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法凝望你的日子，比死還難熬

吳澤源

今年戛納電影節的佳作，多得讓人目不暇接：《寄生蟲》收獲了最多功名，《好萊塢往事》收獲了最多眼球，《痛苦與榮耀》則為阿莫多瓦收獲了最多的嘆息。與它們比起來，只拿了最佳編劇獎的法國電影《燃燒女子的肖像》顯得那么不起眼。但如果要我挑一部今年戛納最動人的電影，我想不出比它更好的選擇。

《燃燒女子》講述的是一段18世紀的短暫戀情。女畫師瑪麗安娜應寡居的伯爵夫人之邀，為其待嫁的女兒愛洛依絲畫像作為嫁妝。但愛洛依絲卻對這門婚事不滿，因為她去世的姐姐本是這門婚事的最初人選，這讓她覺得自己和姐姐都只是受人支配的物件。伯爵夫人在出門辦事的十天里，把女兒“交付”給了瑪麗安娜，卻未曾想到，她們在這十天里會被彼此吸引，譜寫了一段讓兩人終生難忘的戀曲。

作為一部“藝術電影”，《燃燒女子》的好，能用眼睛看出，能用頭腦推斷。它的影像精致如畫，色彩與光線美得讓人屏息;它是關于女性的故事，臺前幕后的主創也大多是女性影人，包含著對女性意識覺醒的重點著墨。事實上，這部從始至終只有兩個男性角色（一個是美術系學生，一個是搬運工人）出場的電影，也可以被稱為“沒有男人的女人們”。在伯爵夫人離家的十天里，瑪麗安娜、愛洛依絲與家中女仆所身處的，是那個年代可遇不可求的女性烏托邦，她們用行動表現著三種對男權社會的應對方式：愛洛依絲徒勞抗命;瑪麗安娜在不鼓勵女性作畫的社會中夾縫求生;女仆雖然無力對抗權力，卻在瑪麗安娜和愛洛依絲的幫助下偷偷做了流產手術，她的性別意識也漸漸有了覺醒的苗頭。

然而《燃燒女子》的動人與它的精美畫面和雄辯論述無關，而是因為它精準呈現了兩種不同的愛，或者說，是對愛的兩種不同理解。

《燃燒女子》是一部關于繪畫的電影，自然，目光在其中起著重要作用。瑪麗安娜深陷于愛洛依絲的叛逆之美，她用熾熱的目光審視、評判與質疑愛洛依絲，幾乎以為自己已經用目光占有了對方。然而當她對愛洛依絲的細微神情不乏傲慢地做出歸納時，愛洛依絲卻給了她致命一擊：她對瑪麗安娜的神情同樣有著入微的洞察。一個簡單的道理：當畫家注視模特的時候，模特也在注視著畫家，但畫家關注更多的是她筆下的肖像，而模特關注更多的，是畫家本人。

同樣，在兩人墜入愛河后，她們對情感的想象也完全不同。瑪麗安娜沉迷于抽象的概念與意象，她常在夜深時看到愛洛依絲身披婚紗的幻影，這是她最深的夢魘。她以為愛洛依絲對她的愛也同樣抽象，所以當兩人相擁時，她問愛洛依絲：“你有夢到我嗎？”出乎意料的是，愛洛依絲回答道：“我只是想到你。”如此相愛的兩個人，對愛的理解卻千差萬別。

兩人的觀念差異，在她們對俄耳甫斯神話的理解中體現得更明顯。在她們向女仆講述了這個神話后，女仆完全無法理解俄耳甫斯為什么明知在離開地獄前不能回望自己死而復生的愛人歐律狄刻，卻還要這么做。瑪麗安娜覺得，俄耳甫斯是藝術家，對他來說，一瞬間的浪漫回憶比愛人的實體更重要;但愛洛依絲卻說，或許是歐律狄刻叫俄耳甫斯回頭的。愛洛依絲沒有對此作出解釋，直到她和瑪麗安娜訣別后，我才自以為理解了其中的原因：

因為歐律狄刻比俄耳甫斯更想看到對方。俄耳甫斯愛歐律狄刻，但他也愛自己的藝術，即便歐律狄刻不在身邊，他依然有關于愛人的音樂（肖像）來慰藉自己。但歐律狄刻愛俄耳甫斯只是因為她愛俄耳甫斯，所以無法凝望對方的每個日子，都比地獄烈火更讓她難熬。

而這，對“著了火的女孩”愛洛依絲來說，也是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