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持人語:
王自亮與傷水經歷相似,過從甚密,對詩歌都有著熾熱的情感,由王自亮來執筆傷水的詩評是再合適不過的了。傷水浸淫詩歌三十余年,近年來的寫作愈發可觀。本文回顧了他們因詩歌的相識,傷水的寫作歷程以及對他的寫作產生重要影響的兩大因素:超現實主義和大海,對他詩歌的優劣都進行了恰當而客觀的評論。(江離)
一
一直以來,很想寫一寫傷水,寫出這個詩人的精神、骨骼和氣息來。坦白地說,既出于對漢語詩歌的新期待,也緣于道義和友情。詩人和畫家一樣,需要刻畫肖像,尤其是精神肖像。所有這些,都促使我命筆寫傷水的“人與詩”,雖然會有力不從心之感。一則因為認知畢竟有限度,二則,我與他之間沒有太多“距離”,反而會有一些妨礙。
上個世紀80年代后期到90年代,就是這個傷水,曾經以“阿黎”這個名字給人留下深刻印象。5年前在杭州,我與傷水一起接待呂德安和于堅。當呂德安向于堅介紹“這是傷水”,他倆握了握手,可入席時傷水對于堅說:“記得八十年代和你通信的阿黎嗎?我就是阿黎”,他們便重新握手,那肯定是緊緊地。于堅每次出門只帶他新版的一本詩集,那次便簽上“贈阿黎”給多年前的詩友,這是自然而然的事了,以至于于堅把這次相遇寫進他的《朝蘇記》一書。這也難怪,“傷水”是2001年才誕生的名字。傷水與海子等人也多次通信,只是這些書信保管不妥,被老鼠當做點心吃了。那時的傷水如剛出鞘的鋼刀,結實、鋒利、耀眼,充滿活力,寫出了“海殤”系列詩歌,尤其是那首《關于大奏鼓由來的構想》,讓人著實吃驚。其中的血性、剛毅與緊迫的節奏,令我難以忘懷。
1982年初,我從杭州大學畢業到臺州行政公署工作,住在行署一個很大的院子里,因為是單身漢,被安置在一個木結構的單間。人一上樓,樓梯就吱嘎吱嘎的響,只要來人老早就會聽到。記得1984年一個夏日的傍晚,有人敲門,來了一個與我個頭差不多的年輕人,自報山門,原來是臺州師專中文系的學生,名叫蘇明泉,也就是后來的“傷水”。當時我略有驚異,發現這個人長得頗為奇特:圓圓的臉,眼睛同我一樣小,卻炯炯有神,額頭很像被一束光照耀著的船首。我們很快就進入自由交談狀態,不需要任何繁文縟禮,也不必有任何鋪墊。長久以來,傷水的赤誠、爽直、激越,還有他對詩歌的無比熱愛,都深深地感染著我。從第一天開始,我與他就無所不談,從此開始了我們漫長的友情。
師專畢業之后,傷水教過書,做過對臺貿易公司“琉泰”的副總經理,后來當上了縣外貿局長,最后“下?!苯浬塘?。多年來他擔任蘇泊爾集團公司的老總,期間寫出了詩作《賣鍋者言》。他與我另一個共同愛好是喜歡讀張五常,想必是《賣橘者言》給他留下了深刻印象。詩歌寫作,對他來說,有時是暗河,有時是明流,始終伴隨著他,不曾須臾離開。就傷水而言,寫詩與經商是必要的兩手,甚至是互文關系。與他交談,要習慣于話題的轉換,從穆旦、艾青、馮至到美國文學的“垮掉一代”,從危機管理、財務分析到“北回歸線”、“非非主義”,從居住廈門的種種好處到蘇東坡的一言一行,你都得跟上。傷水寫詩,與他的生活并行不悖,這使他能將兩者互為印證和發明。有時候,傷水不去區分詩歌與日常,人性與科技,文學批評與商業計劃書、財務報表。對于這些事物,他是同樣的投入,同樣的激昂,同樣的不顧一切。
傷水一直游走與商業與詩歌之間,于他而言,很難說這兩者何為重要。詩歌寫作需要敏銳、精確性和技藝,而商業需要想象力、預見與洞察。也許在他看來,一份商業計劃書所能抵達的最高境界,應該具備詩人的前瞻與瘋狂。在他看來,詩人首先是人,其次是詩人,再次是詩歌寫作這門手藝本身,最后才是寫作所能抵達的目標。傷水與我一樣,從來沒有把詩歌創作視作生命的全部。須知,詩歌并非高于一切的事物,真理、悲憫和愛,還有自由意志才是。
