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一個工廠₁

張國云

第八章下 轉 身

多年來，中國企業這個群體習慣了沉默和被代言的處境，直到其中有那么一些人，開始用詩歌這種高妙的文學形式，來表達自己的經歷、心聲和愿景。這時，只見謝秘書把一塊青磚抓在手上，海闊天空地朗誦起來：

我愛青磚的真誠，

沒有泥坯的脆弱，

沒有土地的單調，

沒有紅磚的耀人，

我喜歡她那燦爛青春，

遠比大草原更遼闊。

沒有想到一方青磚，可以超越詩的境界，我的眼睛一下被謝秘書的詩點亮，不由自主喊出：

“這是多么接地氣的好詩啊！”

過了一會兒，謝秘書從地上又抓起一塊青磚，做了一個向我砸來的動作，嚇得我慌忙躲閃。在她的笑聲中，我和她一起走進詩的高潮：

我愛青磚的精神，

站起，是一尊不倒的豐碑，

趴下，又不失溫文爾雅，

碎了，仍不失土與火的魂魄，

我愿被你割破手指，

讓我癡狂的一節殘磚..

我一直以為，工人的詩歌不大關心那些抽象玄奧的命題，文字也未必雅馴，但有一種泯然眾人又不無特別的視角，加上深厚的人生閱歷，造就了具有經驗厚度與情感強度的動人詩篇。

古人常講，不讀詩書形體陋。我試探地問道：“你心目中的詩人，是什么樣子？是李白、杜甫，或是惠特曼、泰戈爾？”

謝秘書直截了當告訴我：“我心目中的詩人，與你的想象迥異。你也許清楚，我國有億萬工人在八小時內拼命工作，但你不知道的是，他們也在悄悄地生產詩篇，夜深人靜時會把詩寫在隨手撿起的紙張背面。”

她的話，讓我對眼前這位美麗清秀、文雅聰慧的女孩，驀然刮目相看，有種相見恨晚的感覺，我對她說：“看來勞動不但帶來快樂，還帶給職工無盡的詩意！”

……

應該說，一天勞碌下來，可能體力消耗太大，加之平時也沒有如此這般勞動機會，此時，勞動的詩意僅是一點點佐料，更多的是筋疲力盡和腰酸背痛。

收工的時候，我躺在雜草叢生的工地上，目不轉睛地望著高高的藍天白云。這是多么熟悉的場景啊！我想起來了，那是十年前響應毛澤東同志的號召“農村是一個廣闊的天地，在那里是可以大有作為的”下鄉，在那荒山野嶺中，雖然整日過著“面朝黃土背朝天”的苦難日子，但給人生歷練留下了難忘的回憶。想不到十年后到了國營大企業，仍然逃脫不了“泥腿子”的生活……

我不得不說，自從擔任一廠之長，我心里就有許多委屈，不知向誰傾訴。

此時，我多想做一朵天上無憂無慮的云，像它那樣天馬行空，像它那樣高傲飛翔……我就想這樣背靠大地舒適地躺下去，直至永遠，而渾身的一陣陣勞作的酸痛，又把我拉回到現實。

第二天，廠長辦公會議討論企業產品轉型問題。我讓謝秘書去將幾位黨委書記請過來，希望他們能列席會議。之前我已約請了呂冠球和省城大學的課題組，期盼他們幫助職工堅定信心。

會議開始時，我聯系昨天參加生產一線勞動的感受，結合省城大學教授們對建材企業發展研究的報告，大著膽子提出將我廠磚瓦生產功能轉移到鄉鎮企業的思路，用現在時髦的說法，叫產業轉移、產能合作，或者叫共享經濟。

