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靜偉
摘?要:通過對云南省普洱市芒景村布朗族社區以現代技術規范和地方性知識相結合的動態文化防災路徑的調查,容易形成以當地本土性知識的文化持有者為主導,以社會文化整體性和相對性價值為核心理念,以社會自組織的防災體制為穩定保障的防災體系。
關鍵詞:文化防災;本土知識;防災體系
中圖分類號:S763.7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674-621X(2019)02-0017-07
一、問題的提出
災害是自然的,還是文化的?至今依然是久議不決的難題。災害從早期界定為“上帝的行動”,或“沒有人能夠為此負責的事件”,到學界以社會和文化為核心去建構的理念,一直在困擾著人們思想和行動,使這一難題的澄清,變得左右搖擺。在理論層面,Anthony Olive-Smith指出“災害發生在自然和文化的交界面,常常以戲劇性的方式,表明它們如何相互建構[1]。李永祥則指出:“災害是致災因子是在生態環境脆弱性和人類群體脆弱性相結合的條件下產生的打破社會平衡系統和文化功能,給社會帶來重大的人員傷亡和財產損失、并產生新的生態環境脆弱性和人類群體脆弱性的自然或社會事件。”[2]至此,人類對災害的認知轉向于社會文化為核心的理論建構。在實踐層面,“災”因人的卷入而成“害”,人的文化失效及其過度偏離生態才是主要的致災因子。因為人類社會文化感知并獲得合理化解釋的災害,需經由文化與環境的動態調適,才能得以形成不同的防災文化和文化防災傳統。因此,災害既然是由人的文化所“起”,當然得靠文化的參與去加以防治。
在現代技術日新月異的背景下,許多傳統的地方性知識似乎會從外而內的被現代技術所替代,甚至遺失。但傳統的本土知識在防災減災、鄉村治理、心理撫慰和結構穩定等多層面的社會功能,并不會因此而完全失效。有不少學者就以宏觀的理論和微觀的個案等形式,明確指出傳統文化在防災減災中的實踐價值和重要意義[3-8]。與此同時,現代化的專家系統也倡導致力于倡導對癥下藥,以便收到立竿見影的治理成效,但卻在無意中陷入“頭痛醫頭”“腳痛醫腳”的被動設防的陷阱。從CNKI查閱相關文獻,涉及到病蟲害的特征和防治的有60000余條文獻資料。但在這些文獻中,大多關注的是現代技術,對行之有效的本土生態知識在防災中的作用,卻得不到足夠的重視。例如,有關茶樹病蟲害的防治,云南省農業科學院茶業研究所的專家,主張大力發展生態茶園,為茶樹病蟲害天敵營造適宜的生存和繁衍環境,開發引進生物農藥,提高非化學防治措施,加強對茶樹病蟲害的控制能力,更有利于茶樹病蟲害的根本性治理[9]。這樣的認識影響了茶學專家和民族學家介入景邁山茶樹病蟲害防治的策略探討。結論不言自明,傳統的本土知識不容低估,現代科學在特定地區、特定生態系統、特定民族文化氛圍內,反而需要與傳統地方性知識相結合,但結合的路徑更值得細究。文化介入即防災減災的路徑應如何根據區域差異與族群意愿而進行選擇?