二
他的詩歌中,有一種特別的勁道,擴展的力量。由于個性、經歷和閱讀,以及文學上所接受的影響,傷水詩歌中顯示了某種決絕和徹底性。他似乎洞悉人性的秘密,富有語言和意志上的征服感,而且與海洋有著確切的親緣關系,就像他的宗族和名字。這一點基本上路人皆知,從外表到內心。傷水的詩是無所顧忌的,但骨子里卻透露出一種本質的優雅。從語言的角度看,他也是喜愛延展、敘述和戲劇性,注重自由表達和語義學上的原生態,體現了廣闊的陌生化。
到目前為止,他分量最重的詩歌可能是那首《逝》。那是對死亡的一種直接感知,一種不可回避的注視,甚至還對“死亡”動手動腳,想探個究竟。刀、軀體、魚干,祖父的話,斧頭、饑餓、疼痛,黑暗的抽屜,這一切于世間存在過的,并沒有因為死亡的洗劫而喪失意義,而那些感慨、修辭和異端,卻風一樣地“從我身上吹走”,“活著就是失去”,而且目睹一部分山水開始“在我體內腐爛”。
傷水的詩歌,有時充滿了“暴力”,對另一些有價值的事物,也就顯得更溫柔了,保持一種由衷的敬意,他的《玉環城》就是明證。那座有著貴妃名稱的海島城鎮——玉環,傷水的故鄉,無處不在地潛藏著戲劇性,令人驚奇的生活場景,誘惑、抵御與絕望,死亡的氣息,狂暴的場面,使我們體驗到了一種“現代變形記”。他把一座海島城鎮與身體、時間和事件置于耦合狀態,顯然有后現代意味,但基本情感卻十分現代。這是一種混成,多聲部唱法。不管怎樣,是這座奇異、激蕩和未知的城鎮,讓我們的詩人著迷?!队癍h城》證實了傷水處理復雜題材的能力:戲劇性、奇異感和如歌的詠嘆,操縱自如。
傷水的詩歌,有很多想象力和語言方面的“意外”,比如那首《盜冰者》,要去天山盜冰,就很了不起了,何況這塊冰很神秘,被陽光所包圍,藍天所籠罩,取冰的時候,充滿了不可思議的細節:手指夾取的地方,會很快變薄,而且紋印會成為罪證。他還寫到了“時光的警察”。最終的結局是,冰還沒有回來,“我就融化在路上”。這里“冰”成了“我”,冰和我一同進入虛無。
而超現實主義是傷水詩歌的本質——場景和主體的變換,無意識的揭示,現實世界與虛幻情景的并置,以及元詩歌的實踐,都讓人有應接不暇之感。這一類詩歌有《你說的王紅公,原來就是肯尼斯·雷克斯洛斯》(以下簡稱《王紅公》)《元宵夜,鯉城,與自亮兄、依民兄觀看梨園戲〈朱文太平錢〉》《黑》《弒馬》《灰白》等等,有的堪稱杰作。它們的出現,為傷水進入一流詩人的行列,提供了穩固的基石。比如上述那首《王紅公》,就令人擊節贊嘆——
你第三次贊賞這個書房/我知道它的缺乏 幾張誘惑的交椅/比如田納西的壇子 比如望海之礁/或者馬鞍 風雪的膝蓋/我們能搬遷波濤嗎 漂流木 網和錨/七大洲的愛 都可以跟我們一起攀登/馬蹄過處 螞蟻抵角 蜜蜂含香/“你可以和它們交談終日”/談及蛙皮的濕潤 神性人性和獸性/出處像戶外的群山一樣糾結/無需從縱橫中抽出指南 心靈在地圖上旅行/沒必要為認錯“桑蓮法界”而大喊罪過/好像舉報了整個世界/你輕微的下手 就足見力度/隨手關閉車門 遠在唐朝的李杜 嘭然心跳/我說出你的“在” 超越了體驗/愛情和死亡 正如“山脈寧靜地流進大?!?你歷數羅斯克 奧爾森 施耐德 賴特 默溫/當我揪出羅伯特·勃萊/你已經在六百公里之外
