邱妤玥,邱波彤
1.浙江萬里學院,315101;2.浙江舟山日報社,316000
在英國倫敦自然歷史博物館,有1 份編號為“857”的茶葉標本,約2 盎司(約56.7 g),標簽上寫著“來自中國的一種茶”,是300年前英國皇家學會會長、 自然歷史學家漢斯·斯隆(Hans Sloane)爵士的收藏品(圖1)。
2015年,歷史學家在植物研究時發現了它,隨后便確認它為英國最古老的茶葉標本。在進一步研究中,歷史學家將盒子里的數字標簽與1 份原稿目錄相互參照,發現目錄上寫著這種“茶”來自“坎寧安”[1]。詹姆斯·坎寧安(James Cunninghame)1700年時曾前往浙江的舟山群島采集了包括這份茶葉標本在內的大量植物標本,他的日記、當時東印度公司原始記錄和18 世紀初的《哲學匯刊》(后成為英國皇家學會會刊),都詳細記載了這一事件。將近2 個世紀后,1888年出版的《牛津國家人物傳記大詞典》將坎寧安收入名錄,稱他是“第一個在中國制作植物標本的英國人、最早準確描述了茶葉種植”[2]。

圖1 現藏于倫敦自然歷史博物館的英國最早茶葉標本(來源:英國衛報網站)
17 世紀中葉,中國的茶葉和來自阿拉伯的咖啡、墨西哥的巧克力,幾乎同時出現在英國民眾視野中。1658年9月23日,托馬斯·加韋首次在倫敦1 家報紙上為茶葉的銷售做廣告,他也成為英國首位銷售茶葉的商人[3]。茶進入歐洲后,“長期以來,被視為治療身體和精神疾病的靈丹妙藥,在宗教和政治儀式中都是焦點”[1]。而在英國,人們甚至長時間為“茶”應該翻譯成“tay”還是“tea”而爭論,而正是在各種各樣的爭議聲中,“茶開始尋求發現一種獨特的英國文化形式”[1]。
經過將近半個世紀發展,茶葉慢慢普及開來。1700年,開往廣州的諾森伯蘭號商船的大班被告知,茶葉已在社會上“享有很高的聲譽”[4]。但是,更大的問題接踵而至,18 世紀“茶葉世紀”的大門剛剛打開,英國社會對茶卻充滿了爭議。歐洲人對茶葉的植物學、文化意義的探究和爭論,幾乎與茶葉在歐洲的出現同步。茶的歷史、茶的習俗、茶到底是什么、它怎樣種植、怎樣加工、綠茶和紅茶的區別等問題,成為人們廣泛爭論的東方之謎,“喝茶的人和賣茶的人都對他們喝的茶的來源、制作和質量一無所知”[1]。“雖然現在茶很容易買到,但它仍然很神秘。茶是什么意思……有些人,包括商人和店主,能告訴你它從哪里來,花了多少錢。但是在新世紀,人們對茶的文化意義和茶的歷史并沒有達成一致”[1]。
在所有的爭議中,紅茶和綠茶來源于同一種植物還是不同植物,是被最廣泛爭論的問題,當時的英國人并不知道,茶葉不發酵的為綠茶,發酵的即為紅茶,而紅茶和烏龍茶無論是從加工工藝(揉捻+煙熏/炭焙),還是外形色澤和湯色都極為相似[5]。
在這樣一個有意思的時代背景下,詹姆斯·坎寧安帶著斯隆、佩蒂弗等人的重托,于1698年前往中國廈門。他的其中一項任務,便是解開茶葉之謎:茶品種是什么,怎樣種植、加工,以及紅茶(Bohe)和普通綠茶的區別[1]。但是很遺憾,坎寧安在廈門1年多的時間里,采集了大量植物標本,卻沒能解開斯隆等人關于茶葉的東方之謎。不過,由于他在植物學上的造詣,1699年下半年他回到倫敦后不久,便由斯隆提名成為皇家學會會員[6]。
坎寧安1686年在萊頓學醫,在那里他被記錄為21歲,因此歐洲的研究者據此判斷,他的出生年份應該為1665年。坎寧安成為英國東印度公司職員之后,他的兩次中國之旅,和英國皇家學會的秘書斯隆、收藏家詹姆斯·佩蒂弗密切相關,兩人都狂熱地收集著一切和中國有關的東西[7]。
1698年9月5日,一批商人根據法案成立了1 家新公司——英格蘭東印度公司。從此,英國出現了新、老并存的兩個東印度公司[8]。新公司成立伊始,就把對華貿易戰略重點放在了以舟山、寧波為核心的浙東一帶,他們成立了管理會負責公司在中國的事務。董事會于1699年11月23日發給管理會主任的訓令說“前往Liampo 群島,Liampo 在中國北部,我們指令你如有可能就居留該處——或者你可以得到政府許可在它附近的口岸貿易”[9]。
之前曾兩度以東印度公司商船醫生身份赴亞洲的坎寧安,1700年10月11日,以植物學家、英國皇家學會會員和新成立的英格蘭東印度公司外科醫生三重身份,乘坐對華貿易的“伊頓”號商船抵達舟山,立即開展了全方面的科考工作,并且于當年11月20日,將信件寄往英國。信中除長篇論述舟山的自然環境、社會風俗、農漁鹽業、經濟結構等情況外,也描述了他所觀察到的茶葉:山頂上長著大量茶樹,但是和那些長在多山島嶼上的茶葉沒法比……他們生產茶葉,但主要是用于自己消費[10]。
從信中來判斷,坎寧安對茶葉的觀察和所采集的茶葉標本,都是在距離舟山本島定海城“對面五六英里外的島上完成的”,他找到的茶葉在山頂上松樹叢下的小灌木中生長得很茂盛。這座島叫盤峙島,1701年下半年,坎寧安和英國船長約翰·羅伯茨(John Roberts)一起測量了舟山群島的海道,并將他采集標本、觀察茶葉種植技術和加工工藝的這座小島,命名為“茶島”,此后的1703年,他們所繪制的海道圖,由英國桑頓公司出版發行[1]。
