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暮當歸”與隱逸情志:
“日暮當歸”,發(fā)展到后來,又和隱逸的情志聯(lián)系到了一起,成了文人的專利品。古代學(xué)者認為最早寫隱逸情志的一首詩,是《詩經(jīng)·邶風·式微》:“式微,式微,胡不歸?微君之故,胡為乎中露!式微,式微,胡不歸?微君之躬,胡為乎泥中!”“式”是沒有意義的發(fā)語詞,“微”就是天色漸暗,天慢慢地黑下來。天要黑了,天要黑了,怎么還不回家?根據(jù)后人研究,其實這首詩與隱士沒有關(guān)系,但“式微,胡不歸”成為非常有名的古代詩句。式微,表示衰敗、黑暗的時代;“胡不歸”,隱士們發(fā)牢騷要回老家都說“胡不歸”,它成了固定的語詞了。我們跳過這首所謂的隱逸詩,借用它的意象和語詞來看看后來的隱逸詩怎么和日暮相聯(lián)系。歷史上最著名的隱逸詩人是陶淵明,南朝鐘嶸稱他為“隱逸詩人之宗”。陶淵明在《歸去來兮辭》中開頭就說:“歸去來兮,田園將蕪胡不歸?”用的就是《式微》的詩句。后面又說:“云無心以出岫,鳥倦飛而知還。景翳翳以將入,撫孤松而盤桓。”里面就出現(xiàn)了“日暮”的情境,表達向往隱逸的情志。陶詩名篇就是《歸園田居》 (五首),其第一首最負盛名:
少無適俗韻,性本愛丘山。
誤落塵網(wǎng)中,一去三十年。
羈鳥戀舊林,池魚思故淵。
開荒南野際,守拙歸園田。
方宅十余畝,草屋八九間。
榆柳蔭后檐,桃李羅堂前。
曖曖遠人村,依依墟里煙。
狗吠深巷中,雞鳴桑樹顛。
戶庭無塵雜,虛室有余閑。
久在樊籠里,復(fù)得返自然。
這首詩是寫在陶淵明辭官回到家鄉(xiāng)的第二年,在這首詩里面,還看不出他后來窮困潦倒的生活窘境,還比較富足,他寫自己回歸家鄉(xiāng)后愉悅的心情。詩的主體部分是景物描寫,從戶外寫到室內(nèi),一路有層次地寫來,描繪的都是農(nóng)村非常平常的自然景物和日常生活,如今的讀者會問:這樣平淡無奇的作品有什么好呢?但是當我們知道,這是陶淵明歸隱后從喧囂污濁的官場回到農(nóng)村,接觸到大自然,一切對他都有新鮮感,于是他在普通事物中發(fā)現(xiàn)了真正的美。這種自然風物的美,日常家居環(huán)境的美,完全適合詩人擺脫官場、回到自然的心境。透過景物描寫,表現(xiàn)出人與自然相處是那么和諧,那么舒心,人整個精神都放松下來,感悟到了天地之大美。這種大美,蘇東坡當年初讀陶詩時還不能領(lǐng)會,他在筆記中說:“觀陶彭澤詩,初若散緩不收,反復(fù)不已,乃識其奇趣。”后人解釋“奇趣”說:“淵明‘狗吠深巷中,雞鳴桑樹顛,本以言郊居閑適之趣,非以詠園田。”(張戒《歲寒堂詩話》)那么閑適之趣是什么呢?我覺得張戒讀懂了陶詩中那種心靈的和諧,精神的放飛。其實解讀這一首詩的關(guān)鍵,就是“虛室有余閑”一句,讀懂了“虛室”的含義,整首詩的寫景、取景、造境,以及詩人心靈的脈動就把握了。有的教材把“虛室”解釋成“空空的房間”但這只是注解了字面意思,容易誤導(dǎo)讀者,好像陶淵明就是在寫家里打掃得一塵不染,房間空蕩蕩的可在里面踱步。其實“虛室”的典故出自《莊子》“虛室生白”,晉代學(xué)者司馬彪解釋道:“室比喻心,心能空虛,則純白獨生也。”純白是光明,是道家的大道。后來我們知道禪家打坐,要有禪心,排除雜念,才能夠得到禪悟。陶淵明《歸園田居》第二首也寫到“白日掩荊扉,虛室絕塵想”,那句“戶庭無塵雜”,不僅僅指房間里沒有灰塵,而是指排除人的俗念,就是“絕塵想”。所以“虛室”字面意思是描寫物理空間,家里比較寬敞,在里面悠哉悠哉;表達的情感就是心里面舒暢,那是心理空間;其實如按司馬彪的解釋,即莊子追求的逍遙游,人的精神達到無所依傍、絕對自由的境界,“虛室”就是哲理空間了。這就是陶淵明《歸田園居》表現(xiàn)的閑適之趣,它的意蘊由淺入深,他最終表達的是自由閑適的精神狀態(tài)。
