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德庫
一
我是一只貓,可從科學上講不完全是貓,確切的定義應為貍貓。我的祖母的祖母是一只年輕貌美的長白山的山貍子,她老人家在鮮花盛開的春天,被風中飄來的一種氣味所吸引,追隨著那氣味下山來到人類的村莊,和我祖父的祖父,一只瀟灑英俊的雄貓相會,于是在家貓的王國里一代代繁衍,就誕生了我。人類經(jīng)常把貓稱作貍貓,大概是基于這方面的考慮吧!
我沒有穿越時空參加兩位老前輩的那場春天的婚禮。
年輕貌美和瀟灑英俊都是我從人類社會的婚禮儀式上學來的。為了表示我對兩位前輩的敬意,我在這里把這美好的詞匯獻給他們。獻花?就不多此一舉了。因為在貓眼的影像里,鮮艷的花和植物的綠葉沒有顏色區(qū)別,世界就是或黑或白,或深或淺的黑與白,像人類掛在墻上紳士時髦的黑白藝術照片。這么講貓的世界似乎有點單調(diào),其實不然,黑和白是哲學的抽象,它過濾了光線里赤橙黃綠青藍紫的虛幻,更能凸顯世界的本質。
按照人類的算法,我的身上有十六分之一的山貍子血統(tǒng),也就天然地具備了貓和山貍子物種雜交的優(yōu)勢,體格健碩,機警勇猛。對了,在我的身上,也能隱隱看到長白山的山貍子那種梅型花紋,脖子后面留有暗暗的條紋,耳朵也有點兒尖,這些都證明了我的出身。人類社會中大凡有名的人物,都有些傳奇的生命來歷,其母或是踩著巨人的腳印受孕,或夢巨龍入室……貓國里不講究這些,但我可能深受人類的思維影響,對自己身上的山貍子血統(tǒng),還是自覺高出別的貓一籌。
我誕生在一個普通家庭的貓窩,說來有點兒不好意思。但聯(lián)想到人類的一位圣人出生在馬廄里,咱也就可以了,有成份論,不惟成份論嘛!
借用人類的戶籍管理劃定,我的出生地應為遼寧省沈陽市沈河區(qū)中街,也就是早年俗稱的沈陽四平街一帶。這地界兒在大清朝可了不得,前期是大清朝都城,后期是陪都,就是張大帥、張少帥當政時,也是東北的首善之地。
后來聽說,我還沒出生,就因血統(tǒng)的高貴,被人家欽定了,整得像外藩的阿哥要入大內(nèi)繼承皇位似的,并早早地送來了干魚等滋補我的母親,以免奶水不足影響我們的發(fā)育。
我這一窩小貓就我和弟弟兩個。
不過依從人類的叫法是我和哥哥兩個,因為它先于我來到這個世界。可人類思維有時也挺奇怪,令我們貓類費解,把我們貓類等動物每胎頭一個降生的叫做“拉巴渣”,這個體型最小、體質最差的就成為了小弟或小妹。因此我就把這個一奶同胞叫做弟弟。
來到這個世界的第七天,到了人類俗稱的貓扒眼兒日子,也沒等人給扒,我和弟弟就急急地睜開眼。先是相互間看到對方,感到了一種陌生的熟悉。再看到了媽媽,跟黑暗中依偎感知的一樣,一位愛咕嚕咕嚕念經(jīng)的貓媽媽。貓念經(jīng)是由其特殊的生理構造——假聲帶發(fā)出的,可貓活動時不念,真的睡著了也不念,偏偏等假寐遐想時念,表達一種心理上的滿足,貓的感情夠豐富了吧!
我們沒有看到爸爸,哪怕一位爸爸也好,我們貓類戀愛時不只一位競爭者,弟弟身上的花紋就跟我迥異,說明我們很可能是同母異父。
接著就看到了我們寄居人家的主人,大人看我們睜開眼,似乎沒有什么特別的表示,也許人類繁瑣的生活方式把他們的心都折磨得麻木了,不如貓類能拿得起放得下。孩子們則流露出一種萬物平等的天性,歡呼跳躍,還伸出小手撫摸我們,傳遞著一種人類的溫度和親切。我們的媽媽卻怕他們傷害到我們,伸出爪,并露出鋒利的爪尖,嗚嗚叫著威嚇,孩子們就收手了。
在這個世界上,人類無疑是進化最成功的動物,幾乎征服了這個世界上所有的動物。但我們貓類是個例外,我們與人類既不是敵對關系,也不是豢養(yǎng)關系,而是一種因為老鼠而共生的關系。老鼠體小,繁殖力強,又是嚙齒類,需要到處啃咬磨去門齒不斷長出的部分,破壞力極強,人類拿它們沒法,就請我們貓類幫忙。
我們貓呼嚕呼嚕念經(jīng)時,老人就講,這是貓罵包文正包大人呢!就是他跟玉皇大帝把貓借到人間的,卻不送回去了,天上的福不享,給整到了地上,你說該罵不該罵。
欠理欠情。因此人類對我們就是貴賓的待遇,每天好吃喝供著,還得拌點兒魚頭,晚上愿意上哪睡就上哪睡,任是小姐少婦,誰的被窩都可以鉆。
當然我們是很講究衛(wèi)生的,每天洗好幾遍臉,干干凈凈的,晚上我們鉆進誰的被窩,就是誰的寵物,大受歡迎。寄居家的條件不好,或我們貓類呆膩了,連招呼也不打,抬腿就走,來去自由。那種“狗是忠臣,貓是奸臣”的說法,絕對是沒有理解貓類和人類關系的曲解謬傳。
再過幾天,我和弟弟的新主人就來接我們了。
