號的帝國主義牽絆:直接以國家利益驅動的帝國主義與超然于國家利益之上的特定意識形態帝國主義,回歸到“五四”致力的建構民族國家的正軌。
中國之帝國的自我退場,與抗擊現代帝國的侵入,兩種錯位的國家建構進程相互伴隨,將中國引導到一個前門拒虎后門進狼的窘迫境地。換言之,在中國成功辨認英、美、德、法、日、意等國對中國持有的帝國主義圖謀之余,卻沒有辨認出新生的蘇聯以“環球同此涼熱”為誘導的新帝國主義建構。這是經歷了國家建構嚴重挫折后的必然產物。結果,中國前門拒斥了西方列強傳統式的帝國行徑,后門就引入了蘇聯以新帝國圖謀對興起中的現代中國進行帝國之衛星國的塑造。這才是后“五四”影響既深且巨的大事。但這與“五四”事件并無直接的關聯,也與新文化運動缺少直接貫通的渠道。它是后“五四”中國與國際政治經濟局勢變化互動的偶發性結果。
中國跌進蘇聯的新帝國主義陷阱,問題并不全出在蘇聯身上。中國自己最為熟悉的國家建構進路,便是古代帝國的建制。古代帝國建構的悠長歷史,讓帝國基因深植中國的社會政治土壤之中,已經成為中國人的文化無意識。現代中國的國家建構因此跌進帝國陷阱,倒是印證了“里應外合”的道理。分析起來,一方面,這與中國國家建構急于“畢其功于一役”的設定目標具有密切關系。孫中山認為,中國的民族主義、民權主義所學歐美者多有,但在民生主義方面,中國超逾西方的可能性最大。盡管在民生方面,“歐美強矣,其民實困,觀大同盟罷工與無政府黨、社會黨之日熾,社會革命其將不遠。吾國縱能媲跡于歐美,猶不能免于第二次革命,而況追逐于人已然之末軌者終無成耶!夫歐美社會之禍,伏之數十年,及今后發見之,又不能使之遽去。吾國治民生主義者,發達最先,睹其禍害于未萌,誠可舉政治革命、社會革命畢其功于一役。還視歐美,彼且瞠乎其后也”39。這是多么鼓舞人心的建國思路,不僅能解決中國的現代建國難題,而且可以將自認的建國楷模拋諸身后。在這一建國大思路中,凡是那些被中國認定具有“畢其功于一役”能量的新興國家,且對中國的殖民遭遇深懷同情并承諾放棄對中國不平等條約及其利益的國家,便具有導引中國步入新帝國主義體系的先天優勢。
中國現代建國的走向在帝國與民族國家之間徘徊良久,而且歷經艱難曲折才完全掙脫外部帝國牽絆,才實現民族國家的建構目標。不惟如此,中國建構現代國家的立憲民主政體的任務,完成進程就更為不順?!拔逅摹笔菫橹袊默F代建國者明確立定了這一目標的。但袁世凱復辟帝制的時候,各方倡議與推動袁氏稱帝的人士所表現出來的帝制—帝國熱情,讓人明白中國作別帝國—帝制的荊棘載途。直到當下,現代民主建構仍未可言完成。思想界以各種方式對現代民主的批判與拒斥,在表象上追求“更好的民主”意念下面,潛藏著排拒民主政體的沖動。至于國家權力方面對民主的實踐,決心不可謂不大,但推進卻不可謂顯著。因此必須強調,真正要建構獨立自主的民族國家之中國,必須以民主政體的成功建構,才能讓中國保有主權獨立的民族國家資格,完全掙脫帝國形態的牽扯,成為現代世界中旨在平等相處的“萬國一邦”(a nation among nations):不僅成就中國的民族—立憲民主國家的建構,而且有效克制中國的帝國沖動,徹底作別各種形式的帝國建制,讓中國成為推動人類共同進步的原生力量。將民族國家“置于一種更寬廣的世界背景之下,也許會有助于公民和政客認識到他們自己的國家只是列國共同體中的一部分。所有的國家都在共享著這個世界。它們不僅通過貿易和移民活動被攪在一起,也日益被技術和文化所連接,作為現代國家,它們同樣也分享著一種相似的歷史發展階段,盡管它們各自采取了獨具地方特色的別樣路徑”40。