下文將以云南省普洱市芒景村為例,對布朗族社區的病蟲災害回應方式進行深入研究,探討該地區民眾融合現代技術規范和傳統本土知識為依托的動態文化防災路徑。即以地方性知識的文化持有者為主導,以社會文化整體性和相對性價值為核心理念,以社會自組織的防災體制為穩定保障的防災體系。這樣的體系,雖說行之有效,但在推廣中卻面臨重重困難。需要化解的難題,恰好在于,如何排除習慣性現代思維網絡的干擾。
二、“科學”和“迷信”:現代技術與本土知識在病蟲害防治中的碰撞
故事發生在2011年11月10日晚上,外來的茶學專家、民族學家與村民在茶樹病蟲害防治的討論中,發生了碰撞。為了保護芒景村現成的千年古茶樹,該村早就成立了“古茶樹保護協會”。當天的討論會,由村委會主任小南坎和本土文化精英蘇國文主持。與會者除了該村老人外,還有來自云南省農業科學院茶業研究所(以下簡稱茶科所)的專家一行3人,以及來自包括筆者在內的云南大學的民族學學者一行7人。
討論中,芒景村村民希望舉辦一次驅鬼滅蟲的祭祀活動,將村民們動員起來,靠集體的力量去抵御茶樹的病蟲害。“茶科所”專家則強調,這次病蟲害不是由什么“神鬼”引起的,村民要相信“科學”,因為類似的蟲災在其他地方也發生過,在科學文獻中也有記載,所以不能再搞迷信。民族學家則認為:應該尊重當地人的意愿,他們并沒有抵制科學,也不需要強制他們接受科學,廢止“迷信”。因為村民的這些習慣性做法有其特殊的意義和功能。若能將現代科學與本土知識結合起來,更有利于災害防治。為了很好地說明這一問題,讓我們一起去了解這一事情的緣起。
田野點芒景村位于云南省普洱市瀾滄拉祜族自治縣惠民哈尼族自治鄉。當地千年萬畝古茶園的文化景觀是以茶葉為主題申報“世界景觀遺產價值”論證的重要組成部分。芒景村位于惠民鄉政府之南,該村現有翁哇、翁基、芒景上寨、芒景下寨、芒洪、那耐等6個村民小組。農戶622戶,2562人。其中布朗族人口2436人,占全村人口的92%,是一個典型的布朗族村。全村國土面積946平方公里,平均海拔 1700米。全村耕地總面積是6189畝,包括水田2238畝,人均耕地25畝。林地 56790畝。茶園面積19369畝,因而該村被喻稱為“千年萬畝古茶園”。
不幸的是,這片茶園于2010年的春茶采摘季節暴發了蟲災,其后一直連續2年遭災嚴重。當時出現的這些蟲子和往年不同,不是本地的蟲子,因而鄉民一時也沒有辦法將這些蟲子消滅干凈,只好將情況向上級做了報告。茶葉經濟是當地村民的主導生計,因而這次病蟲害引起了當地民眾和政府的極大重視。但如何防災減災,意見卻無法統一。以老人為首的群眾組織,率先展開行動,出于傳統文化對災害的認知,采取了傳統的抗災對策。政府主導下的專家系統也隨即啟動,并要求村民配合,采取調研和科學滅蟲。兩種意見相持不下。
茶學家從科學角度對病蟲害進行調研和對策分析。通過現場采集及請當地民眾將早期采集到的害蟲標本,讓專家組對害蟲進行研究鑒別。最終認定,這次芒景村古茶園的主要病蟲害是由茶繭、茶黑毒蛾、茶衰蛾三種昆蟲所造成的。云南省茶科所汪云剛研究員認為,芒景村爆發病蟲害的原因有3個:第一,單一化種植茶樹和土地資源的過度開發。如采摘過度甚至砍樹等,才導致茶樹抗病能力減弱所使然。第二,環境破壞導致病蟲天敵逐漸減少,致使外地病蟲害得以趁機入侵。第三,連續3年遭受冬春干旱,溫暖的冬季使病蟲存貨量過高。加上不修剪、不施農藥化肥等不管理的傳統做法,造成了連續2年的病蟲危害,直接影響了當地茶農的經濟生產。