作為這首詩寫作起因和結果的“證人”,也許我可以寫一首與之呼應的“本事詩”,甚至可以不費力氣地詮釋每一個句子和重要的詞語,但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傷水這首詩的特質、語氣和超現實意味,語流洶涌之際的“兩岸風景”,以及幾個精神層面多聲部的呈現與交織,都足夠突出。詩中的人物、引語和事件,經友人相聚時一個不經意的表示,或一個美國詩人名字的引發,“隨物賦形,不擇地而出”,蘊藉又巧妙,自然而精準,不掉書袋,不顯斧鑿。所有意象與場景都置于詩人的控制之中,交織、嵌合與彼此穿越,體現了力與美的糅合。詩人余剛甚至認為,迄今為止傷水的詩歌創作以《王紅公》為標識與界線,可分為前后兩個時期,足見這首詩的重要價值。
這首詩歌帶領我們進入超現實奇境,卻不曾乞靈于艾呂雅們宣稱的夢幻術、自動寫作,還有韓愈式的奇崛之道。那些屬于作者個人經驗的交往細節,巧妙地嵌入到整個詩歌內部,成為朝向精神新路標的索引。最后一句更是妙不可言:“你已經在六百公里之外”,既制造了時空漂移之感,又一狠心把讀者的思緒“拽”回到出發點。在這首詩中,戲劇性與敘述元素不少,都被串聯在一個中心線索上:詩歌與人性,時間與“不斷超出自身的存在者”。如果以海德格爾式的詞匯來概括,那就是“親在”(Dasein),或曰“此在”。
三
無疑,傷水擁有一個大海。這個海,既是傷水的詞庫,也是他人格的自我投射。我們看到的傷水之海,游動著令人訝異的魚群,它們有著聞所未聞的名稱,升起了海妖和受傷的牛,而岸邊是沉重而飛揚的生活,夾雜咸腥,卻絕對真實。一般而言,我們的詩人總是要注視那只永恒之船——這情景,使我們想起了聶魯達和惠特曼,那張野牛皮似的海,船長、羅盤與和黑色礁石。激蕩之海,也是多面具之海。他的《鰻鱺》《鮟鱇》《蘇眉》和《海妖》,特別是早些年的“海殤”系列詩歌,能從原始性的海轉換成人性之海,進而是生活與生命之海,最終抵達“存在”之海。傷水的那首《別用你的鹽腌掉你的手掌》,融大海、語言、性和身體于一體,將海水的蠱惑和傷害,提升到性命攸關的地步,同時領受了一種“咬牙切齒的幸?!?。海和人的多面性,昭然若揭。
最近幾年,傷水的大海更為龐雜,也更為純粹。龐雜是因為生活的擴展、精神疆域的拓寬,包括詩人所面對的人事更迭、勢力角逐與精神迷惘,特別是超越與回歸的雙向運動。而純粹,則是傷水一種朝向源頭探尋語言與事實的努力。一度時間生命力受挫之后,個體精神漸趨澄澈的跡象,昭示了傷水大病初愈般的新生喜悅。對于傷水來說,此刻的大海不再是一味“接納”的遼闊場域,而是反顧、清洗與更新的巨型運動體。
在談及大海與詩人的關系時,傷水曾對筆者說過這么一番話:“海洋的區域特征對我的影響,僅僅是對其多面性認識的加固。比如,我出生地浙江玉環島面臨的東海,它的面貌是渾濁、嶙峋的,而移居的廈門島海洋面貌是絢麗、溫順的;從‘觀光角度,廈門適合;但從生存和海洋本質上看,老家的海才是海。廈門的海,是一種對比物,讓我更認識到海的本質、生活的本質、人生的本質”。
這正如我在《狂暴的邊界》自序中說的:“總體上‘大海已經逐漸消失,取代它的,是更為洶涌的日常生活?!瓚撡x予詩歌以海的形式與力度”。也許,改寫大海是我們的共同抱負。如何“改寫”?羅伯特·勃萊說:“恪守詩的的訓誡包括研究藝術,歷經坎坷和保持蛙皮的濕潤”,傷水是一個很好的踐行者。寫到這里,我很想贈他一句詩:“如霧起時,海水打濕了蛙皮/語言紋樣,航海圖上洋流的標識”。
傷水的《我曾長久地盯著海面》《偶然相聯》《那腦殼里的斧鑿聲》《畫魚》《一幅魚骨演繹我余生》《不要在鹽里叫出咸》,就是將“自我”植入大海與船塢的過程中,發現了人與海的更多關聯。他的《航海者》《熟悉的事物:臺風》《在柘木匯看見兩張碩大的船木椅子》,既直接觸及與海洋相關的人事,更通過大海的象征系統,投射人的靈魂與內心狀態:反抗,妥協,掙扎,搏動。那首《讀王自亮兄的<尋訪定海西碼頭,未果,轉向布羅茨基的布賴頓礁巖>》,何止是大海不安與變化之表現,更是詩歌、情義與精神的析出。
