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忠華 黃芳


摘?要:倫理觀念總是變遷的。通過調查發現,在外部刺激調適和內部自我揚棄雙重力量作用下,一些不符合現代法治精神的民族習慣得以有效矯正,但還存在部分習慣法倫理與國家法倫理、國家主導價值觀相沖突,一些鄉規民約還未能真正彰顯出正向規范作用的狀況。面對種種退化現象,可能通過以國家法倫理文化整合習慣法倫理、以核心價值觀引導習慣法倫理發展,塑造出符合時代需要的習慣法倫理,為習慣法倫理留足空間。
關鍵詞:習慣法;倫理;土家族
中圖分類號:B82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674-621X(2019)02-0100-08
作為學術熱點問題和熱點學術問題的習慣法研究大約起始于20世紀80年代。在近40年的研究中,學者們主要圍繞習慣法的起源、在地性、性質、功能、運行機制以及其與國家法的內在張力展開深入討論。伴隨習慣法討論的深入,習慣法倫理也漸入學者們的視域,有的論及賠命價與倫理刑法關系[1],有的討論侗族傳統婚姻家庭習慣法倫理思想[2],有的討論壯族傳統習慣法倫理思想[3],有的討論習慣法中的生態倫理思想[4-5],有的探討了少數民族習慣法的倫理精神[6]和生活倫理特性[7]。但通過回顧文獻可以看到,已有研究還有待進一步深入:一是共時性研究沒有深入。即沒有將民族習慣法倫理置于“國家主導價值觀——民族倫理文化”二元框架下進行深入考察。差異的民族有不一樣的習慣法倫理。每一種民族倫理文化都是極為重要的“地方性知識”或“本土資源”,它與國家法倫理、國家主導價值觀存在著內在張力。所謂國家法倫理是指法定的法制規章制定者和實施者在具體的立法、執法、司法守法和護法過程中所體現的倫理道德意識、倫理道德規范、倫理道德關系和倫理道德實踐的總稱;而習慣法倫理則是指習慣法主體(包括制定者、實施者、遵守者)在具體實踐過程中所體現出的具有民族性和習慣性的倫理道德意識、倫理道德規范、倫理道德關系和倫理道德實踐的總稱。二者既具有差異性又具有同一性。二是歷時性研究沒有深入。任何一個民族的倫理道德精神都具有時代性。隨著社會的生產方式與生活方式的發展,一個民族的倫理文化也存在相應的變遷,這是符合社會進化規律性的。“變”是絕對的,“不變”是相對的。課題研究不僅需要深刻揭示習慣法倫理變遷之動因,還要探明習慣法倫理變遷之機制,更要研判習慣法倫理變遷之走向。三是價值性研究沒有深入。一個民族的倫理文化的現代變遷,并非全是革新、優化,也包括某種脫化與退化。需要以國家的主導價值觀(當代中國為社會主義核心價值體系與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為標尺,緊緊圍繞“常倫”(人與自然界的關系、人與社會關系、人與人的關系)與“常德”(仁、義、禮、智、信等),系統研究民族習慣法倫理現代變遷中的優化與退化現象,以及習慣法倫理退化現象的反思與揚棄。四是實證性研究沒有深入。對于民族習慣法倫理的研究更多依賴于以往的習慣法倫理調查和民族學者的研究成果,而忽視了實地調查和第一手資料的獲取。即便進行實際調查,也多是社會歷史調查而非在當地進行鮮活有效的習慣法倫理的輯錄。對于歷史資料和二手資料的依賴沖淡了對于實際存在的習慣法倫理的敏感度,也降低了學者進行習慣法倫理調查的熱情。土家族習慣法倫理的研究亦是這樣。如此,本課題于2014年7月至2017年2月間深入到武陵山片23個區市縣,對土家族習慣法倫理進行問卷調查與訪談。旨在通過調研,考察被調查對象的習慣法倫理觀,從而全面研究當下土家族民眾的習慣法倫理。