雖然我們貓類和人是共生關系,但為了尊重人類,這里我還是稱之為主人。
來接我們的新主人是一位中年婦女和兩個十多歲的孩子,中年婦女打扮樸素,話不多,一看就是遵循中國傳統(tǒng)的人,見了我們歡喜得不得了。兩個孩子一男一女,女的是一位嫻靜的姐姐,象征性地摸了我們兩下,輕柔至極,連呼吸都感到輕輕的。男的為弟弟,那一雙單眼皮的眼睛甚至還沒我們成年的貓眼大,但流露出一種真情,是沖破人貓生物隔閡的那種平等真切的感情,我懂的。
我們上路了。我們的儀仗是一只精致的小筐,里面墊了棉絮,極柔軟,趴在里面很舒服。筐上面蒙了紅布,太陽一照里面紅通通的,仿佛人類新娘子出嫁的感覺。
當然,這布的紅色貓類看不到,但我能夠感受得到,一種強烈的感知,我就有這種特殊的功能。一路上筐由女主人挎著,小姐姐小哥哥跟隨簇擁。搖搖欲睡間,忽有隱隱的渾厚莊嚴的聲音,母親講過這是大清時皇宮里的鼓樂,現(xiàn)在表演給游客觀賞的,我卻覺得是專給今天的我們演奏的,因此就有了一種公主進宮般的自豪,別的貓可沒有這種待遇。聽母親講她去過那個偌大的皇宮,等長大一些我也去看看。
悠著晃著,在鳥語花香的春天里,在人貓和諧的氛圍里,我和小弟睡去了。
二
到了新主人家醒來,又是一個新的世界,陽光融融,氛圍溫馨,讓心都融化了。不過我和弟弟有點兒受不了這陽光,只好瞇起眼睛,現(xiàn)出一種嬌寵的慵懶。
我們貓類的眼睛由于特殊的生理結構,開合度是人類的幾倍,遠比人類進化得好。因此我們貓晚間睜大眼睛,感光就多,呈現(xiàn)的影像十分清晰,而白天睜開一條縫兒就夠用了。
我和弟弟見到了新家庭的男主人和大哥主人。
哎,為了照顧讀者的理解,我就把這一家人分別稱為男主人女主人、大哥主人和小姐姐小哥哥。小姐姐小哥哥都是少年,跟我和弟弟的年齡段相仿,秉性也差不多,事實上我們之間也模糊了人和貓的界限,我這樣稱呼他倆,親切著呢!
男主人不茍言笑,有富貴之相,威嚴深沉,對我和弟弟也就是看看,例行公事的樣子。但我知道他是一家之主,也是我和弟弟的最高主人,造次不得,于是就規(guī)規(guī)矩矩的,甚至是賣萌,喵喵一叫,男主人就露出難得的微笑。
大哥主人那時十八九歲,戴一副讓我們貓類看著笑話的眼鏡。人也有意思,眼睛沒進化好,卻弄兩片玻璃罩上去,有一回我裝模作樣戴那眼鏡看稀罕事,哎,結果什么也看不到,模模糊糊的一片。大哥主人有事沒事總拿本書看,挺有派頭的,也不怎么搭理我和弟弟。但我對那書很好奇,他不在時我就偷偷翻看。
你看過貓看書的樣子嗎?肯定沒看到。但鏡子看到了,射進室內(nèi)的陽光也窺視到了,很萌,很神奇的。
別的貓認不認字我不知道,但我是認字的,我也不全看那文章,挑幾個字,細細地看,那字就成了一幅幅的圖畫,我就明白了那書中的內(nèi)容。
我不會那文字的讀音,不過也沒什么,讀音是方式,內(nèi)容才是本質。
新主人家是獨門獨院的二層樓,相當?shù)臍馀桑揖骋髮崱?/p>
不久,我就從他們的談話里知道,這新主人家曾開過一個很大的工廠,都是德國進口的沖壓機,很先進的,甚至可以沖壓仿制袁大頭銀元。后來公私合營,工廠就姓了公。男主人擔任合營后的生產(chǎn)廠長,工資也是雙軌制,高得讓出苦力拿低工資的工人眼紅。苦力,多年后男主人還是這樣稱呼工人,透露出一種因生產(chǎn)關系中地位不同而帶來的優(yōu)越感。
不過這對我和弟弟來說絕對是好事,工資高,家里的伙食就豐盛,我們就能吃得很好。
剛到主人家時,我和弟弟喝的是新鮮的羊奶和牛奶。男主人每天派人到郊區(qū)的農(nóng)場去取。主人家喝,我們也喝,不過那羊奶挺膻的,開始不習慣,女主人就給加點糖,感覺就好了。
接著就開始吃飯,細瓷美食,軟軟的白米飯中拌了剔去魚刺的魚肉,一頓吃不完,就倒掉了。雖然有點兒浪費,但主人家不讓我們吃剩飯,怕得胃腸炎影響健康。
哪知不久弟弟就走了。
到新主人家后,每天晚上弟弟都和我搶著鉆女主人的被窩。女主人心細,輕輕地撫摸我們,那感覺就像在母親的懷里一樣。弟弟耍嬌,每次都得緊挨著女主人,才能酣然入夢,我只好讓著它。
一天主人家來了位親戚,見了我們很是喜歡,連晚上睡覺也非抱著我們,等早上醒來,弟弟被那親戚不小心壓得扁扁的,像繡在褥子上的一只絨絨可愛的貓,只是少了那一股生氣。
主人一家都靜靜地看著,一種不大不小的悲涼氣氛籠罩了早晨。
從此,我就獨自享受主人一家的寵愛了。并且,像成人禮似的,主人還給我起了虎妞的名字。剛開始,我不怎么習慣這名字,可時間長了,一聽到虎妞虎妞的,就把我美得不行,顛顛地跑到喊我的人面前撒嬌。
主人吃飯時,小姐姐小哥哥就把那肥美的魚肉摘出來,留給我,他們自己吃摘剩下的,看看,你能不感動嗎?