當地傣族鄉民巖永①①巖永,男,傣族,芒梗村民小組組長,1971年生人 40歲, 2011年11月15日訪談。 對茶樹的病蟲害有自己的理解:古茶樹平常都是不管理,不施肥,不打藥的。有蟲害,把蟲子抓了放進竹筒里,用碓舂死,再用火焚燒,蟲害就可以化解。以往,這種大蟲災400年才遭逢一次。近年來,連續3年干旱,去年雨水也比較少,因而今年病蟲害才得以發生。春茶的蟲子多的話,以前我們老人會用土辦法治理。這是很早以前的風俗習慣了。辦法是將各種各樣東西都拿來,祭獻給神鬼,有時蟲害也會有所緩解。如果手工捉蟲,很難捉完的話,就得想其他辦法。比如,雨天不采茶,那么蟲害就會減少。這是因為,雨季不采相當于保養茶樹,增強抵抗力。另外,也許是這些蟲子像人一樣也要躲雨,躲雨就會造成肚子挨餓。以至于,一連幾天大雨后,不少蟲子要么被大雨沖走,要么被餓死。這時候不采茶,那么這些蟲子就會均勻的分布在各地。一旦天氣放晴,人開始采茶時,僥幸逃過劫難的蟲子,也會來與人搶嫩茶葉吃。如果人的手腳快,搶先一步把嫩茶芽采掉,那么出來爭食的蟲子,就會繼續挨餓,直到餓死。這是因為餓到半死的蟲子在短期內找不到食物,就會死去;或者行動緩慢的蟲子跑不快,也容易被其他動物吃掉。蟲害也就自然減輕了。何況人遇見前來搶食的蟲子,就會把蟲子殺死。于是,在無意中不動用其他手段,也可以讓害蟲自然死亡,從而達到治蟲目的。此外,夏天,鄉民都只抵(采)2葉留1葉,就是采2/3的茶芽,留下1/3的茶芽不采摘。從表面上看,似乎太浪費了,其實則不然。原因在于,我們這里夏天幾乎天天下雨。一下雨,蟲子肯定會餓的半死。留下的茶芽,不可能養活大量的蟲子。大量蟲子爭食有限的茶芽,也養活不了自己,也會大量死亡,來年的蟲害也會減輕。如果把茶芽全部采光,蟲子就會提早轉移,到沒有采過的茶樹上去覓食,從而得到活命的機會。那么來年的蟲害就會必然大爆發。我們是在和蟲子捉迷藏。只給蟲子留下少量的茶芽作誘餌,讓它們過蟲多茶少的苦日子,讓它們吃不飽,自己餓死。
不難看出,這樣的對策隱含著豐富的地方性本土知識,而且符合生物進化中的種間競爭,自然選擇的原理。遺憾之處,在于現代的專家體系卻看不到這一點;反而污蔑鄉民,不懂科學,搞迷信。
根據這一病蟲害的原因分析,茶學家所給的對策,表面上與鄉民的看法迥然不同,不同之處有三:首先是鄉民要搞祭祀神鬼,茶學家堅決反對;其次是鄉民不知道紫光燈,也不懂得用紫光燈誘捕成蟲,茶學家懂得這一點;最后,茶學家鼓勵鄉民用無公害農藥殺蟲,鄉民顯然不知道什么是無公害農藥,也不會使用這種農藥,也不知道到哪兒去弄這種農藥。
平心而論,采用紫光燈誘捕成蟲,發明無公害農藥,確實是科學發明上的2項創舉。可以花費較少的勞力,達到較好的治蟲成效。但不要忘記,購買這些設備和掌握相關的技術,鄉民要耗費大量的資本投入和勞力、智力投入。如果這樣的大蟲災真是400年才發生一次的話,不要說是400年發生一次,就是10年才發生一次的話,這樣的投入在經濟上是極不劃算的。讓鄉民去學習新技術,其實是一種事倍功半的做法。有關部門完全可以由政府出資,組織滅蟲隊就夠了。犯不著花費代價培訓鄉民掌握這些內容。
更值得注意的是,不管是采用紫光燈誘殺成蟲,還是用無公害農藥殺蟲,都會將害蟲和害蟲的天敵一并殺死。進而還會將以蟲為食物的鳥類、獸類也一并殺死。這勢必會引發古茶園生態系統物種結構的失衡,從而留下大量空缺的生態位。還會為外來害蟲再次侵入鋪平道路,引發日后沒完沒了的蟲災爆發。不僅在經濟上還要投入更多的錢去買農藥,買設備,還會引發普洱茶質量的下降和生態信譽度的喪失,這更為可憂可慮。在這一點上,鄉民主張用生物辦法治蟲,反倒符合治蟲的辯證原則。專家帶來的發明和裝備,當然有其特殊價值。但這樣的價值僅是在萬般無奈危機之時才值得運用。而絕不能將這樣的手段作為常態化的對策去頻繁使用。要知道,長此以往,害蟲也會提高自身的抗毒能力。由此而需要付出的經濟代價和環境代價還將會越演越烈,沒完沒了。