一、樣本構成與結果分析
(一)樣本構成
本課題不預先限定調查對象的性別結構、年齡結構、婚姻狀況、文化程度、職業情況等信息。最終由1012人構成此次抽樣調查樣本。回收卷數918份,回收率為90.71%;問卷回收后,經過校驗,有效卷數863份,問卷有效率為85.28%。本研究分析采用SPSS20.0統計軟件。樣本基本構成如下。
從基本構成可以看到樣本基本特征:一是男性396人,占總數的45.89%,女性467人,占總數的54.11%。本次調查樣本的性別構成與全國人口性別結構相比呈現出偏女性化的特征。二是小于20歲的66人,占總數的7.65%;20-35歲的333人,占總數的38.59%;36-50歲的378人,占總數的43.80%;大于50歲的86人,占總數的9.96%。可見, 20-50歲的調查對象是本調查樣本的主要構成部分,與全國人口年齡總體結構相比呈現出年輕化的特征。三是未婚的212人,占總數的24.57%;已婚的615,占總數的71.26%;離異的24人,占總數的2.78%;喪偶的12人,占總數的1.39%。可見,已婚的調查對象是本調查樣本的主要構成部分。四是初中及以下文化水平的365人,占總數的42.29%;高中(中專)文化水平的166人,占總數的19.24%;大學文化水平的328人,占總數的38.01%;研究生文化水平的4人,占總數的0.46%。與全國人口普查提供的中國公民受教育水平狀況對比,呈現出樣本受教育水平偏高的特征。五是農業勞動者148人,占總數的17.15%;農民工245人,占總數的28.39%;知識分子211人,占總數的24.45%;個體勞動者101人,占總數的11.70%;企業家或企業管理者34人,占總數的3.94%;農村社會管理者23人,占總數的2.67%;黨政干部或公務員33人,占總數的3.82%;其他68人,占總數的7.88%。農民、知識分子是本調查樣本的主要構成部分。
(二)研究結果與分析
原始問卷中“習慣法倫理”調查項,意在通過觀測“婚俗習慣法倫理”“物權習慣法倫理”“繼承習慣法倫理”“理賠習慣法倫理”“分配習慣法倫理”等而考察習慣法倫理內容的增減,習慣法倫理效力的強弱,習慣法(倫理)與國家法(倫理)、國家主導價值觀是否沖突,進而考察被調查對象的習慣法倫理觀。其中第1和2題,考察被試者對“婚俗”的看法;第3、第5、第8題,考察被試者對“物權”的看法;第4、第6題,考察被試者對“繼承”的看法;第7、第10題,考察被試者對“理賠”的看法;第8、第9題,考察被試者對“分配”的看法。當然,這些問題交叉隱含、關系密切,以期相互印證。為了統計方便,我們將“習慣法倫理”量表中的10個問題分別賦予正、負值,其中第2、第9、第10題的說法為正賦值,第1-8題的說法為負賦值。正賦值的觀點為正向,正賦值數據越大表明被調查者越接近肯定原題的觀點。負賦值的觀點為負向,負賦值數據越大表明被調查者越不贊同原題的觀點。通過對問卷不同答案的得分進行百分比統計、平均值、標準差及相關性分析,得到以下結果。