每天傍晚,我得出去練練貓步,等小哥哥寫完作業(yè),我就對他喵喵一叫,跳起,用爪子去抓門的把手,告訴他到時間了,小哥哥就開門領我出去。
開人類的門對貓來說挺難的,因此主人家都會給貓留有專用的門。聽說外國有一位叫牛頓的人物,挺聰明的,可在我們貓身上掉鏈子了,他用非常科學的腦袋想來想去,給貓類分別開了大門小門,想讓大貓走大門,小貓走小門,結果是所有的貓都走大門,好笑不好笑?
主人家人好,家也寬敞。但可能由于比較富庶吧,食物多,那老鼠也多。我和弟弟剛來到這里,就聽到了老鼠們吱吱地叫,向我們示威。接著就由偷偷窺視轉向公開對峙,根本不把我們放在眼里。
漸漸地,我也琢磨出對付的辦法,鼠多勢眾時,我就跑到主人的腳下,請求主人的庇護。遇到落單且個頭小的老鼠,我就猛撲,殺將上去。我知道,從心理上講,鼠是怕貓的,這是千萬年的生物遺傳乃至貓鼠文化的積淀。
我一天天長大,按照人類的年齡比例,大概相當十四五歲的少年了。并且,我發(fā)育得體格健壯,身手敏捷。一只小老鼠,我猛地一爪就能給拍個半死,鬧著玩似的。
一天早晨,男主人照例去工廠,大哥主人小姐姐小哥哥也都照例去上學,女主人也出門買菜,家里就剩我一只小貓了,這時就感到了孤單。跟我殺出仇口的鼠輩抓住了這機會,傾巢出動,要為小老鼠報仇雪恨,將我置于死地。
對方來勢洶洶,大鼠小鼠上來一片,吱吱呀呀的,絕對是窩里橫的架勢。其中的一只個頭比我還大,拖著根霸王鞭似的大尾巴,像個將軍似的沖在前面。
但這些鼠們哪里知道,我是能看懂人類文字的,我看過大哥主人的書,能耐就大了。古語講,倉頡造字,夜有鬼哭。認了字的人鬼都怕,我這個認字的貓還怕你鼠?
我就學《聊齋》中那波斯貓捕鼠的斗法,利用地形地物,騰挪閃躲,跳上跳下。老鼠雖能跳上跳下,但比起我們貓還差一截。相比我們貓發(fā)達的四肢和苗條的腰肢,老鼠的身體構造不行,肉滾滾的身子,腿又細又小,比例不搭配,肺活量也小,蹦跶一會兒就熊了,鉆洞才是它的特長。
不一會兒,我就把那只大鼠折騰得氣喘吁吁,口吐白沫兒。擒賊擒王,我覷準機會,從高高的花架上凌空撲下,兩爪摁住那只大鼠的頭,一口咬住其喉嚨……
只此一擊,我就殺死了這家伙,那些鼠妻鼠子鼠孫們頃刻四散而去。
我把這只鼠擺在地上示眾,讓其它老鼠再不敢放肆,同時也是邀功。果然,女主人回家看到后,驚訝不已,又急忙把我抱起,看受沒受傷。
我得意地喵喵叫著。
以后捕鼠就成了我的工作。我抓老鼠也沒有任務量,全憑心情。我也不一下把主人家的老鼠抓絕,好給我充當一種特殊的食物。
告訴你們一個秘密吧,貓抓老鼠,吃魚,絕不是那種什么“饞貓、偷腥”之類的誤傳,而是一種生理的需要,我們貓的眼睛需要一種叫做牛磺酸的物質。
這牛磺酸,我們不能自己在體內(nèi)合成,但老鼠和魚的體內(nèi)豐富,我們就只好抓老鼠了,因此我們貓和老鼠也是一種共生關系。當然,有時為了敷衍或報答主人,貓在不需要牛磺酸的情況下也會抓老鼠,擺在那里,喵喵召喚主人,炫耀一番自己的作用。
三
我出息成一只漂亮的貓,修長俊美的體型,一襲光滑的裘皮,氣質高傲,年齡大概相當于人類的二八妙齡的少女,受到貓們的注目,也受人的羨慕。
我愛照鏡子,先展腰肢做個造型,再走個款款的貓步,姿態(tài)優(yōu)雅,風度翩翩。小姐姐見了也跟我學,她裝腔作勢地走,又咯咯地笑,我也喵喵地迎合。對了,人類的時裝模特表演,就是跟我們貓學的。
我開始戀愛了。
到了這個階段,你想不戀愛都不行,柔柔的春風把我身體的秘密泄露了。