至于要不要鄉民祭祀神鬼,或者要不要特意去增強鄉民的科學意識,從表面上看,確實表現得針鋒相對,不可調和。但問題在于,這樣的差異僅是思想觀念上的差異。即使付諸行動,耽誤一兩天的時間,也不會直接影響到防蟲、治蟲的行動,更不會從根本上干擾防蟲、治蟲的成效。其實,完全可以擱置下來讓他們各行其是。這種“空對空”的爭論,完全可以擱置起來。鄉民要祭神鬼,讓他們祭祀去,茶學家要宣傳科學,也就聽便。只要大家把工作重點放在防蟲、治蟲上,完全可以收到預期的防災效果。這將意味著鄉民與茶學家的爭執并不具有實質性,不代表問題的實質,僅是思路和想法上暫時不同而已。如果回到防蟲、治蟲這個關鍵問題時,兩者完全可以達到相互兼容。
但若深究其科學原理,茶學家提倡的科學手段與鄉民掌握的本土知識和技術是可以相互對接的。這是因為,首先是雙方都認同,這次的蟲災雖然來勢洶洶,但它并不是頻繁爆發的普通蟲災,而僅是偶然出現的蟲災。也正因為偶然發生,雙方都認同需要采取特殊的辦法,不能照老習慣辦事。其次,雙方都認為,采茶時不要將一株茶樹的茶芽全部采光,需要保留一部分茶芽。專家認為保留一部分茶芽,可以確保茶樹不會整株枯死。鄉民則認為保留一部分茶芽,是要用茶芽去誘食害蟲不遷徙,讓害蟲隨著自己的長大,覓食量必將與日俱增,蟲多茶芽少,最終讓蟲子自然餓死。從而通過以逸待勞的方法,使來年的蟲害做到基本根絕。最后,不管是茶學家,還是村民,都認為對付害蟲,可以組織人力直接捕殺,來年的蟲害就會減輕。與此同時,雙方都認同茶樹種植面積無限擴大,與茶樹并存的其他樹種都被清除掉,進而使土地資源被大量占用,最終使得蟲害的天敵無處藏身,這才使得在茶園中留下了空缺的生態位。外來的害蟲才可能在當地飛速蔓延,造成爆發式的蟲害,使得用人工捕捉的老辦法為此而失效。但如果在雙方的認同下,啟用生物防蟲的辦法,在茶樹中保留一定數量的其他植物的物種,不濫用農藥,不損害害蟲天敵的存在,那么也可以坐收以逸待勞的治蟲成效。
保留部分茶芽和捕殺害蟲,既然雙方都認同,那么雙方各盡其能,盡量捕殺害蟲,共同協調起來,對付害蟲不就達到相互結合的目的了嗎?至于,對這樣一次偶發性的蟲災,動員鄉民們購買昂貴的設備,學習整套技術,顯然沒有必要。真正值得關注之處恰好在于,鄉民對這3個相同點的認識,在切中科學原理這一方面,鄉民的認識與理解反而略勝一籌。
一是鄉民能夠準確判定,這樣的大蟲災400年才發生一次。而茶學家們初來乍到,沒有歷史積淀,只能征引文獻資料,說明它的偶發性。對當地歷史的記憶,一句話也說不出來。由此看來,他們完全可以相互取長補短,又何必計較誰對誰錯呢?又有什么必要相互指責,非此即彼呢?
二是鄉民對為何只采摘2/3的茶芽,其認識和理解更其貼近同一個生態系統中生物物種之間種間競爭的基本規律。只需要在采茶的同時,壓縮茶蟲的食物來源,那么隨著昆蟲的越長越大,食量也越來越大。不需要人力,害蟲就會因為食物欠缺而成批死亡。與此同時,可以起到預防來年蟲害爆發,真可以說是一舉多得。因為照布朗族鄉民做法絕對不會傷及無辜,不會影響當地生物物種多樣性水平。只是對特定的蟲害對象,實施種群控制,使之不損害人類利益就夠了。而按茶學家主張,無論用“紫光燈”,還是“無公害農藥”,都不可避免傷及無辜,都得殺害其他昆蟲,甚至是危害昆蟲的天敵,在無意中也會誘發蟲災連續爆發。至于,茶學家認為保留部分茶芽,是要保證茶樹不會因營養缺乏而枯死,顯然在認識上存在偏頗。事情很清楚,這里的古茶樹都是數十年、數百年甚至是千年古茶樹。茶樹儲備的營養物質極為豐富。即使害蟲把茶芽全部采完,茶樹也絕對死不了。當鄉民不去采茶時,害蟲把茶芽全部吃光,古茶樹照樣死不了。理由很簡單,在景邁山這樣位于北回歸線以南的季風常綠闊葉林地帶,植物全年都屬于生長期,植物全年都可以生長。采完茶芽,蟲即使把茶芽吃光,這些老茶樹也照樣可以萌發新芽,并積累大量營養物質,供來年發芽之用。