經百分比統計、平均值分析及標準差分析,課題組發現:
1.習慣法倫理的內容在減少。與改革開放之前比較,特別是與新中國成立之前相比較,土家族習慣法相關內容已呈現出減少態勢,一些具體的規范消失。例如隨著國家對土地使用權進行確認之后,“插草標”即為歸我的習慣已成為歷史;為一捆柴火、一把野草等“插草標”的行為非常鮮見。“凡是插草標的東西都是物有所歸了”的調查項顯示,有31.4%受調查者表示贊同或比較贊同,“年齡段”這一變量與此觀念之間呈Gamma負相關,相關系數為0.083,顯著性p=0.015<0.05。這就說明年齡越大的被試者在更大程度上越認為插了草標就是對該物體享有占有權。又如隨著婚姻的制度化、法律化,“骨種婚”“坐床婚”“填房婚”基本上消失。“姑家女要嫁舅家郎”的調查項顯示,僅有11.7%受調查者表示贊同或比較贊同,且標準差約為1,說明觀點較為集中。而“年齡段”這一變量與這一觀念之間呈Gamma負相關,相關系數為0.176,顯著性p=0.000<0.01。這就說明年齡越大的被試者在更大程度上越認同此觀點。再如,請梯瑪或寨老調解各種糾紛的行為在減少。盡管贊同比例較高,達55.74%,但相比于歷史上“遇糾紛必找梯瑪”而言,頻次降低了很多。如此一來,對當事人、對同事、對社會的倫理責任減少或者中發生了現代性轉化。這類現象還包括沒有納入調查事項的禁摸男性頭、女性腰、成年男女忌諱同坐一張凳椅等禁止性規范的失效。
2.部分習慣法倫理的規范效力在降低。一個民族的習慣法最能體現其傳統文化的民族性來,特別是倫理規范化特征使之在該民族社會之中得以長久運行。但調查發現,相當一部分習慣法倫理的規范效力在降低。例如,婚姻習慣法中曾經存在的“同姓不婚”原則,即土家族傳統習慣法規定相同姓氏人家不能通婚的,所謂“同姓不開親”,甚至是“聯宗不開親”。但現在,“同姓不婚”原則并沒有嚴格的實行,有74.39%調查對象對調查事項“除近親之外的同姓結婚”是持比較肯定態度的。在課題組走訪問的村莊與社區,就發現多對同姓夫妻。這就使“同姓不婚”習慣法關涉到的傳統婚姻道德規范效力基本上喪失殆盡。再如“過繼不為兒”,首先表明這是一種蘊含傳統宗族觀念的收養行為,是從宗族中收養繼承人以保證血統,主要是父系宗族收養,也有少數是從母系宗族收養的。其次是表明收養之后與親生父母關系的中斷,與養父母形成親子關系。這樣的習慣法規則不僅保證了血統的正宗性,更是調整了贍養關系。但國家層面實施了《收養法》和《繼承法》,使“過繼不為兒”這一習慣法所涉及到的倫理關系的傳統規范受到挑戰,即便是過繼,不僅需要贍養繼父母,也需要贍養親生父母,親子倫理關系不因過繼而終止。僅有14%的調查對象對調查事項“過繼不為兒,因此不需要贍養老人”是持比較肯定態度的,這也進一步說明,土家族人是高度認同親子倫理關系的。