本來我養(yǎng)在深閨,活動范圍基本就是主人的樓里樓外。但那不可抗拒的春風,簡直就是個風情萬種的使者,把那看不見的卻帶著我的信息密碼的化學分子傳遞開來,如同國王的公主貼出招親的海報一般,貓國的一個個白馬王子們便聞訊而來,樓前樓后長歌短嘆地一聲聲求愛。
我看出主人的鄰居們不高興了,因為他們聽不懂我們貓類美妙的戀愛歌聲,深夜里一聲聲求愛的長吟短嘆歌唱,攪了他們的睡眠。這些我懂的,我不想讓主人為難,就引領這群帥哥尋找我們的伊甸園。
我們就來到大清朝早年的威嚴肅穆的皇宮,現(xiàn)在的沈陽故宮博物館。
白天參觀游覽的人們走后,晚上偌大的場所就成了我們貓類談情說愛的地方。值班的人不僅不驅趕我們,還放縱我們嬉鬧,因為這樣能驅趕讓他們頭痛的老鼠。白天的游人多,吃剩扔在垃圾桶里的食物也多,因此老鼠也多,這就需要我們貓來抑制了。
我們也就在這里肆無忌憚地談起了戀愛。
相比人類和其他動物,我們貓科動物的性欲是很強的,一次發(fā)情期,兩三天的光景,大概要交配一兩百多次,我們做愛時一聲聲快樂地叫春,正是極強生命力的體現(xiàn)。
每一次發(fā)情,我的身邊總要有七八只追求者,為了保證生命遺傳的多樣性,我盡量和較多的雄性貓交配。
和普通的貓每窩只生四五只小貓相比,我的生育力極強,每窩要生七八只小貓咪,由于遺傳和主人的精心飼養(yǎng),每一窩小貓都發(fā)育得很好。而人類間信息傳遞得更快,每一只小貓咪都被人早早預定,甚至還得排號等待。
我就不斷地戀愛,生育。兩三年間,我就成為一位英雄的母親,在這城市的中心地帶,構筑起以我為中心的貓類母系王國。
我撫養(yǎng)小貓咪也很有心得。不僅要讓貓咪們吃好睡好,更需要教給他們生存的本領,處理好與人類的關系。
小貓咪們睜眼不久,我就開始訓練它們,爬高,匍匐前進,捉對打鬧……而最有實戰(zhàn)意義的訓練是晚上捉到小老鼠時,叼到大房間寬敞的地上,當著小貓咪的面放掉。小老鼠睜著迷惑的小眼睛,好長時間才反應過來,向柜子下面跑。我就縱身一躍將其捉回……再放,再捉,一遍遍示范,直到小貓咪們看出興致,紛紛地撲出,戲耍。
其實我的實戰(zhàn)訓練還是匯報演出。
每到這時,炕上的小姐姐小哥哥就蒙著被子,只露兩只眼睛,屏住了呼吸,津津有味地看我和小貓咪們做貓戲老鼠的表演……
貓和人類共生,需要各自遵守基本的游戲規(guī)則,對我們貓來講,你得抓老鼠,不能損壞主人的物品,更不能偷吃主人家的食物。
貓捉老鼠,是共贏,這一點好辦。
損壞物品,也不全怨貓,人也有責任,把物品放牢靠些,貓也再注意點。
偷吃主人東西,這一點難了。食物本來就是吃的,人吃得,貓也吃得,記得魯迅書里一位賴皮的人物說過類似的話。貓想吃,又能吃得到,大多數(shù)的貓就理所當然地吃了,貓偷吃人不想給吃的東西,也就有了“饞貓”的名聲。
我絕對是只特別的貓。
一般的闡述貓就是貓,但我是我,馬非馬的演繹一番,我就不是原來的貓,而是另一種意義上的貓了。我留心觀察,閱讀主人的眼神,分清主人想讓我吃還是不讓。魚缸里的魚,地上跑的雞崽,都是主人的寵物,我雖好奇,但抑制自己不去看它,時間一長,竟修煉得熟視無睹,眼中無物。
當然了,這里也有在主人面前表演的成分,贏得了人們的嘖嘖稱贊。
主人家的二層樓有幾個建筑時遺留的洞,被麻雀們利用做了窩。
每天一早,麻雀們就開始嘰嘰喳喳。我細細觀看,知道這地方我上不去,上去了我也鉆不進那又細又深的洞。