三是對昆蟲實施捕殺,這一點是雙方最佳結合點。雖然采用這樣的辦法看上去似乎很笨,但卻絕對安全。可以在極大程度上確保來年時,類似的蟲災不會再次爆發。雙方以此為出發點,采取協調行動,治蟲的成效肯定可以做到雙方皆大歡喜。但對這種做法認識上,鄉民同樣表現得更其深入和精準。具體表現為鄉民們能更其精準地注意到,所有覓食樹葉的昆蟲遇到大雨時,都需要避雨,停止覓食,都得挨餓,甚至還會有大批昆蟲,被大雨沖走淹死。人可以以逸待勞,借助自然力就可以實現滅蟲的功效。當地一到雨季,幾乎天天下大雨,不利用好這樣的自然力實在可惜。此外,鄉民還精準地注意到,人類的采茶和移動比害蟲快得多,獲取的茶芽量也要大得多。人與蟲賽跑,人類可以穩操勝卷。兩相比較,就總體而言,鄉民的地方性知識對普洱茶的病害蟲防治而言明顯占據優勢。而茶學專家的建議,雖然視野廣闊,言必有據,但具體到普洱古茶樹地區而言,反而感到有欠于切中實的,很難做到真正意義的因地制宜。
為了深化對這一問題認識,再以下面這一案例加以說明。2011年5月,在荷蘭禾眾基金會和云南農業大學相關專家的幫助下,云南瀾滄縣惠民鄉芒景古茶專業合作社開展了“普洱茶古茶園保護與可持續發展芒景項目培訓班——芒景古茶蟲害識別及防治”和“茶葉采摘技術”等主題的技能培訓。詳細教村民識別,包括茶天牛、茶毛蟲、茶蠶等10種害蟲,以及包括蜘蛛、蜻蜓、螳螂等11種益蟲。提出益蟲要保護,害蟲要防治,其防治的方法有:一是,農業技術滅蟲法:清除茶園中的雜草、剪除病蟲枝葉、采摘茶葉時除蟲、人工捕殺等等。二是生物防治法,保護和培育害蟲的天敵,讓這些天敵替人類滅殺這些害蟲。比如,蜘蛛、蜻蜓等等。除此之外,他們推薦的農藥是無公害農藥,經過有機認證的真菌殺蟲劑以及病毒殺蟲劑等等。目的是讓真菌的孢子或者病毒,直接進入害蟲的體內,使其害蟲生病而自然死亡。其實,這些殺蟲劑,對包括益蟲、害蟲在內的所有生物都會殺死。對此,也深為可慮。三是,物理滅蟲法:用紫光燈、性激素誘殺昆蟲等等。四是,化學滅蟲法:用阿維菌素、苦參煙堿(有機認證)、滅幼脲等等去直接殺死有害的幼蟲。
不難看出,專家們提出的這些防治病蟲害的技術路徑,表面上看琳瑯滿目,似乎不管什么樣的蟲害都可以徹底根除。但如果結合當地布朗族鄉民的認識和及其傳統文化難免有文不對題之感。比如說,專家也在倡導通過傳統農業技術措施去滅蟲,但他們卻沒有注意到,他們提出的這些方案鄉民不僅已經全知盡曉,而且掌握得比他們還嫻熟。對此,上文已經做了討論,無需贅言。但專家卻沒有針對當地文化的既有事實,去引導鄉民從科學性和合理性的視角,認識到這些滅蟲辦法的價值、操作要領和他們此前操作辦法的得失利弊。這樣一來,專家講的一套科學術語,鄉民卻沒有意識到這些科學技術其實他們早就知道,兩者的結合將從何談起?在這個問題上,專家們沒有盡到自己該盡的責任,以至于兩者的結合未能順理成章的實現,這不能責怪鄉民。
對生物滅蟲法而言,在布朗族鄉民看來并不新鮮,因為他們早就能夠辨知昆蟲之間相生相克的制衡原理。布朗族鄉民不僅已有精準的認識,而且也付諸實踐操作,如他們拒絕打農藥,是因為擔心殺掉害蟲的同時也把益蟲殺掉,以避免來年爆發更大蟲災。相比之下,鄉民在采茶時故意留下少數的茶芽,誘食昆蟲不遷徙,在昆蟲隨著自身長大的同時引發蟲災,由于茶芽少,害蟲會因為食量不足導致餓死,這樣反倒省事很多。同樣,專家們也沒有意識到他們幫助指導鄉民選擇的防蟲技術應當因地制宜。專家們對鄉民的情況在所知甚少的情況下就下斷言,顯然無法做到現代科技與本土知識相結合的行動目標。專家們要求鄉民把雜草、雜樹全部清除,目的是要清除害蟲越冬的環境從而達到防治害蟲的目標,但這樣的建議很可能適得其反。