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小遲
摘要:一世紀是羅馬文學的黃金時代與白銀時代,也是古典世界出版事業的一大高峰期。在文學創作和出版的熱潮中,大量詩歌作品的涌現尤為引人矚目。究其原因,經歷體制轉型、面臨治國考驗的羅馬,需要文藝作品和出版活動在國家文化建設中發揮更多的現實功用。詩歌出版在傳播的時間和空間上極為廣泛,內容契合了羅馬帝國樹立文化自信、重振社會道德、塑造政治認同的需求,不僅擁有出版業繁榮的現實依托,更得到了官方的支持,成為佐助文化建設的重要方式。
關鍵詞:古羅馬出版 詩歌傳播 政治認同
國內史學界和出版學界對于書籍史和出版史的關注重點多集中在印刷時代。口述、手抄、印刷與多媒體同為書籍制作與傳播所經歷的發展階段,前印刷時代同樣值得關注。古代羅馬的文獻著作與實物遺存保留了關于抄本書籍較為豐富的史料,是為可行的切入點。
拓展書籍史和出版史研究的視域,置書籍于社會歷史環境之中,探索書籍與經濟、政治、文化與思想等領域的關聯,以多視角考察書籍的角色和功能,是自羅伯特·達恩頓起書籍史研究的基本范式。本文試圖以一世紀羅馬的詩歌出版入手,研究詩歌的內容與傳播特點,探索詩歌出版在緩和社會矛盾、塑造共識與認同等國家文化建設層面發揮的作用。
一、一世紀羅馬國家文化建設的需求
公元前一世紀,從城邦邁向帝國的羅馬面臨著體制性危機。共和國原有的政治框架和治理能力難以應對新形勢,各種矛盾逐漸激化。派系斗爭和殘酷內戰成為政治舞臺的主旋律,奴隸起義、行省反抗和邊疆危機頻為傳至首都的奏報主題。馬略改革后,一手扶犁一手持劍的公(農)民兵轉換為脫離生產的職業化軍隊,成為軍事寡頭挑戰國家權力核心的武器,多次沖擊元老院的權威與國家至上的信念。聽命于統帥個人的士兵悍然調轉劍鋒指向同胞,進一步撕裂了城邦公民共同體的精神紐帶。與公民意識一同淪喪的還有羅馬人引以為傲的傳統道德。艱苦奮斗、克己奉獻的質樸信念在眼花繚亂的物質財富、多元的思想觀念前陣地漸失。口腹之欲取代勞作之樂,靡靡之音取代諄諄古訓,多子多福的舊俗難敵不婚不育的時尚。知識精英也開始拋棄公民責任,在現實的挫折和重壓下躲身哲學之塔,希求心靈的寧靜。
公元前31年,亞克興海戰成為內戰的終曲。結束一個世紀動蕩局面的屋大維建立元首制,以“奧古斯都”的身份成為羅馬政壇的第—人。他吸取前人、尤其是養父凱撒的教訓,致力于重建國家治理體系,同時保留共和國傳統形式的改革。“復興”成為奧古斯都施政方略的旗幟。他以恢復共和國傳統緩和反抗情緒,努力振興遭到內戰破壞的農業經濟,力求整肅社會道德,復蘇舊時良好風尚,鞏固家庭,懲罰放縱,鼓勵婚育,厲行節儉,同時積極樹立和宣揚自己共和國拯救者、傳統道德維護者、羅馬歷史使命體現者的光輝形象。在這一過程中,他清楚地意識到文學創作對規范社會意識發揮的重要作用。①