我就在外面埋伏,等麻雀談戀愛談得忘乎所以,飛到低處,我就一下?lián)涑龃恢淮虼蜓兰馈8嗟臅r候是等待,春天里沒睜眼的小麻雀好動,會爬出洞自己掉下來,簡直就像掉進我嘴里一樣。這時的小麻雀又肥又嫩,口感很好。
一回一回,這麻雀窩就成了我的美味兒儲藏室。
一回我正在仰望天空,分了神,掉下來的一只小麻雀被女主人撿起,放在盒子里喂養(yǎng)。這下把我饞得圍著盒子打轉轉。
小哥哥一聲呵斥,又一跺腳。我便猛醒,這小麻雀成了主人的寵物,萬萬動不得了。
小麻雀一天天長大,屋里屋外飛進飛出,出去就飛到麻雀群里,嘰嘰喳喳的,但它還會飛回屋里,圍著小哥哥,吃他掌中的米粒,喝水,把小哥哥當成了它的媽媽,讓我好嫉妒。
小麻雀也不怕我,有時竟落到我身上。等它張翅蹬腿要飛時,我就像人打太極似地順勢卸力,一顛一顛的,小麻雀就干撲啦飛不起來。
我和這只小麻雀成了朋友,玩伴兒,一個天上,一個地上,盤旋嬉戲。加上小姐姐小哥哥,人,貓,雀,在這伊甸園般的天地里,無憂無慮,其樂融融。
四
哪知,到了那一年,人貓美妙的和諧關系被打破,宿命中所謂的劫難來了。那一年的春末夏初,空氣中駭浪般飄來緊張的味道,伴隨著的還有此起彼伏的口號,墻上的標語,飄動的旗幟,簡直就是置身一個喧囂的海洋。
貓類的黑白世界里,像被那流行的蘸滿墨汁的筆抹過,變得黑多白少,籠罩著一種沉沉的氛圍。
這喧囂的海洋中還不時有狂熱分子武斗的槍響,血腥廝殺,甚至傷害無辜的人,就連我們貓類,也無端地成為他們射擊的靶子。
生活在這種氛圍中,必須保持高度的警惕,時刻支棱著耳朵,連覺也睡不好,每日必修的貓經(jīng)也念不下去了。
再細細觀察,就看出了人的不可理喻,本來一體的社會分裂了,人的精神也似乎分裂了……大多數(shù)的人,年輕一些的人,都像打了公雞血,手里拿個小本本,呼喊口號,那情形比我們貓類發(fā)情時還要亢奮。
對了,那時人類的社會中流行打雞血,不少人都因此扎得感染了,扎針的部位潰爛,連我們貓看著,都覺得挺可憐的。
另一部分人,社會上的少數(shù),像我的主人一家,那頭就得低下來了,低頭走路,低頭說話,低頭做人,低頭就仿佛成了這一部分人活著的專利。
我的男主人回家,話更少了,誰也不敢多問。
這時,我就得替女主人分憂,去討男主人的乖,在他的衣服上蹭蹭,喵喵一叫,男主人就把我抱起,和我對視,眼睛里流露出一種莫名的焦慮。我也因此焦慮了。
終于有一天,男主人沒回家。女主人去給男主人送飯,我就穿墻躍脊,遠遠地跟著,來到男主人的工廠。
男主人被囚禁在這里。有看門的人開門,女主人見到男主人,我急忙跑上前,喵喵叫著,男主人凄楚地一笑。
猛然,我被那看門的人一腳凌空踢出。幸虧我們貓類有極強的身體控制能力,翻滾中我調(diào)整好姿勢,四爪輕輕著地,卸去力道,才沒摔傷。
我就跑開了。
但我晚上回來報復那看門人。我輕輕爬上房脊,躡爪爬到囚禁主人的那塊兒,看到看門人昏昏欲睡時,猛然一聲長嚎,把看門人嚇得夠嗆,然后飛奔而去。
第二天晚上還是如此。
第三天晚上,我再去,差一點兒就被那看門人算計了。
人類到底是聰明的動物。這一次看門人躲在二樓的一個拐角處,架了一桿火藥槍,黑洞洞的槍口潛藏著暴力和血腥。當我俯身縮爪輕輕爬上房頂,那看門人砰的就是一槍。幸虧我反應奇快,趕在那一團槍彈飛來前順房脊?jié)L下,才沒被擊中。
從此,我一聽到槍響就害怕,聽到鞭炮響也害怕,嗖地一下,躲得遠遠的。
又過了幾天,主人的家里闖進幾十號人。這些人有男有女,七長八短的,神情卻都一樣,氣勢洶洶的。一群陽光下的暴徒,身影格外的黑白分明,這些影子一樣的家伙控制住主人家的人,就開始抄家。