當然那時，我不能這樣直接提出來，一是怕班子其他成員聽不懂，二是怕能聽得懂的，也不一定會接受得了這個方案。

那時，如果有人上綱上線的話，明擺著這就是挖國營企業的墻腳。所以，在這樣的會上，我講話得繞著彎子，講究一些策略。

我先讓生產廠長將目前生產情況，特別是磚瓦分廠板塊出現的一些新問題，重點突出招不到工，企業無法滿負荷開工生產等，一股腦地端出來。

這就是讓大家感到磚瓦生產，在國營企業已經難以發展，甚至是已經死到臨頭。

接著，我請技術廠長出面，重點介紹一下新型建材產品開發的情況，隨著項目前期工作完成，下一步進入項目建設階段，等等，一件件地把前景描繪清楚，讓大家感到傳統產品的更新換代，已經刻不容緩。

會上，我又請來當時全國鄉鎮企業的一面旗幟—呂冠球先生，他也是我個人多年的好朋友，讓他談談目前鄉鎮企業發展的思路。

他重點介紹了鄉鎮企業生產建材產品，資源充裕，勞動力就地取材，讓大家感到國營企業與鄉鎮企業，可以走合作共贏之路。

……

面對企業如此重大的決策，甚至于還會出現傷筋動骨的局面，我把這個一錘定音的決策權，交給我信賴并尊敬的企業黨委黃書記。

黃書記看了看大家后，把眼光落到我的身上：“時下企業轉型升級對我們都是一個全新課題，根據剛才幾位發言，我認為我們可以先試一下，對了就繼續前行，錯了還可以退回來。”

書記這么一拍板，給我吃了定心丸，一下我膽子也大了起來，提出先關停掉一條全自動磚瓦生產的隧道窯線，一部分職工轉入新型建材生產線，一部分骨干到鄉鎮企業當技術骨干，按照“三個一”轉型升級。同時，擴大我們建材機械分廠的生產規模，合作聯營好一家企業，再建設投產好一條生產線。

我要求掛圖作戰，務必步步為營，只許成功，不許失敗。

王廣舟緊接著說：“我想談點個人看法。聽了剛才各位的分析，我都表示贊同。但是—”

他故意停頓了一下，見會場鴉雀無聲，又裝腔作勢咳嗽了一聲才說：“但是秦磚漢瓦曾經是中華民族的驕傲，我們企業是吃著她的乳汁長大的，現在突然要從祖宗的母體割舍岀來，總覺得是娶了媳婦忘記了娘，從情感上一下子難以割舍，所以我不同意廠長的方案！”

生產廠長頂了一句：“王副書記的話聽起來很有人情味，但社會需要進步才會發展。按照王副書記思路，人是從猿進化而來的，那么我們每個人是不是都不該脫掉尾巴？大家再看看，反正我們屁股后面都沒有，我相信王副書記屁股后面也不會有尾巴吧！”

生產廠長的話引得大家哄堂大笑，其實對王副書記的話，我壓根就沒有放在心上。

會議上有不同聲音或意見，本來就是正常的事情，也沒有什么好大驚小怪。

王廣舟哪有讓人隨便說的，只見他陰沉沉一笑，沖著生產廠長說：

“別說的比唱的還好聽，中國鄉鎮企業中，有能接納我們國營企業都干不了的項目的嗎？”

省城老師馬上接過話茬：“王副書記，其他我不敢保證，但對鄉鎮企業生產磚瓦，我敢保證沒有問題！因為事先我們對全省鄉鎮骨干企業做了問卷調查，幾乎是百分之一百地回答沒有問題。所以請國營企業大膽轉身！”

省城老師說過這些話后，會場下面馬上議論聲一片，我提醒大家保持安靜，并詢問大家：

“還有其他不同意見的嗎？”

我見沒有新的意見，馬上說：“這件事就這么定下來，先停一條磚瓦生產線，一部分職工轉產新型建材，一部分技工編入技術服務部門，開展與鄉鎮企業的聯營協作工作。”

然后，我回過頭，對謝秘書說：“盡快整理一個會議紀要，向省級主管部門報送。”