3.部分習慣法倫理的強制性在弱化。某種習慣能具有法的規范效應并能成為一種社會治理工具,說明其是具有可制裁性的。在先民社會,在國家權力缺場的社會,在自組織社會系統,習慣法的制裁性是非常強烈的,違反了民族習慣,就會受到嚴厲制裁或者說是懲罰。但隨著國家權力的不斷介入,國家法治意識的有效滲透,國家法律制度強力推行,原本一直起到法規范作用的民族習慣的制裁性就出現了衰減趨勢。例如,土家族家產繼承的傳統規則是“長子東、次子西”,這就是說長子是有優先繼承地位的,特別是嫡長子,其他子女是沒有優先繼承權的;如果繼承人違反了這一習慣規則,是要受到相應制裁的,于長子包括其家支今后都要放棄種種優先權,于其他子女包括其家支今后都會被宗族所隔離。而現在這一傳統繼承習慣在《繼承法》的影響下,導致國家法定繼承關系影響到家庭倫理關系,進而也就使“長子東、次子西”這一習慣法所涉及到的傳統家庭倫理效力喪失殆盡,沒有了強制性。又如,糾紛的調解和裁判習慣法,在一般性案件中,只要當事雙方同意梯瑪或寨老的調解和裁判意見就行了;對于偷盜行為,若是偷盜家支內部的,定是加倍賠償,若是偷盜自家的,定是家人與其斷絕關系、開除出家支;對于死傷案件,只要發生在家支內部的,傷殘類是從重賠償的,死亡類行兇者那么抵命,要么沒收全部財產(包括土地)來賠價。而現在這種“賠價”制裁手段基本消失,私力裁決度也很低了,公平正義由國家法律予以維護。
4.部分習慣法倫理與國家法倫理、國家主導價值觀相沖突。少數民族習慣法倫理是民族內生的規范,相對于國家法倫理而言,具有民族性、自生性和自足性,屬于“下里巴人”;國家法倫理是國家主導價值觀蘊含在官方制定的成文法中所體現出的倫理規范,是國家主導價值的主要表征,相對于民族習慣法倫理而言,屬于“陽春白雪”。在運行層面上二者時常會產生沖突。例如“上山打肉(即圍獵),見者有份”調查項反映出土家族人對獵物的分配既不是按生產要素分配,也不是按勞分配,只要是看到獵物倒地之人都可得到相應的分配。這互惠式分配與社會倡導的分配方式、與國家層面對分配關系的法律調整,是存在不一致地方的,進而習慣法反映出的分配正義與國家倡導的分配正義產生了沖突。而“吃不得虧,到不起一堆”調查項是土家族互惠式分配所反映出的倫理理念的集中體現。認同該觀點的調查對象達40.68%,這說明互惠式分配觀念在土家族人頭腦中留下了深刻的痕跡。其實,習慣法倫理與國家法倫理、國家主導價值觀的沖突,在“賠價”、婚姻等方面都或多或少的存在著。
二、總結與討論
通過對土家族“婚俗習慣”“物權習慣”“繼承習慣”“理賠習慣”“分配習慣”等所涉及到的倫理觀念、行為與制度的調查,我們發現土家族習慣法倫理發生變化,既有優化的一面,即一些不符合現代法治精神的民族習慣得以有效矯正,但又有退化或者說是有待優化的一面,即部分習慣法倫理與國家法倫理、國家主導價值觀相沖突,一些鄉規民約還未能真正彰顯出正向的規范作用。
(一)土家族習慣法倫理變遷之動力機制
任何文化的變遷發展,既有其生成元,又因其生成性[8]。而生成性不外乎受兩個主要因素影響:適應外力刺激作出的調適和內部自我揚棄。土家族習慣法倫理的變遷也是如此,同樣是外部刺激調適和內部自我揚棄雙重力量作用的結果。當然,作用的內部是一個極其多元而復雜的關系。
1.在主體向度方面,土家族習慣法倫理既是土家人行為習慣的產物,又是土家人的習慣意識發展的結果。為什么“骨種婚”“遇糾紛必找梯瑪”“插草標”這些舊習慣法倫理對土家族先民是有效的,為其接受并運用之?而在現代社會,這些習慣法倫理為什么又會出現內容在減少、效力在降低、強制性在弱化呢?這其中就體現出土家族習慣法倫理作為一種規范,內在地具有“人為為人”性,因人而生,因人而發展,為人而存在[9]。作為與土家人存在共生關系的習慣法倫理,當土家人的發展進入到現代社會,自然就不能再停留在原初態,而是要具備現代性了。