眾所周知,布朗族的生活區是常綠闊葉林地帶,可謂終年沒有冬季,因此昆蟲無需越冬,蟲災爆發的頻率也會增多。在熱帶、亞熱帶季風氣候中,即使把雜草全部清除,由于植物的生長極為旺盛,不到10天,地面的草會很快長出來,也就是說花費力氣清除雜草基本等于無用功,害蟲的越冬場所根本無法靠人工清除完畢。類似的技術操作對固定農田而言,當然是好主意,但是用到常綠闊葉林地帶中,并非適宜,因為這樣做不僅幫不了鄉民的忙,反而害了鄉民。值得注意的是,害蟲的成蛹休眠環境和幼蟲的生長環境兩者基本是重合的。清除了地面雜草,一方面害蟲很難度過休眠期,另一方面益蟲也難度過休眠期,這樣做的結果是兩方面都受到損失。更值得注意的是,常綠闊葉林地帶的害蟲和益蟲在休眠中,不像固定農田中的害蟲是在地下、枯草中躲避冬寒,可能是在樹上躲避冬寒以度過休眠期。按專家的指示把所有休眠地上的雜草全部清除的技術,在常綠闊葉林的木本作物種植中同樣不適宜,無法發揮治蟲的成效。相反,布朗族鄉民的主意反倒更好,他們讓害蟲過著“蟲多茶芽少”的日子,這樣做只是餓死害蟲,益蟲反而可以找到被餓死的害蟲吃,此種辦法的滅蟲成效明顯比盲目的清除雜草要理想的多。很多專家沒有做實地調查,根本不熟悉布朗族的文化,因此提出了文不對題的主意,顯然無法推動現代科技和鄉民本土知識兩者之間的有效結合。
專家推廣的物理滅蟲法也應當一分為二的辯證考慮。布朗族鄉民們說的好:“我們這兒的害蟲是幼蟲不會飛,用紫光燈誘殺,一條幼蟲也殺不掉,反而把害蟲的天敵殺了。”至于紫光燈能否滅殺茶葉里害蟲的成蟲,那得視成蟲的生物屬性而定。誠然,茶天牛、茶毛蟲、茶蠶等害蟲的成蟲都會飛,可以用紫光燈捕殺,但問題在于很多害蟲的天敵也會飛,這將意味著如果普遍使用紫外線殺蟲,則會將害蟲、益蟲一并殺掉。眾所周知,能夠損害茶樹的害蟲種類并不多,而以這些害蟲為食的天敵種類極其豐富,如果不加以區別地使用紫光燈,那么受損的反倒是益蟲,更不利于防治蟲災。在古茶園的特殊環境下到處布置電網,安裝紫外線殺蟲燈,這樣的投資維護在短期內無法收到成效,最多只能搞個示范而已,要推廣還需巨額的資本投入和技術培訓。即使這樣的設備安裝到位之后,也不能完全保證起到專殺害蟲的作用,反而把益蟲也給捕殺了。這樣的技術對策有何用處?像性激素誘殺劑等物理辦法,確實可以做到有針對性的滅殺害蟲。但問題在于,對茶樹害蟲的研究本身就是科學研究的短板。即使能夠弄到這樣的特殊技術裝備,對鄉民而言,一方面很難掌握,另一方面,即使掌握后也僅用1到2次,其他時間都屬于閑置狀態。像類似的高科技的治蟲辦法,由于成本高,使用面廣,理應由政府和農業部門嚴格控制和針對性使用,這樣做才能收到理想的治蟲成效,而要求布朗族鄉民去掌握這樣的高難度技術。一來沒有必要,二來鄉民也付不起這個代價。
對專家推介的化學治蟲法,布朗族鄉民最為反感。因為布朗族鄉民按照老傳統,從本民族的生態知識角度出發就拒絕用藥殺蟲,采用農業技術辦法和生物防蟲法對環境的維護好處極多。動用化學殺蟲法,即使在大片農作區,也是萬般不得已的辦法。但問題在于,布朗族鄉民生活的景邁山屬于常綠闊葉林的森林生態系統,其昆蟲的種類豐富多樣,蟲災的發生規律也千差萬別,與大片農作區不同,在大片農作區由一種害蟲引發的蟲災,爆發的時間相對穩定,鄉民可以選擇最佳的打藥機會,從而達到規模性殺滅害蟲的目的。但在常綠落葉林的森林生態系統中,一年四季都是昆蟲的生長周期,不管是害蟲還是益蟲,每年均可生育好幾代。在固定農田區所選擇的用藥時間、用藥方式、用藥劑量的技術指標,在景邁山這樣的地方根本派不上用場。如果要布朗族鄉民一遇到害蟲就撒藥,無異于要布朗族鄉民每天撒藥,環境污染問題該由誰來承擔責任,恐怕才是問題的癥結所在。同樣的道理,任何一種化學殺蟲劑都會將天敵和害蟲一并殺滅,甚至還牽連食蟲的鳥類、蛙類、獸類、魚類等。
