閻浩崗
河北大學文學院
現(xiàn)在市面上出售的姚雪垠代表作長篇歷史小說《李自成》,既有中國青年出版社的五卷十二冊版,也有人民文學出版社的十卷版。《李自成》的第一卷最早是1963年7月由中國青年出版社出版的。在出版第二卷之前,還發(fā)生過人文社與中青社兩家搶稿子的故事。
話說1975年11月9日上午11時,一架民用客機在武漢南湖機場降落。一位50歲左右、中等身材的清瘦男子手拿提包走下飛機。快到出口處時,他遠遠看見一位銀發(fā)老人在向他微笑致意。他認出那是自己的老朋友,可他好生奇怪:自己來武漢前并未通知老友,他為何未卜先知、接得這么準確呢?他將此疑問說與銀發(fā)老友,老友仍是笑而不答。此時,銀發(fā)后面與之同來的一位干部模樣的人問他:“你在飛機上可曾遇到韋君宜?”清瘦男子恍然大悟:他們并不是來接自己,而是來接韋君宜的!
這清瘦男子叫江曉天,原中國青年出版社編輯。他這時剛調(diào)動工作,即將調(diào)往《中國文學》雜志社。銀發(fā)老人人如其名,叫姚雪垠,是抗戰(zhàn)時期就以短篇小說《差半車麥秸》蜚聲文壇、1963年又出版了長篇歷史小說《李自成》第一卷的著名作家。姚雪垠身后的干部模樣男子,是時任武漢市文化局副局長的呂西凡。姚雪垠和呂西凡要接的韋君宜,則是延安時期參加革命的老干部、老編輯,時任人民文學出版社副社長、副總編。
這次航班的乘客都走光了,沒有發(fā)現(xiàn)韋君宜——看來她沒有搭上這架飛機。呂副局長想給江曉天安排住處,江曉天婉言謝絕,他說他是來看望姚雪垠的,就住在姚家。
其實,江曉天這次來武漢,并非為走親訪友敘舊,而是肩負重要使命:中國青年出版社幾位老同事讓他來搶一部書稿——姚雪垠的《李自成》第二卷。為何要“搶”呢?因為他們得知,人民文學出版社也要出這部書;人文社不僅要出第二卷,還想將第一卷版權(quán)也拿過來,出版第一卷的修訂版。韋君宜要來武漢,也是專為這部書稿。
按說,《李自成》第一卷是十二年前由中青社出版的,第二卷以及其后各卷仍由中青社出版,本來順理成章。然而,此時正是“文革”后期,中青社停業(yè)之后尚未恢復出版業(yè)務,而人文社已于四年前復業(yè)。況且,在10月19日姚雪垠給毛澤東主席的信中,曾提到第一卷修訂本及其后各卷“或直接批交人民文學出版社處理”;國家出版總局接到毛澤東批示,已指定人文社來出書。尚未復業(yè)的中青社與早已復業(yè)并由上級領(lǐng)導授權(quán)的人文社競爭,明顯不占優(yōu)勢。而原中青社的人員迫切希望盡快恢復出版業(yè)務,否則該出版社不僅復業(yè)遙遙無期,還有被根本取消的可能。那樣的話,中青社人員就前程難卜了。于是,中青社文學編輯室主任王維玲找到已辦完調(diào)離手續(xù)的江曉天,請求他以老責編、老朋友身份去搶《李自成》第二卷書稿。
讓姚雪垠給毛澤東寫信求助,本來就是江曉天的主意:他得知姚雪垠的寫作經(jīng)常被當?shù)仡I(lǐng)導以要求其給青年習作者看稿子的方式干擾,無法正常進行,而姚雪垠年逾花甲、迫近古稀,非常焦慮。江曉天便建議姚雪垠請一把“尚方寶劍”護身。此時正值文藝政策調(diào)整期,剛剛發(fā)生了張?zhí)烀駷殡娪啊秳?chuàng)業(yè)》“告御狀”成功、毛澤東批評“四人幫”之事,江曉天早知“文革”初期毛澤東曾口頭指示過湖北省和武漢市領(lǐng)導保護姚雪垠寫作,他估計“告狀”成功可能性不小。姚雪垠遵囑給毛澤東寫了信,信經(jīng)宋一平、胡喬木、鄧小平之手,轉(zhuǎn)到毛澤東手中。江曉天于11月7日得知毛澤東有了批示的消息,立即給遠在武漢的姚雪垠打長途電話報喜。得知人文社要拿走書稿,在老同事懇求下,他又給姚雪垠寫信。信中有“務望你不要把稿子給任何人拿走”“看在多年交情份上,想你不會使中國青年出版社失望吧?”之句。