2.在文化向度方面,土家族習慣法倫理變遷就是把土家族習慣規則加以涵化和濡化的過程。從涵化來看,差異的習慣法倫理必然會有交流、交融,甚至有交鋒。通過交流、交融、交鋒,改變了作為習慣法倫理目標主體——土家族人——的思想觀念和社會心理,進而導致土家族習慣法倫理的變遷。從濡化來看,當土家人通過內化學習把民族習慣法倫理代入到日常生活與交往中,與國家主導價值觀、國家法倫理不相匹配時,出現交往困境時,會通過教化適應、自我糾錯等機制而發生演化。“骨種婚”“遇糾紛必找梯瑪”“插草標”這些舊習慣法倫理的效力降低、強制性弱化,“坐床婚”“填房婚”等舊習慣法倫理的消失就能說明這點。
3.在經濟向度方面,不同的經濟類型型構了人們不一樣的生產方式、生活方式和互動方式,作為對土家人之行為進行規范調節的土家族習慣法倫理自然會受之影響。例如伴隨社會主義市場經濟而引起人口流動,客觀上解構了土家族傳統婚姻習慣法倫理發生作用的社會基礎。
4.在政治向度方面,國家權力介入是主因,它不僅可以運用強權進行社會改造以消解習慣法倫理賴以存在的社會基礎與秩序構造,還能通過高勢位誘導習慣法倫理進行自我揚棄和重構。土家族在經歷社會主義改造后,特別是在社會主義法文化與社會主義價值觀得到普遍認同和踐行后,土家族習慣法倫理不斷地符合國家法倫理要求。例如從“骨種婚”“坐床婚”“填房婚”到非近親的一夫一妻制婚姻,就說明國家法律制度強力推行之后土家族人現代婚姻法治意識普遍生成。
5.在社會向度方面,社會權力和社會制度的變遷對習慣法倫理變遷的影響非常大。按照費孝通先生的劃分,社會權力包括橫暴權力、同意權力、長老權力和時勢權力[10]。這四種形式的社會權力任何一種發生變遷,都能夠導引習慣法倫理發生變遷。如果四種權力形式共同發生作用,變遷則會非常明顯。例如梯瑪權力經過社會的繼替而發生注釋性變遷,發展至今,這些神職人員并無實質性權力,僅僅是一種“面子”。而社會制度是習慣法倫理賴以存在的重要社會環境,當國家治理深入到村落社區中,村落社區的法治、德治和自治均會上升到國家制度層面來加以實施,這就有力地促使習慣法倫理變遷。
(二)土家族習慣法倫理發展之現代塑造
面對種種退化現象,塑造符合時代需要的習慣法倫理,是當代土家族人進行習慣法倫理建設的基本任務。
1.以國家法倫理文化整合習慣法倫理
法倫理文化是多元的,不同的國家擁有不同的法倫理文化,不同的民族亦有差異化的法倫理文化。習慣法在少數民族地區是與國家法一起起著“法”的作用的,甚至對本民族的某些方面的控制和權威遠超國家法。如此一來,國家法倫理文化與習慣法倫理存在相互沖突的一面,例如前文提及到的習慣法反映出的分配正義與國家倡導的分配正義所產生的沖突。但統治階級的“思想是一個時代的占統治地位的思想”[11]。進而,在全面依法治國的今天,凡規范價值目標不一致的,或者是價值目標雖一致但在犯罪范疇、處置手段和裁判方式的規定上明顯不符合社會主義法治精神的習慣法倫理,必須進行必要的整合。可以說,調整習慣法倫理與國家法倫理文化、與國家主導價值觀相適應,不僅是實現國家法治精神統一的基本要求,也是習慣法倫理適應經濟社會發展、彌補效力有限的內生要求。如何以國家法倫理文化整合習慣法倫理呢?