傷水的《方言》,指示了一條從閩南經平陽抵達玉環島的精神遷徙圖,也是那一支方言的源流指南。可以看到,他這個族群所操持的方言,其語匯、發音與語法都浸泡了海水。中古漢語的大?!白冃斡洝?,足可追尋。在眺望“岸”和“愛人”的過程中,結晶了與生命—死亡—存在須臾不可分離的鹽。這就是傷水的疼痛、焦慮與絕望(他簡直是個“疼痛詩人”?。?。反之亦然:傷水寫出了他的興奮、飛揚與期待。
對此,傷水有足夠的認知與發現。弗洛斯特80歲生日時,當時一流評論家特里林說弗洛斯特詩學主題是“恐懼”,盡管弗羅斯特采用的材料是身邊瑣事和鄉土語境,詩意的精神元素卻是“人類的恐懼”。當時驚世駭俗,現已是定論。傷水曾對我這樣說,“聯想到前幾年我分行的‘心情日記,我處理的詩意核心無疑是悲傷,乃至絕望。我不敢能表現‘全人類的悲傷,至少我命令自己真實地表現出階段性個我的悲傷和絕望;若能通過個我反映出一個時代的悲傷,為這個年代寫下遺言,當是使命性的愿望。當然,這也是一種‘抵抗,對現實的物質化、娛樂化和精神的沙漠化的一種抵抗,正如勒內夏爾的‘溺水者的呼吸,即是對形成大面積的‘單向度的人(美籍猶太裔哲學家-馬爾庫塞所言)的微弱的詩性抵抗。而在日記式寫作過程中,體現出來的是‘蒼涼,或許:疼痛+無奈=蒼涼”。
請細讀傷水的這首詩——
我不敢輕易入座。
摩挲它們,用我的雙手。這從水中撈回 的十指,
已經無法再痛。那些食指粗的黑洞,
釘子從波濤里拔走:失去陽物的陰道, 是骨對肉的負債,是我欠下的風暴
愛是無法填滿的
海洋無法比船板漂得更遠
有一種呼嘯是靜默。有一種聆聽不用 耳朵。
我的心太小,裝不下整海的災難。
這雙手可以,它的索取、放棄,還有緊 攥的倔強。
我又錯了一次!總在關鍵時刻
是滯重的船木,在挽留我的手掌——
波濤。波濤咽下的船幫。波濤吐出的龍 骨。波濤反芻的桅桿。
那么讓人絕望的希望!
——《在柘木匯看見兩張碩大的船木椅子》
傷水的筆名,據他說的意思是“將水擊傷”,因為他寫過同題詩歌。不過我寧可相信,是水將他擊傷。對于大海,他以詩歌來祭奠,而非復仇。
四
很難將傷水歸入那一類詩人,甚至很難定義傷水的詩歌到底屬于“先鋒”還是“后鋒”,尤其在“先鋒詩歌”和現代、后現代遭到極大誤解的今天,在相當程度上被扭曲的軟語-細雨“江南”。傷水也不是什么“海洋詩人”,這是我們從上個世紀九十年代以來一直抗拒的稱呼。
在傷水的《收到地獄來信》中,我們見證了來自《神曲·地獄》的反抗與決絕,卻用了很多反諷的口吻?!对谌魏我还澏伎梢越Y束的詩》中,生命狀態與詩歌寫作特點互為交織,呈現了異質同構的效應。《失憶癥頌》與《抑郁癥頌》一樣,都是作者以病痛與身體感受力為張本,自嘲中有反諷,體驗里隱藏對生死的極端體驗,對拯救之可能的思索。傷水寫林和靖、蘇東坡和李叔同,是與眾不同的。除了以物見人的傳統寫法之外,更多采用了情境式對話。通過這些人物的詩詞、書法、行跡、事物和言辭,借助于身世同情與精神擁抱而直接溝通。這些對話和移情,使得詩人與歷史人物在詩歌中合一。《關于弘一法師》則是傷水詩歌寫作的另類,戲劇性的對白、旁白和情境植入,打破了詩歌、電影與戲劇的邊界,令人印象深刻。
在《家譜》里,敘述者是迥異于往昔的傷水,對“家譜”這一中國傳統文化中極為重要的載體,以親身經歷與體驗,特別是家族人物的真實生活狀態、錯綜復雜的關系,借助于姓名由來、行跡記載和精神肖像的刻畫,對家譜的本質做了具體檢視,結尾得出的結論,如此令人驚異:
但一個人變成一個村莊是確鑿的/家譜不容置疑,它是沒有血性的永遠的孤證/我的名字就是我的孤證/這沒有功效的家族花名冊,架屋疊床、枝復脈繁/一個名字在里頭,一滴水在河流