我嚇得急忙躲到柜子下,靜靜地觀察,透過柜子底下那一條空間,只見一只只趾高氣揚的腳,擎著仿佛被切割下來的腿,夾雜著人的喝斥聲,翻動箱柜的乒乓聲,在外面踱來踱去。
一樓除了家居用品,沒翻出什么他們認為的可疑之物。
二樓的吊棚上,可不得了。先翻出了十多臺小收音機,被認定為偷聽敵臺的罪證。這是廠子原先給工人宿舍配備的,公私合營后拿回家了,誰要就給誰一臺,不當回事的。
再翻那楠木箱子,翻出主人早年攢下的幾匹質地很好的呢子料子,而箱子底下襯著的竟是一面國民政府的旗幟。國民黨占領沈陽時,每到“雙十節(jié)”什么的,要家家懸掛這旗幟。解放后,節(jié)儉的女主人沒舍得扔,就墊了箱底,這又成為了要翻天的罪證。
再翻,就沒什么了。
袁大頭,倒有不少,前些日子被大哥主人和小哥哥晚上偷偷扔公共廁所里了。再有,就是家里使用的象牙筷子,這些人不識貨,掂了掂,被當成了塑料制品放了回去。另外,就是我的貓食碗了,清代晚期的官窯青花,當時砸爛“封資修”,不值錢,再說他們也看不出來。
樓邊女主人和人說話,女主人一再討好,對方卻不依不饒,聲嘶力竭地訓斥。
貓類天性好奇,我便悄悄出來,眼里就映入了一位瘋狂年代的標本似的形象。
此人是一位雌性,年輕,體態(tài)苗條,面容姣好。若用我們貓類比喻,應該到了發(fā)情期,開始吸引雄性追求談情說愛了。
但見她身著仿造的軍裝,頭戴依然是仿造的軍帽,并且是劣仿,顯得軍不軍民不民,不倫不類的,又腰扎人造革的闊皮帶,夸張的英姿颯爽的造型,只有從那高聳的胸部判斷,她應該是個女人,或者叫作雌性。
這人此時已經(jīng)異化成一具毫無理性的造反工具。
我急忙跑到她和女主人之間,賣萌,緩解氣氛,怕她傷害女主人。
女主人把我抱起,輕輕撫摸。
這一下,年輕的雌性猛然找到了發(fā)泄對象。你個資本家的老婆,頑固堅持腐朽的生活方式,還養(yǎng)個貓,我讓你養(yǎng)。邊說邊從女主人的懷里把我奪去,一手扼住我的脖子,一手死死攥住我的兩只前爪,把我摁進旁邊積攢雨水的一口舊水缸里,活活要把我浸死。我只好拼命掙扎,又抓又咬。
年輕的雌性不知哪來的狠勁兒。被死死摁在水里的我喘不上來氣,血液中的氧氣越來越少。漸漸陷入渾沌狀態(tài)。
小哥哥見狀,呼喊著猛撲上來解救我,卻被一個滿臉橫肉的男性給踹到小花園里,起來,又給踹倒……
女主人見狀,就給那年輕的雌性跪下了,為了我這條命,她只好不住地磕頭。姑娘,你行行好饒了這貓吧!它好歹是條命。
年輕的雌性長出一口氣,把我放了。
旋即又兇神惡煞地命令,你們趕緊把貓扔了,下回看到就把它弄死。
抄家的人大獲全勝,但是他們意猶未盡,沒有抄到他們想象中的金銀財寶。一個有名的資本家,怎能沒有這些東西呢?其實,我的男主人要常年資助好幾家的親朋好友,沒錢給錢,沒米買米的,家里真沒有什么閑錢。
于是,第二次抄家。那氣勢更兇,抄得更細,簡直就是那電影里的日本兵挖地三尺,結果還是沒找到他們所想象的金銀財寶。
第二次抄家時,我學乖了,遠遠地躲避在主人鄰居家的房頂。可那年輕的雌性依然不依不饒,啪啪地拍打前次被我抓傷的手,聲色俱厲地向女主人追問我的下落。
五
抄家的人走后,草草歸攏一下被翻得亂八七糟的家,女主人就和小姐姐小哥哥商議。
唉,這個家虎妞不能呆了。
送給誰它都得跑回來。
扔了給它留條活路吧!
沒吃沒喝的讓虎妞怎么活呀?
我躲在柜子下邊,悄悄地聽著這些話。心想,這場運動是打倒走資派,“封資修”,牛鬼蛇神什么的,跟我一只貓有什么關系,怎么就跟我過不去呀?