(1)樹立正確的法倫理文化整合思維。在少數民族地區,現代法治觀念還沒有從根本上內化為民眾的價值觀念,民眾內心認可的仍然是習慣法的相應價值理念,如果要使國家法的治理效力起作用,且不是強制性消除民族習慣法,那么就得使國家法向民族習慣法運動,正如朱蘇力先生所說:“國家制定法有國家強制力的支持,似乎容易得以有效貫徹;其實,真正能得到有效貫徹執行的法律,恰恰是那些與通行的習慣慣例相一致或相近的規定”[12]。費孝通先生也曾告誡過:“法治秩序的建立不能單靠制定若干法律條文和設立若干法庭,重要的還得看人民怎樣去應用這些設備。更進一步講,在社會結構和思想觀念上還得先有一番改革,如果在這些方面不加以改革,單把法律和法庭推行下鄉,結果法治秩序的好處未得,而破壞禮治秩序的弊病卻已先發生了”[13]。如果誰想把扎根于民族群眾心中的習慣法及滲透其中的倫理文化通過強制手段來個徹底的消除,這既不是妥善的做法,也不具備現實性,有效的做法便是立足于國家法倫理文化、國家主導價值觀與習慣法倫理之間的契合性,實現二者的雙向互動,即在國家法倫理文化、國家主導價值觀民族化的同時,習慣法倫理向國家法倫理文化、國家主導價值觀躍遷與提升[14]。比如說土家族“過繼不為兒”“骨種婚”等做法應該向國家婚姻法、收養法、繼承法進行躍遷。
(2)充分發揮新鄉規民約的作用。國家法倫理文化、國家主導價值觀內化成為少數民族同胞的價值觀念需要一個既有國家法的蹤影、又有習慣法的痕跡的有效載體。這個載體便是集現代與傳統一體、又介于國家法與習慣法之間的新鄉規民約。從歷史與實踐經驗來看,鄉規民約不僅是古代統治階級實施道德教化、治理社會秩序的基本力量,也是現代社會鄉村倫理道德建設、實現村民自治的重要支撐。同村民自治章程相比,新鄉規民約明顯的作用在于公約性質,即通過集體的意志來調整利益關系。把現代法治精神、國家法律規范、國家主導價值觀滲透到鄉規民約當中去,少數民族同胞在理解與踐行鄉規民約中理解與踐行國家法規精神與主導價值觀。比如說長陽土家族自治縣《劉家沖村規民約》從村風民俗、婚姻家庭、鄰里關系、社會治安、環境衛生等方面進行規約,它與鄉村振興所要求的鄉風文明、治理有效基本一致,也是把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落實到村規民約的生動體現。
2.以核心價值觀引導習慣法倫理發展
在培育和踐行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的當下,要把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的基本要求轉化為習慣,并融入鄉規民約和民族內部治理工作中。這又是因為。
(1)習慣法主體的民族性導致善惡觀念的差異化,差異的善惡觀念需要主導價值觀來凝聚共識。差異的主體有著不一樣的善惡觀念。既便是同一族群,處在不同生存境遇中的不同支系亦可能存在不一樣的善惡觀念。這主要是由于差異的主體對善惡觀念的理解,不是依據那種抽離了具體生活境遇的抽象化標準,而是根據本族群的具體生活境遇來予以理解的,從而賦予善惡觀念以差異化的內涵。例如土家族傳統婚姻習慣中流行姑舅表婚,他們看來是親上加親,這就與獨龍族、德昂族主張單向氏族外婚不一樣。又如土家族傳統婚姻習慣中禁止同姓通婚,認為同姓即為同宗,那是對祖宗不敬,這就與壯族主張“婚不避姓”[15]相反。由此可見,“善惡觀念從一個民族到另一個民族、從一個時代到另一個時代變更得如此厲害, 以致它們常常是互相矛盾的”[16]。但是,不論習慣法倫理怎么變化,必須堅持“一與多”的統一,即在尊重差異、包容多樣的基礎上堅持主導性價值。一個國家、一個民族沒有共同的價值觀,即“最大公約數”,就難以形成凝聚力。有什么樣的價值觀,就會有什么樣的價值立場、價值取向和價值抉擇。比方說以社會主義正義觀導引土家族“見者有份”“吃不得虧,到不起一堆”之互惠分配,方可讓土家族人樹立起按勞分配之正義。