在這首詩中,“日暮”還是隱含的,中間四句寫景:“曖曖遠人村,依依墟里煙。狗吠深巷中,雞鳴桑樹顛”,所寫的是農(nóng)村風物,時間也是黃昏時分,隱隱有《君子于役》“雞棲于塒,日之夕矣,羊牛下來”的意境,但是沒有出現(xiàn)“日暮”意象。而另一首著名陶詩《飲酒》 (其五):
結(jié)廬在人境,而無車馬喧。
問君何能爾?心遠地自偏。
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
山氣日夕佳,飛鳥相與還。
此中有真意,欲辯已忘言。
其中“山氣日夕佳,飛鳥相與還”兩句,“日暮”就呈現(xiàn)出來了。談這首詩日暮和隱居的關(guān)系,就涉及了“悠然見南山”和“悠然望南山”哪個字用得好的爭議。這個爭議最早提出者是蘇東坡,他讀到這首詩的兩個版本,主張“見”字好:“因采菊而見山,境與意會,此句最有妙處。近歲俗本皆作‘望南山,則此一篇神氣都索然矣。”(《東坡題跋》)所謂“境與意會”,就是客觀的景象和主觀的情致兩者交會、契合了。“見”和“望”是兩個近義詞,在一些語境中兩者可以替代,這一個字的不同有那么大的奧妙嗎?蘇東坡的學(xué)生晁補之也認為“見”字好:“東坡云陶淵明意不在詩,詩以寄其意耳。‘采菊東籬下,悠然望南山,則既采菊又望山,意盡于此,無余蘊矣,非淵明意也。‘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則本自采菊,無意望山,適舉首而見之,故悠然忘情,趣閑而景遠,此未可于文字精粗間求之。”(《題陶淵明詩后》)到了清代王士禛,對此詩的意境特別有悟性,他的解釋是;“籬有菊則采之,采過則已,吾心無菊。忽悠然而見南山,日夕而見山氣之佳,以悅鳥性,與之往還,山、花、人、鳥,偶然相對,一片化機,天真自具,既無名象,不落言詮,其誰辨之?”(《古學(xué)千金譜》)吾心無菊,是沒有功利的欲望,故其心悠然;這種心境下所見的南山是什么狀態(tài)呢?在黃昏時分,“日夕”就是“日之夕矣”,山氣很美,云霧繚繞,詩人與山、與花、與鳥,一句話,就是人與自然,偶然相對,這些主觀的、客觀的、自然的、人的、物理的、心理的,就在那一剎那,湊在了一起。就在這時客觀的南山和主觀的情致達成了高度的統(tǒng)一,這時候的陶淵明和自然界不分彼此,你就是我,我就是你。所以這是從人與自然和諧相處、契合的角度看,“見”比“望”好。陶淵明的田園詩,傳達的是“人與自然和諧共生”的境界,這種境界具有偶然性、超功利性、不可言說性的微妙特點,“此中有真意,欲辯已忘言”,不能夠用語言明確表達,只能夠心領(lǐng)神會,這就是蘇軾說的“奇趣”,晁補之說的“閑適
之趣”。
這種隱逸情志,在陶淵明之后,經(jīng)常出現(xiàn)在王維、孟浩然等山水田園詩人筆下。我們舉一首王維的《渭川田家》為例:
斜陽照墟落,窮巷牛羊歸。
野老念牧童,倚杖候荊扉。
雉雊麥苗秀,蠶眠桑葉稀。
田夫荷鋤至,相見語依依。
即此羨閑逸,悵然吟式微。
開頭兩句寫景“斜陽照墟落,窮巷牛羊歸”,你有沒有看到與《君子于役》類似的地方,有沒有看到“日暮”意象?最后以“即此羨閑逸,悵然吟式微”收束,歸結(jié)到厭倦仕途、隱居山中的隱逸情志。從陶淵明到王維,“日暮當歸”這個古老的意象和它所代表的文化心理,有非常深遠的影響。
總之,“日暮當歸”這個意象或情境,是一種非常顯著的文化現(xiàn)象,反映的是中國古人普遍的文化心理,其實質(zhì)是民族集體無意識的表現(xiàn),是一個民族在長期發(fā)展進程中經(jīng)久不衰、積淀而成的一種心理遺傳基因。前面我說到古人所云“含不盡之意見于言外”,歌德說“優(yōu)秀的作品無論怎樣去探測它,都是探不到底的”,很重要的原因往往是在這一方面。我希望老師們通過自己的古詩教學(xué),繼承民族文化的基因,豐富自己的精神世界,引導(dǎo)孩子健康地走向精神成長。
(方智范,華東師范大學(xué)教授,博士生導(dǎo)師,《語文課程標準》研制組核心成員。本文系作者在江蘇省“致敬于永正——像于老師那樣教古詩”研討會上的專題報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