公元一世紀是羅馬帝國政治結構鞏固和定型的時期。新政與舊制的矛盾依舊存在,在一定條件下便會爆發沖突。奧古斯都之后諸元首的統治飽受負面評價,讓人們質疑元首政治的合理性。復古派與元首權力的對抗和斗爭一直暗流涌動,元首晏駕之際羅馬應何去何從的爭論不絕于史。元首繼承制度的漏洞讓某些元首存在身份合法性的焦慮。朱利亞克勞狄王朝末帝尼祿與奧古斯都之間的血統關系稀薄,繼位合法性全系母親小阿格里皮娜一身,后者的控制如陰影般揮之不去。弗拉維王朝末帝圖密善早年風評不佳,兄長提圖斯作為前任元首廣受贊譽,又撲朔迷離地英年早逝,坊間眾說紛紜,令其如坐針氈。四帝內戰又將軍事力量強者為王的秘密暴露無余。如何論證自身統治的合法性與合理性一直是元首執政的強烈需求。支持和鼓勵文藝創作,是為上述元首文化政策的共同特點。
二、羅馬出版業的繁榮
公元前二至一世紀,希臘世界的書籍隨著諸多戰利品一道傳入羅馬,刺激了羅馬拉丁文學的發展,也促進了羅馬出版業的萌生。在這之前,閱讀書籍對羅馬人來說并非不可或缺的生活習慣,圖書貿易也不甚普遍,然而我們已經可以窺到書商出版活動的蹤跡。波利比烏斯建議讀者如何挑選史書時暗示,人們不難買到他長達四十卷的史著,更不論其他篇幅更短的作品。②共和晚期,隨著拉丁文學日臻成熟和學術研究的拓展,羅馬人閱讀和收藏書籍的習慣已經蔚然成風。盧庫魯斯建立了羅馬有史可查的第一個私人圖書館,開創了羅馬人藏書的先河。該圖書館向公眾開放,西塞羅和小加圖都是常客。前者本身也是一位大藏書家,每天利用清晨時間閱讀便是這位元老的日常習慣。后者經常埋身圖書館的書卷堆中研讀斯多葛哲學著作,趁元老院開會前的空閑在會堂內讀書,③甚至自殺前仍在閱讀柏拉圖的《斐東篇》。④
閱讀的需求推動了羅馬圖書出版的發展,承襲希臘書籍制作方式的羅馬書商開始登上歷史舞臺。西塞羅的通信對象阿提庫斯便是史籍中出現的第一位著名羅馬書商,他不僅出版發行了西塞羅、瓦羅和盧克萊修等著名本土作家的作品,還將從希臘帶回的多種書籍重新編輯出版。他經營的圖書行業規模巨大,出版機構不僅設在羅馬,雅典等外省要地也有分支機構。當時的書商似乎不止他一家,許多書商為出版西塞羅的作品與他展開了競爭。⑤時至奧古斯都時代,索西烏斯兄弟成為頗具影響力的出版商,借著賀拉斯作品的廣泛流傳而在歷史上留名。圖密善時代的馬爾提阿利斯也曾明確提到過塞昆杜斯、昆圖斯·波利烏斯·瓦萊利阿努斯、阿特萊克圖斯和特呂豐四位書商。⑥羅馬的出版已經成為頗具規模的事業。
羅馬書商的出版機構其實就是抄書的手工作坊。書商擁有或組織一批具有識字能力的奴隸或被釋奴抄書,或是照著原稿謄抄,或是由一人朗讀、眾人聽寫,隨后校訂。早期羅馬“書商”和“抄工”均被稱為librarius,說明了二者職能的重疊。“書店”bibliopola一詞的出現,反映了書籍的制作與發行具備了職能分工,可視為出版業進一步成熟的表現。⑦西塞羅在《反腓力辭》中提到克勞狄烏斯曾在廣場上的一個書店里藏身。⑧帝國時期羅馬書店林立,并且往往位于繁華熱鬧的人流聚集之地。索西烏斯兄弟、塞昆圖斯和阿特萊克圖斯的書店分別位于中心廣場的雅努斯神廟旁、和平神殿旁和凱撒廣場。⑨羅馬自然是帝國出版業的中心,不過行省的重要城市也有自己的書店。小普林尼曾驚喜地看到里昂有書店在販售自己的作品。此外維也納、圖盧茲、納爾博納和蘭斯等地也都有自己的書店,⑩文化一向發達的希臘和埃及更無需多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