突然就想到大哥主人書上的“不幸生在帝王家”一句。
再想,就想到那年輕的雌類。心里發(fā)狠,等她再來抄家,我就對她突然攻擊,撲上去抓她的臉,抓瞎她的眼睛……
我這邊正在胡思亂想,主人那邊卻決定了。
女主人把我喚出,輕輕地撫摸我,她那眼淚就下來了,又囑咐我出去好好活著。
我被裝在一只寬大的書包里。小哥哥把書包挎在胸前,跟兩個小伙伴就出了家門。一路上走啊走啊,轉啊轉啊,也不知走了多遠,才打開書包,把我放到一片小樹林里。
小哥哥他們走后,我開始判斷方位。我來到路邊,路上車水馬龍的。再跑上一個土堆,就一下看到了那“九一八”的殘歷碑,心里就覺得這碑是人類不幸的歷史,也是我的不幸開始……
這殘歷碑,我談戀愛時曾和一只白馬王子來過,估計這里離主人家要有七八里的距離。忽然,一種不可抑制的欲望膨脹開來:
我說什么也要回家。
我要女主人輕輕地撫摸。
我要小姐姐小哥哥陪我玩。
我死也要死在主人家里。
我開始發(fā)瘋地奔騰,什么溝啊坎啊都一一越過,兩邊的風景向后飄去,街上的行人都被我嚇得紛紛讓路。一輛吉普飛馳而來,眼看我要粉身碎骨了,情急中猛然一躍,跳到車篷頂上,再跳下繼續(xù)飛奔。
小哥哥他們還沒回來,我就一口氣跑回了主人家。
第二天一早,女主人單為我煎了一條魚,拌稀米粥,看著我一點點地吃。
等我吃完,她嘆了口氣,就又把我裝到一只更大的背包里。擔心我半路跑回來,拉上拉鏈后又用針線縫了一遍。
昨天晚上,我想了好長好長的時間,知道我必須離開了。因此就靜靜地望著女主人,乖乖地配合。進了背包,恍惚間竟想起我和弟弟初來主人家的情景,蒙著紅布的小筐,一悠一顫像新娘子的花轎。
這一回送我走的是小姐姐。她先到主人家常年接濟的一戶人家,找到被稱為小表哥的大男孩,然后結伴去送我。
哪知小姐姐這一次出行,被暗中監(jiān)視的造反派看到,就誤認為是主人家在轉移錢物,就捎帶把這家也抄了一遍。
小姐姐不知道身后發(fā)生的一檔子事,跟著小表哥來到汽車站,坐車把我送出了老遠老遠,送出了偌大的城市,送到了隔著一條叫做沈水的大河南岸,天高地遠的鄉(xiāng)野。
三天三夜的忍耐之后,那種回家的欲望又不可抑制地涌現(xiàn)。
我一次次徘徊在那條大河的南岸,大河對我來說簡直是滔滔天塹,一只貓是泅渡不了的。我尋到一段河中漂下來的木頭,跳上去,那木頭卻卷進了漩渦,我也差一點兒喪命。
再徘徊,想辦法,尋找人過河的通道。
又轉了幾天,看到了不時有火車飛馳而過的那座橋。慢慢近前,卻看到了有解放軍站崗,還有槍。我被槍打怕了,就不敢近前。
猛然間,我才醒悟到我成了一只流浪的野貓。
從此,我就開始了一年零四個月的流浪。要知道,在貓的國度里,這是一個相當長的時間概念。
夏天和秋天,我把山貍子的遺傳優(yōu)勢發(fā)揮出來,遠離人類,就在這沈水南岸的樹林里流連。
餓了,就抓螞蚱、蜥蜴、青蛙等小動物吃,還要吃一些嫩草尖兒,增加維生素,調(diào)節(jié)腸道和汲取水分。
我捉了一窩田鼠,一時吃不了,就殺死兩只擺在顯眼處。我藏在草叢中,等待那喜鵲下來啄食。等啊等,終于等到一只喜鵲聞到了鮮美的鼠肉味兒,飛落下來正要美美地啄食享用……我猛然躍起,喜鵲驚飛,撲啦啦離地三尺之時被我撲到,啄食死鼠的喜鵲就成了我的美食。
晚上,我就睡到一個樹洞里,這本來是兩只松鼠的窩,被我搶來了。為了感謝,我僅僅是把它們趕走,但它們并沒走遠,每天還在樹上跳來跳去的,成了我的鄰居。
樹林里也偶有孩子們來,他們看見了我,又喊又叫又趕又打的。我就扎煞起身上的毛,怪物般發(fā)出長嚎,把他們都嚇跑了,回村紛紛傳說樹林里有嚇人的山貍子,也就再沒孩子來了。
每天我都在大河邊上徘徊,希冀有一天能封凍越過回家。然而城市的污水帶著熱量汩汩注入,冬日里散發(fā)著渾濁的蒸汽,我的想法只能是一種奢望了。
冬天,流浪貓的生活就艱難了。樹林里積滿了雪,小動物消失得無影無蹤,我也就沒有吃的,想來想去,只好冒險到村莊里找食物了。
那時的村莊遠比城市貧瘠,連人的溫飽都成問題,流浪貓的食物很不好找。餓極了,我只好去偷一家掛在冷房里的豬肝,頭一晚吃得飽飽的,第二天晚上再去,結果被掛在貓洞眼兒上的鋼絲套給套住了。
謝天謝地,這一家還算好人。他們心痛那被我啃得面目全非的豬肝,就狠狠地打了我兩下,又數(shù)叨了兩句,把我拴起來了。
我就在這家住下了。雖然被拴著,蹲監(jiān)獄一般,但有吃有喝,好歹比冰天雪地流浪還強一點兒。就是這家的兩個半大小子瘋起來沒輕沒重的,把我當成了玩物,還給我的脖子套了兩個猴皮圈,勒得挺難受,我自己又抓不下來。
我就嗚嗚地怒吼,又伸爪恐嚇,他們縮手了。
這一家人就議論,這貓野性太大,怕養(yǎng)不熟。
六
春天來了,那種回家的念頭更強烈了。我就果斷地掙脫脖子上的繩索,伸展身腰,敏捷地跳到院子里。
貓其實是有感情的動物,知恩圖報,也嫉惡如仇,心地坦蕩,不像人類那樣的復雜,善于偽裝。
我長叫三聲,把這一家人喚到院子里。
我人似地站立,低頭鞠躬,兩前爪輕輕抖動,向他們告別,感謝他們一冬天的收留之恩。這直立的舉動,簡直就通了人氣,讓這一家子驚奇不已。
我跑出幾步,又回頭凝望,很快消失在春天的原野。
我又來到那條大河邊。此時的大河下來了桃花汛,那種澎湃的春潮似乎也感染了我。
我就來到岸邊洼地里漫出的一泓春水旁,把它當成鏡子,開始梳洗打扮。水中的我很憔悴,美麗的胡須不知何時斷了兩根,眼角帶著長長的眼屎,該褪掉的毛還沒褪,像人在春天里披了件開了花的舊棉襖。又突然想起,這冬天里我怎么沒發(fā)情,連戀愛都忘了呢!