撫今追昔,在“五四”運動百年之際,追問“五四”目標的坐實與失落,不能不思考“五四”精神的得失,進而不能不思考誰在真心誠意秉承“五四”精神,致力建構現代中國。不能不承認,“五四”的思想傳承與政治傳承尚未實現高度合一。從思想史的視角看,“五四”的傳承者包含了左左右右的不同意識形態光譜的人群。從政治史的視角看,“五四”催生的中國政治體,后來分裂為二。前述那種以激進化涵蓋所有后“五四”承其端緒的人群的政治理念與政治實踐,似乎難免輕率之疑。同樣,以救亡(革命)壓倒啟蒙通觀后“五四”的政治史進程,似乎對革命自身的啟蒙價值熟視無睹,也對啟蒙的革命定勢視若未睹。從苛刻的角度講,由于中國尚未完成國家統一,因此民族國家的建構任務并未徹底完成;同理,由于中國建構現代民主政體的進程仍然在推進之中,因此民主國家的建構任務任重道遠。就此而言,任誰都沒有充分的理由說自己是“五四”別無他人的繼承者。
從解釋的向度看,“五四”自身并不曾為任何后起的社會運動,無論是極左運動還是極右運動,提供直接的正當性資源。極左與極右,都是比“五四”在時間上更為綿長,空間更為廣闊的新文化運動孕生的社會支脈。因此,任何一方試圖完全占有“五四”的正當性資源,都是徒勞的。同樣地,“五四”作為一次社會政治運動,也不必然與后起的任何社會運動具有直接的關聯,那種以后起的社會運動反過來確證或指責“五四”確當與否的進路,都是難以自證的說辭。由于“五四”建構的民族—立憲民主國家目標當下已經成為中華民族的共識,這就不僅要求在民族國家建構方面進一步完成民主政體建構的任務,而且需要在統一的民族國家建構上更富進取心。也就是說,只有站在一個國家建構的高位,統合建國進程、建國事務、建國目標、建國舉措,政府才能將自己真正歸屬于“五四”統緒之下。
“五四”統緒的問題,其實是一個關乎“五四”的解釋權問題。“五四”的解釋權,既是一種政治權力,也是一種話語權力。前者涉及政治權力掌控者對自己權力的正當化問題;后者關乎解釋者的解釋溯及歷史的可靠性程度。而兩者都不得不面對的另一個共同問題,是究竟在多大程度上兌現了“五四”掙脫帝國牽絆,成功建構民族—立憲民主中國的目標。至于在意識形態諸流派中,保守主義者僅僅以激進主義歸錯“五四”,進而否定“五四”,那便完全看不到“五四”對中國建構現代國家所具有的不可替代的意義。這是一種政治盲瞽的表現。而且當下那種完全回歸帝國—帝制中國的保守主義主張,對自己的政治期許未免過高,完全脫離了“五四”以來篤定的各家各派必須投入競爭性建國的歷史大勢,其作為的有限性,一望即知。
注釋:
① 王元化明確指出,“五四包括了兩個方面:一個方面是指1919年在北京發生的學生運動,另一個方面則是指在1916年開始發生的思想運動。一般把前者稱為五四救亡運動,把后者稱為五四新文化運動。”參見王元化:《為五四精神一辯》,王元化主編:《新啟蒙·1·時代與選擇》,湖南教育出版社1988年版,第9頁。此論如今已成共識,論者之間的區別在于對兩者的重視程度有別,而評價仍然是人見人殊。在所謂保守主義卷土重來之際,“五四”的否定性評價似乎越來越強勢了,“五四”之為中國現代主流的定論大有動搖之勢。
② 余英時:《中國近代思想史上的激進與保守——香港中文大學25周年紀念講座第4講》,李世濤主編:《知識分子立場——激進與保守之間的動蕩》,時代文藝出版社2000年版,第1—29頁。
③ 李澤厚:《中國現代思想史論》,東方出版社1987年版,第41頁。
④⑨ 中國社會科學院近代史研究所《近代史資料》編譯所主編:《五四愛國運動》(上),知識產權出版社2013年版,第458—490、460頁。
⑤⑥2829 任建樹主編:《陳獨秀著作選編》第1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4年版,第204、204、159—163、334—335頁。
⑦ 林毓生:《中國意識的危機——“五四”時期激烈的反傳統主義》,貴州人民出版社1988年版,第45頁。
⑧ 毛澤東論及辛亥革命失敗之處時指出,“說它失敗,是說辛亥革命只把一個皇帝趕跑,中國仍舊在帝國主義和封建主義的壓迫之下,反帝反封建的革命任務并沒有完成。”(《毛澤東選集》第2卷,人民出版社1991年版,第564頁。)其對辛亥革命失敗之處的總結是正確的。
⑩ 曼指出,隨著現代建國進程的到來,謀殺以便將某一個民族清除(清洗)出去變得更具危險性。參見邁克爾·曼:《民主的陰暗面:解釋種族清洗》,中央編譯出版社2015年版,第12頁。