由此引發的生態風險,專家們不是不知道,但是卻沒有跟鄉民們說清楚。眾所周知,任何農藥都需要慎用,只有到萬不得已的危機時才使用。不把這個問題講清楚,恰好是專家的失職。在大片農作區規模性爆發的害蟲,為了避免糧食生產受到嚴重威脅,萬般不得已時則要動用化學滅蟲法,但對這種治蟲法的副作用理當保持清醒認識。絕不能把殺蟲藥常態化、規律化,特別是不能在屬于游耕生計的仿生種植的茶園中輕率使用,這才是專家們值得深思的所在。事情很清楚,專家學者、行政部門官員都一致認同,要推動現代科學與鄉民本土知識的結合,實現最佳的治蟲目標。既然大家都有這樣的共同意識,但卻遲遲推行不下去,原因何在?其實,答案就在眼前。專家對鄉民本身就存在著偏見,認為他們愚昧落后,不懂科學。因而對他們擁有的本土知識、本土技術幾乎是不屑一顧,置若罔聞。更有甚者,學校教育、培養體制總是無原則的追求專業化、高精尖化。不錯,現代科學發明都是有效的、有價值的,學好了這些東西利國利民,好處不必多說,但如何把這些先進技術在恰當的時候,用到恰當的地方和恰當的生態系統,這顯然是專家們要多一點自知之明。誠如上文所言,所推廣的很多技術,一望便知,是針對大片農田研究出來的。但問題在于,這里是原始常綠闊葉林生態區。茶樹是按著仿生的種植辦法,種植在常綠闊葉林中的森林區。這樣一來,害蟲爆發的時間、空間規模和規律與大片農田具有質的區別,不可混為一談。與此同時,這里的千年古茶樹,每一株都是文物級活態茶株。稍有不慎,治蟲辦法就可能使這些文物化為烏有。由此看來,現代科技和鄉民的本土知識同等重要,但要兩者結合卻至難至艱。原因在于涉足到這片古茶林保護的人們專業技術不少,少的是文化思維,少的是對少數民族的尊重和寬容。有鑒于此,要真正做到兩者的結合,從根本上控制蟲害就不能片面強調某一種治蟲方法,而是要啟動文化防治的認識新模式。要立足于鄉民的文化和外來文化之間的系統性差異,找準其間的結合點,再去選擇實用的、無害的、防蟲治蟲路徑。這才是民族學家所希望的理想目標。
三、結論與討論
《周易·系詞上》云:“形而上者,謂之道,形而下者,謂之器。”道本器末、以道御器、互為表里,才是防蟲治蟲的正確認識所在和必由的路徑選擇。形而下的“科學技術”之器是形而上的“社會文化”之道的基礎和依托,但離開道的器是片面的、局部的,是有缺陷和缺失文化支撐的。所謂“器欲盡其能,必先得其法”,因而“道”的發展將“器”的存在納入可持續的領域和時空。災害防治應以當地傳統地方性知識的文化持有者為主導,以社會文化整體性感知和相對性價值為核心理念,以社會自組織的文化回歸防災體制為穩定保障,以融合現代技術規范和傳統文化知識為依托的動態文化防災路徑。然而,盡管我們都明白“道”與“器”相互滲透、相互補充的道理,但這一道路還很漫長,要扭轉當前災害防治中“重器輕道”之弊,非一日之功。只要各民族傳統文化的主體地位和傳承問題得到合理解決,發揮主體性,實現道器并重,那么器以載道的文化防治路徑就可以落到實處。這就是筆者所理想的文化防災境界,任重而道遠,學界和同仁尚需努力。不當之處,還望不吝賜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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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羅康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