剛才聽到省城老師在會上提到“轉身”這個名詞，我一下還吃不準。會后，我再次向她討教“轉身”的含義。

她十分認真又非常樂意對我介紹說：“顧名思義，轉身指的是某人或某些人從一種社會角色、形象轉變成另一種社會角色、形象。具體說，‘轉身就是改變、變化的意思。”

我說：“我們企業可否‘華麗轉身呢？”

她見我還有自己更高的目標，先是一驚，過了一會兒才向我點了點頭說道：

“華麗指的是這種變化是朝著積極的、好的、公眾認可或期望的方向發展。”

停頓了一會兒，她接著又說：“‘華麗轉身一詞源自時尚界，轉身是T臺展示風采的一個特色動作。原指在巔峰輝煌時離開、引退。目前更多的是指‘轉向、改變、發展。”

“它可以指人，也可以指一個地方、一個單位。它可以解釋為由一種形象、角色、模式、類型，改變為另一種形象、角色、模式、類型，也可以僅指巨大的變革和發展。就目前所看到的例子，絕大多數都具褒揚的色彩。”

我見她說起來滔滔不絕，一下子感到在老師面前，自己永遠都是學生，就對她贊美道：

“老師就是老師。”

她沒有搭理我，仍然侃侃而談：

“國內好多企業發展到一定階段，在‘轉身時就出現了瓶頸，也許是‘不當家不知油鹽醬醋貴，我們這些所謂大學企業管理老師，沒有當過他們的家，也不知道究竟為何，但我們調查得多了，參與得多了，對國營企業管理還是可以提出我們的一些建議和看法。”

我笑道：“別忘記我是第一時間找你們合作的。”

她還談到企業如何發展：“隨著改革開放的春風到來，洋鬼子紛紛到我們中國投資布局、發展，他們可以不計成本，在我國賠一年、兩年，甚至更長時間，他們發揚烏龜精神—慢慢爬，最后到達目的地，但我們的企業賠不起，主要因為我們沒有錢也沒有原始資本。”

“我們只有和他們比速度，本土企業要發揚‘兔子精神—快跑！只有這樣才可以找到草吃。”

“在這里，快跑不是盲目地拍腦袋。如我們的建材產品是本省的老大，而到了其他地方卻名氣不大。這樣的老字號，雖然是國粹，但現在看來也只能算是傳統地方品牌。”

“快跑也不是盲目地燒錢。國內好多企業，自認為他們企業的產品不愁銷，拿到市場馬上換回的就是錢，但實際上，一年的營業額，和那些到我們國家來淘金的外企相比，還是小巫見大巫。”

“所以，我們的錢要科學、合理、有計劃地燒，燒到正路上。如果我們有錢了，可不可以將我們建材產品的產業鏈延伸，比如搞房地產？”

“我們要學狐貍的腦，來發展壯大。我們最聰明，四大發明來自我們祖宗，可以這樣講，從古到今，我們比老外聰明，因此，雖然我們資金沒洋鬼子多，但我們腦子比洋鬼子好用。”

“學狐貍的腦，不是靠耍小聰明。比如我們產品質量有了問題，我們卻不管它，目前市場是賣方市場，很容易‘蘿卜快了不洗泥，不管它的結果最后會讓我們的企業毀于一旦。”

“所以，學狐貍的腦不是‘學忽悠，而是要講究誠信辦事。”

“此外，我們還要學會用老鷹的眼。老鷹在萬米高空，可以看見地上的兔子、老鼠，站得高看得遠。我們的本土企業好多都口口聲聲高喊要做百年企業，最后的結果，不是被兼并就是倒閉了。用好老鷹的眼，不但要有長遠打算，還要做好當前工作;要著眼大局，還要做好局部建設;要看到現象，還要看到本質。”

……

這一刻，她分明是以老師身份來向我這樣的學生講課的。聽著她洋洋灑灑一席話，我不免刮目相看，肅然起敬。

是啊，1984年，與其說是企業荒，還不如說是人才荒。這時對我們來說，于企業于人都得加快轉型步伐。

也許一次“轉身”，就有可能闖出一片新天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