11 民主政治中的精英說服很容易讓用心不良的政客利用公眾情緒以極化小眾之間的對立,從而在公眾分裂中攫取選票。參見杰克·斯奈德:《從投票到暴力:民主化和民族主義沖突》,中央編譯出版社2017年版,第58—62頁。
12 余英時指出,“簡單地說,中國經過‘五四,先是否定了自己的文化傳統,認為是負面的,是現狀造成的主因。如果想改變現狀,就先要西方文化,或近代化,或全盤西化”。循此思路,它將共產黨的成立、馬克思主義的引入、國民黨的左傾、知識界的激化、1950年代的批判運動、“文化大革命”通通放在一個歷史進程中一貫而下地對待。參見前引余英時:《中國近代思想史上的激進與保守”,見《激進與保守之間的動蕩》第15—19頁。
13 徐矛:《西方政制的引入與民國初年的政局》,《復旦學報》(社會科學版)1987年第5期。
14 關凱等:《國與族:中華民族共同體構建的知識論反思》,《西北民族研究》2019年第1期。
15 《孫中山全集》第5卷,中華書局2006年版,第125頁。
16 《孫中山全集》第8卷,中華書局2006年版,第431頁。
1718 《孫中山全集》第9卷,中華書局2006年版,第114、115頁。
192023 姜義華、張榮華編校:《康有為全集》第11卷,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7版,第2—3、61、16頁。
21 此法是否可行,另當別論。參見任劍濤:《政體選擇的國情依托:康有為共和政體論解讀》,《政治學研究》2017年第3期。
22 余英時認為,“中國沒有真正的保守主義者,只有要求不同程度變革的人而已,要求變革較少的人往往就變成了保守主義者”。見前引氏著《中國近代思想史上的激進與保守》,引自《激進與保守之間的動蕩》第10頁。
24 陸威儀:《早期中華帝國:秦與漢》,中信出版集團2016年版,第2—3頁。
2530 任劍濤:《道德理想主義與倫理中心主義——儒家倫理及其現代處境》,東方出版社2003年版,第12—32,168—185頁。
26 參見任劍濤:《倫理政治研究——從早期儒學視角的理論透視》,中山大學出版社1999年版。
27 安德魯·海伍德:《政治學》,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6年版,第336頁。
31 參見梁漱溟:《中國文化要義》,上海人民出版社2005年版。
32 《毛澤東文集》第6卷,人民出版社1999年版,第345—346頁。
33 任劍濤:《民族國家時代的帝國依賴》,2018年北京大學與柏林自由大學等合辦“帝國工作坊”會議論文,即刊。
34 任建樹主編:《陳獨秀著作選編》第2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4年版,第80頁。
3536 丁守和主編:《中國近代啟蒙思潮》中卷,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1999年版,第483—485、487—488頁。
37 沈志華:《從西柏坡到莫斯科:毛澤東宣布向蘇聯“一邊倒”——關于中蘇同盟建立之背景和基礎的再討論(之二)》,《中共黨史研究》2009年第4期。
38 劉克明:《中蘇關系40年的歷史教訓》,《東歐中亞研究》200年第1期。
39 《孫中山全集》第1卷,中華書局2006年版,第288—289頁。
40 托馬斯·本德:《萬國一邦:美國在世界歷史上的地位》,中信出版集團2019年版,第xiv頁。
作者簡介:任劍濤,清華大學社會科學學院教授、博士生導師,教育部“長江學者”特聘教授,北京,10008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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