他的信件和“一組包含大概150 種不同植物標本”的包裹,于1701年7月15日到達倫敦時,佩蒂弗認為這個包裹“非常重要”,表示坎寧安的回答特別提到了“茶”的“圓鋸齒狀的葉子”,他認為是“舟山茶樹”的典型形態特征。

圖2 茶樹根制作的椅子,1701年由舟山總兵贈送給新東印度公司董事會,后轉贈給英國皇家學會會長,最終由斯隆所收藏
當年底,舟山清朝官員向新東印度公司董事會送上了禮品:1 把用茶樹根做的椅子(圖2),1 床金色布料做的被子,12 片樣子相同的帷子,24 個描畫的餐盤,24 個盤子,24 個茶杯,24 罐BOHEA茶和8罐上等的Kai?eau Singlo茶[11]。
這些禮物,除了用茶樹根做的椅子確信被寄回英國,送給了當時的英國皇家學會會長之外,其余也可能有部分被退回。因為公司董事會第三主任亨利·勞斯(Henry Rouse)在他日記中曾記錄,廈門商館收到了他們運去的郵件并準備發往英國[11]。
舟山島并非茶葉主產區,但由于新東印度公司的職員不被清政府當局允許前往其他地區,他們被局限于舟山島活動,因而坎寧安只能在舟山進行考察、采集植物標本。
1700年11月至1701年間,坎寧安在舟山詳細觀察了茶葉的種植、加工等情況,于1702年年底將考察報告以書信形式寄回英國,這些資料和一年前寄到的茶葉標本等,完美解答了佩蒂弗等人的核心問題,即紅茶和普通綠茶的區別、茶葉加工、種植等:“通常運往英國的茶葉有3種,它們均來自同一種植物,只因采摘季節和種植土壤的不同而出現不同的茶葉種類。紅茶(或武夷茶,因產自福建省武夷山而得名,武夷山是茶葉的主要產區)采自茶樹的第一批嫩芽,時間為3月初,采回后在陰處晾干。Bing 茶采于4月,是第二批采摘的茶葉。松蘿茶(Singlo)是最后一批采摘的茶葉,采于5—6月份,需將茶葉放入斜鍋或平鍋內(置于火上)進行短暫殺青。茶樹是一種常綠灌木,花期從10月持續至次年1月,隨后9—10月,果實成熟,因此,人們可以在同一時間采到花和果實。但是要采到1 顆新鮮而完整的果實,卻是100顆里面也找不到1顆的。該島有幾處地方生長著茶樹,這些茶樹都長在山坡上干燥的沙礫地里,無人栽培”[12]。
他還糾正了勒·孔特(Le compte)《中國現況新回憶錄》中的錯誤:“勒·孔特在第96頁中說到中國人完全不懂嫁接技術,他的想法是錯誤的,因為我看到過這里有很多烏桕被嫁接到其他的樹上。他們在嫁接的時候,不像我們那樣的割裂砧木,而是從砧木的皮層削下一小片,然后將接穗(在芽的側面斜切一刀,以便能和從砧木上削下來的薄片貼合)和薄片一起綁到砧木上,用稻草和泥覆蓋(這一點和我們一樣)”[12]。
1702年起,《哲學匯刊》開始刊登坎寧安的書信,隨即在社會上引起強烈反響,他的考察成果回答了困惑于人們心頭的關于茶葉植物學的“東方之謎”,尤其是準確地將紅茶和普通綠茶的異同進行了區別。他所收集的包括茶葉之內的植物標本,幾乎全部進入皇家學會目錄,成為目前倫敦自然歷史博物館的一部分。此后,“他的名字幾乎出現在倫納德·普拉肯內特(Leonard Plukenet)《植物大全》的每一頁上……他對《哲學匯刊》的貢獻是眾多而重要的”[2]。
1705年,歐文頓在他的《論茶的性質和品質》第2 版中對各種茶葉的來源進行了修改,逐字逐句地引用了坎寧安的考察報告。被稱為18世紀早期關于茶的最具影響力的歐洲專著《Amoenitatum Exoticarum》于1712年出版,作者坎普費爾(Kaempfer)的觀點和坎寧安并無任何抵觸之處[1]。
18 世紀初,在對茶葉影響至深的英國本土學者坎寧安、歐文頓、坎普費爾出版和再版相關論著后,茶葉在英國很快有了分類,18 世紀的頭10年,東印度公司的銷售開始指定“上等Singlo Tea”和“Bohee Tea”的不同包裝,并注意到“Green Tea”和“Bohea Tea”之間的區別。到1712年,茶的銷售已登記為五大門類: bohea、 pekoe、bing、congou 和singlo。而在各地經銷店,人們了解到了紅茶、綠茶的區別,也正是從這時起,紅茶開始越來越受到消費者青睞[1]。
舟山茶葉標本和同時寄達的一系列和茶文化相關的資料,在18 世紀歐亞“茶葉世紀”開啟之際,無疑具有深遠的影響,它至少解開了英國人關于茶的三大核心謎團:茶的種植、加工工藝、綠茶和紅茶的區別。從此之后,在英國茶文化發展進程中,植物學特征不再成為其重大阻礙。而更為重要的是,通過這一事件可以觀察到,在始于17 世紀的中英乃至中歐貿易交流中,并非只限于商品交流,文化之間的交流和碰撞顯得如此強烈,坎寧安和其他植物學家對茶的探索,實際上就是一條文化交流的渠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