(2)與習慣法中“不準”“禁止”“必須”等規范方式相對應的價值旨趣在于維護本族固有習慣而不是對其進行改造。眾所周知,習慣經過歷史的積淀而得以形成的,往往具有穩定性,甚至在某種意義可以說是具有守舊性。如此,習慣法及滲透其中的倫理觀念在發生作用時,在歷史的后拉力中強化了其封閉性,即強化自身對傳統的遵循,而弱化了開放性,即弱化了對自身面向未來的改造。而習慣法及習慣法倫理的封閉性,又會進一步固化本族習慣、強化其守舊性。如此,以核心價值觀引導習慣法倫理發展,就是要對其勸善懲惡、保護環境、慈善救濟、調解糾紛等好的部分,予以弘揚;對于否定婦女再婚、否定民族通婚、提倡早婚、提倡公房、提倡賠價等壞的部分予以廢除;而對于既無明顯積極作用、又沒有大的社會危害性,但還在土家族社會中盛傳的習慣,通過宣傳教育,讓土家族人逐步揚棄其落后性。
(3)土家族習慣法倫理自身的局限性,即土家族習慣對他族是否具有道德性不在其考慮范圍之內。由于習慣法及其倫理存在差異性與封閉性,它們的適用范圍僅僅族內而非內外兼顧。如此一來,在與他族交往過程,難免引起文化沖突。以核心價值觀導引土家族習慣法倫理發展,不僅可以引領土家族習慣法倫理以核心價值觀為圭臬,不斷優化自身的內容,還可以助其形成一個既關注內部關系協調性、又關注外部關系和諧性的規范方式。隨著土家族經濟社會發展以及國家法的普及,土家族習慣法一直處于變遷之中,當下,對于那些尚未喪失存在基礎的習慣法、習慣法倫理,必須以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引領之,把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的要求體現到土家族習慣文化建設之中。
3.為習慣法倫理留足空間
盡管習慣法適用于司法的程序規定性非常少,且適用范圍多限于民事領域,但對于合理的特別是國家法無法替代的習慣法應確認其合法性。我們不排除土家族習慣法中存在著不利于國家建設的內容,對于這些,必須依法取締,不過,對于合理的習慣法應確認其合法性,因為“在一個傳統和慣例使人們的行為在很大程度上都可以預期的社會中,強制力可降低到最低限度”[17],最起碼應該是要“從尊重民族文化角度出發暫時予以照顧和認可”[18],更何況《民法總則》明確了習慣是其非正式法律淵源。該法第十條規定:“處理民事糾紛,應當按照法律,法律沒有規定的,可以適用習慣。”[19]如此,有必要為土家族習慣法留足空間,特別是為司法調解和本地基層法官的適用留足空間。進而,也就有必要為滲透于土家族習慣法之中的倫理文化留有足夠的存在空間。這是因為:
(1)現實生活中存在著迫切需要對其進行規約與價值引導而國家法倫理文化、國家主導價值觀尚未對此作出相應價值引導的習慣行為。例如說最高人民法院《關于適用〈中華人民共和國婚姻法〉若干問題的解釋(二)》第十條對離婚后彩禮的返還做出了具體規定,但沒有對解除非正式婚約(如土家族“看人家”“放火炮”環節)后彩禮的返還做出具體規定,這就得利用民族習慣法及其倫理來進行規約與價值引導。在土家族社會,如果當初彩禮是基本生活消耗品,采取適當折價方式返還;如果當初彩禮是奢侈品,則采取退還或者折價;如果當初彩禮是現金,基本上是如數返還現金。
(2)國家法律存在著諸多口號式條款、宣示性條款,這些條款使得使執法者無據可循,條款所對應的政策沒有落到實處的操作措施。而習慣法常以“必須”或“不準”的方式對族人的行為發生作用。如此,國家法倫理文化、國家主導價值觀便可在民族習慣法中得到培育與踐行。例如將《中華人民共和國環境保護法》存在著“節約能源”“愛護環境”等口號式條款落實到土家族“趕仗”“趕撈”“燒畬”等習慣之中。
(3)習慣法倫理是以不違背公序良俗為前提、且為族人所接受認可的。習慣法往往是族內最為重要的利益關系調整手段,如此,習慣法及滲透其中的倫理觀念在族內生活秩序中,有時甚至發揮著國家法、國家主導價值都無法直接完成的作用。
基于以上理解,我們認為,對于國家法倫理文化與習慣法倫理文化的關系要辯證看待:說以國家法倫理文化整合習慣法倫理文化,是立足于同一性,說為習慣法倫理留足空間,則是立足于差異性。在一個多民族國家,國家法倫理文化與習慣法倫理文化不可能也沒有必要完全同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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