我嘆了口氣,打扮完,急急向那座鐵路橋跑去。
我來到橋頭附近,看到站崗的哨兵,就大搖大擺地慢慢接近,邊走邊喵喵叫著,賣萌討好,以引起他的注意。
哨兵果然很好奇,很友善地看著我,卻不知我要干什么。
我就往橋上走兩步,再叫。再走,再叫。走的都是正宗的貓步,那叫聲也是很萌的。
哨兵欣賞完,就笑了,明白了我這只貓是要過橋。
他打電話,我就靜靜地蹲在一旁等待。
不一會兒來了一位換崗的哨兵,原來的哨兵抱著我,送我過橋了。在高高的橋上,在人的安全懷抱中,我就琢磨起貓有九條命的哲學命題,想象人貓之間和諧共處的美好,再想就想到抱我過橋的哨兵,甚至還想喊一句“解放軍叔叔萬歲”,但話到口中還是變成了喵喵的討好聲。
我踏上岸北的土地,嗅著記憶深處主人家的氣息,我尋找,徘徊,傍晚時分我回到了主人家。
乍一見面,悲喜交集,恍如隔世,人和貓,都不敢相信是真的。
家還是那個家,人還是那些人。只是男主人更加沉默,女主人也有些蒼老,大哥主人看不出有什么變化,小姐姐和小哥哥卻長高了。
女主人把我抱起輕輕撫摸,摸到我脖子上的猴皮套,忙摘下來,就給我準備飯去了。
我那青花瓷碗還放在原處,刷得干干凈凈。我知道主人一家在等待我,就像等待自己家里迷途走失的孩子。
原來,主人們一直相信我能歸來。
七
三個月后,主人家全家被遣送農(nóng)村。
當三輛汽車來搬家時,我被那兩次抄家的場面嚇怕了,又嗖地一下躲開了,任憑怎么召喚,我也不敢回來。汽車走后,小哥哥約了幾個小伙伴,打開被貼了封條的家門,打撲克熬夜等待,直等到半夜我才回家。
第二天,小哥哥帶我坐火車來到鄉(xiāng)下。
歲月無情,加之經(jīng)歷了這一場流浪的磨難,我急劇地衰老,每天只是呼嚕著念經(jīng),睡覺。漸漸地,別說是抓老鼠,抓麻雀,就是上炕也有些力不從心了。
女主人就從炕上往地下搭一塊木板,權做我的特殊通道,我就老態(tài)龍鐘地爬上爬下。
主人家此時的生活質量也明顯下降,但對我還是一如既往,白米飯,還想方設法弄些河溝里的小魚給我拌飯。我的牙都掉光了,吃不了硬的,女主人和小姐姐小哥哥就用稀米湯喂我。
算算時間,我已活了十八年,大概相當于人百歲的高壽。人說貓有九條命,可我知道我的生物大限就要來了,就更加依戀主人和小姐姐小哥哥……此時人和貓的情感,似乎已突破了生物的界限。
一天一天在精心地照顧中過去。
最后的夜深到極致,一顆心都飄起來了。我依偎在女主人的身邊,寂靜中,突然聽到多年前被壓扁的小弟弟來召喚,我恍恍惚惚的,跟主人一家輕輕告別,隨著小弟弟飄飄融入無邊的曠野,融入了星空。
我被埋在水田旁高高的白楊林下。
生于塵土,還于塵土,回歸世界的和諧,正是我所愿。小小的墳頭,精致的墓碑,聽清風,沐明月,挺美的。我知道這是大哥主人的意思,他要的是北京陶然亭鸚鵡墳之類文人雅士的作派。大哥主人還寫了一篇祭文,盡是花呀草呀美好的詞。他愛看《楚辭》《石頭記》什么的,就仿著書里的文字風格給我寫。我還記得其中“嘖嘖其貓,且忠且萌;遽遭變故,不改其心”的句子。大哥主人是個多情的才子,這祭文我是真心喜歡。
再后來,小哥哥的一位同學聽了這貓事,遂寫下這篇小說。做貓如此,夫復何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