中青社方面希望江曉天馬上跑一趟武漢。11月8日晚10點半,王維玲送來次日的機票,并說明天要親自送他去機場。其實,此時江曉天并不特別愿意作這次武漢之行:一是因為他已調(diào)離,不在其位不謀其政;二是因為人文社副社長韋君宜曾是自己老上級,與她爭搶抹不開面子。但為了老單位、老同事,他還是來到了武漢。
人文社副社長韋君宜沒有搭上9日的飛機。10日上午,晚于江曉天一天,她乘火車來到武漢。姚雪垠和呂西凡先與韋君宜談,之后他們希望江曉天再出面與韋君宜談。但江曉天還是避而不見老領(lǐng)導。得知韋君宜11日上午要到姚家談,江曉天避到碧野家。在與韋君宜的“談判”中,姚雪垠說明當時提出書稿給人文社出版,是因中青社復業(yè)沒有提上日程。他向韋君宜強調(diào)自己與中青社的關(guān)系,以個人感情與中青社前途為理由,希望還是由中青社出版。

《李自成》(左)中國青年出版社版本

(右)人民文學出版社版本
看到局面僵持,江曉天馬上乘火車往回趕。他12日下午剛到北京,便立即與王維玲一起去中青社的主管部門團中央?yún)R報請示。他們希望團中央支持中青社出版《李自成》第二卷,當然也就是支持中青社復業(yè)。共青團“十大”籌備組請示中共中央,得到批準。26日晚上姚雪垠接到中青社電報,又立即去賓館通知在此等了半個月的韋君宜,表示歉意。韋君宜只好接受了這個現(xiàn)實。
于是,坊間便有了“一本書救活一個出版社”之說。
后來擔任了中青社副總編、《李自成》第二、三卷責編的王維玲在回憶這段往事時,感慨:“江曉天趕在韋君宜的前面見到姚雪垠,掌握了主動權(quán)。”“姚老是個很講信義的人。”“江曉天盡心盡力地完成了此行的艱巨任務。”
中青社與人文社是兄弟單位。早在20世紀50年代初,它們之間就存在競爭關(guān)系:人文社牌子大,主要出版老作家的作品;中青社資歷淺,并不以出版文學書為主,出版文學書籍時側(cè)重培育未成名作者之作。中國當代文學史上一些名作,例如《紅旗譜》《青春之歌》《紅日》等,其書稿就曾在兩家出版社之間輾轉(zhuǎn)過。不過,此前并未出現(xiàn)如此戲劇化的“爭搶”之事。
姚雪垠在中青社出版《李自成》第一卷時,并非無名作者。但他看重自己與中青社當年的舊情:《李自成》第一卷初稿完成之后,1961年10月中旬,姚雪垠將其寄給中國作家協(xié)會,作協(xié)回信表示關(guān)注。當時中青社編輯江曉天聞訊,對書稿表現(xiàn)出很大熱情:先是給姚雪垠去信索稿,表示想出版;緊接著他又趁作協(xié)找人審稿尚未找好之際,親自給作協(xié)打電話,希望作協(xié)將書稿給他。作協(xié)沒有同意,江曉天直接將約稿合同寄給姚雪垠,并催促他簽字。到了12月下旬,作協(xié)仍未找妥人審稿,并說作家出版社(人文社副牌)有意拿去看看。由于中青社表現(xiàn)得更熱情、更急迫,姚雪垠便最后選擇了中青社。作協(xié)只好同意將稿子交給中青社,同時在給姚雪垠的信中又說“經(jīng)過幾次聯(lián)系約請”,想請樓適夷、韋君宜審稿。這可以看作中青社與人文社第一次“搶稿”,也為以后韋君宜的親自出馬埋下了伏筆。姚雪垠自己對選擇中青社的解釋是:“中國青年出版社在作風上有一股朝氣,‘官辦’出版社的習氣比較少一些。如果是不冷不熱地向我要稿,稿子拿到后不緊不慢地處理,拖延一久,氣候變化,《李自成》的出版前途就難說了。”“中國青年出版社的作風比較積極、迅速,對作家比較熱情。”
中青社也始終不忘姚雪垠的“相救”之恩。確定出版第二卷之后,接下來便幫姚雪垠調(diào)北京、安排住宅、安排家屬工作。姚雪垠去世后,加上最后兩卷的《李自成》五卷本及“姚雪垠書系”仍由中青社出版。近些年來,《李自成》十卷本及《姚雪垠文集》,則由人民文學出版社出版。三方關(guān)系可謂皆大歡喜。
兩個出版社爭搶同一部書稿,是因雙方都認定這是一部優(yōu)秀作品。作者感情為重的最后抉擇,又體現(xiàn)出其人品的可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