至于寫埃茲拉·龐德、莎樂美、伊夫·博納富瓦、羅伯特·佩恩·沃倫、瓦雷里諸人的詩歌,可以看作傷水對精神源頭和詩歌教父們的禮敬,也可以當作他對自己詩歌底色的一個交代。詩人兼水手的蓋瑞·施耐德,則是他現實榜樣?!段业纳眢w就是一座火車站》《書籍整理工》《他們一轉身就成為人群》《出租傷水》《輪回》《失蹤》《攙扶》 ,是他與現實發生關系,包括齟齬、沖突、和解與盤算等方面的提純或呈現?;虿闷湟欢?,或取其一勺,足見詩人的性情、思想與情緒,其中的憤怒、郁悶和歡快,躍然紙上。
傷水在詩歌創作過程中,深受洪迪先生的影響,從思想到人格,從知識體系到思維模式,更重要的是:智慧。從臺州出發的詩人、小說家,無一不受洪迪的影響。作為一個思想者、詩人和詩歌理論家,今年88歲高齡的洪迪先生,被傷水視為“精神父親”,有時直接以“父親”相稱,可見幾十年來他們之間精神上結成的紐帶是如何深刻與堅韌。就我所知,他們交談的母題是多樣的,從生命—存在—宇宙直到詩藝—眼光—才具,甚至涉及到商業、物質與歷史。在思想與語言的對流中,洪迪先生與傷水會彼此達到新一輪的精神滿足,詩與思的對應、匹配與嵌合,以及人生的“大歡喜”。
按照洪迪先生的詩歌理論,詩美時空演化動力可以分為七類:意動型、情動型、象動型、形動型、韻動型、語動型,以及較為均衡的綜合動力型。傷水的詩歌從動力學上看,總體屬于“語動型”見長的綜合動力型。之所以說“語動型見長”,是他對語言的本質有著深刻的認知,并有運用之敏感性和能力。說綜合型,說明他有均衡和綜合能力,何止一二招術、三五技藝,簡直是百變其身,令人莫測。我愿意引用傷水的這首詩作為例證——
雪就要飛遍全身
像血,我割開任何地方都有鮮紅流出
另一種飛行是鳥,在被替代之前
它飛出了千山萬水
看過、臨幸過,在重要處叫喚過
仿佛刻下一個標志
我就站在所有轉折的地方
等待一聲鳥鳴, 從體內點一盞燈
被紙擁抱的字
掙脫了紙
那在潦草的天空
拼湊成的句子,我不曾寫出
一切都那么隨意,我躺下一身疼痛
我的五臟六腑充滿含義
越過作廢的千山萬水
我飛臨哪里,哪里就有刷新的天地
——《一只鳥廢除了千山萬水》
傷水的詩歌優勢甚多,其中一個值得激賞之處,就是“穩準狠”。問題當然也是,如果不穩不準,狠就變成了“用力過猛”。這個問題在我和他身上都不同程度存在。還有一個不足,就是傷水某些詩歌過于直截,某些詩歌又流于漫不經心,給我以一種良莠不齊的感覺。也許這些都與他的優勢聯系在一起:心性如潮汐,自然有漫溢之害;產量增長過高,就會有順手拈來之弊。還有,隨機寫作有兩面性,既能造成意外的驚喜,也可能帶來的一些麻煩:經營不夠,語言蕪雜,成色不足。這需要傷水引起足夠的重視。
我很高興地看到,這些年來,在總體風格與基調未曾改變的前提下,傷水的詩學探索出現了兩種變化,即:在貌似隨意的呈現過程中,以短制見長的巨量寫作方式中,體現運思的精微和深邃;與此同時,在自我揭示甚至自嘲式反諷之際,體現世界失去重心后碎片化存在的嚴苛與無奈。對傷水來說,這些轉變尚未徹底完成,但我們有理由期待早日實現。
傷水還是那個傷水,但表現力更為多樣而沉穩,遮蔽與澄明交互出現。而語言也因為焦灼、病痛與喜悅的交互作用,而更為沉郁、深厚和內斂,仿佛一個國家從工業革命階段的擴張,轉為后工業時代所尋求的結構與價值。不排除傷水在寫作過程中尋求宣泄之快意,但他對內在激情和精粹之作的珍視,卻是變化的實質所在。因而,傷水將變得更為徹底,也更有力。
傷水說,“一只鳥廢除了千山萬水”。而我想說:另一只鳥再現了千山萬水。鳥的宿命是飛,被窮盡的天空才是它的邊界。詩人的自由天性,不可廢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