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西
對孫磊的近期寫作,進行哪怕是比較空泛的談論,有時候也是比較困難的——他在建構一種非語言層面的難度:從詞意的消解與詩意的反向確立中生成詩的可能。而且這種建構并不是在一條直線上實現的,往往指向更多的方位。他似乎主動放棄一些讀者,只讓部分與之有同等哲思的人一同神往,一同見證詩的他鄉。這是一種可能,或者說是不可能之可能。我以為,早期的孫磊是在明亮的詞語中抒情,有一種清澈的水光效果,而近期的孫磊明顯有些滯重與黑質,介入了暫且稱之為中年思辨的力量,以一種詞語的隱忍之力抗衡文學的平面化與表面化,頗顯“少數性”。
最近見到孫磊,發現他于真誠的笑容里明顯多了一種蒼茫感,現實泛濫的詞語泥淖以黑白二色絞殺著語言之魅力,詩人難以脫身。如果我們在濟南這個百泉之城,用肉眼望出去,從這些已經建好和尚未建好的樓宇之間望出去,我們能望到什么?能否也感受到孫磊身上所負載的某種時代之重呢?而他的詩確是“有些累了”。是的,透過對于孫磊的閱讀,我們常常感覺與他一樣,處于某種不及物的狀態上,每一次詩的發聲都有些“羞怯”,如此,我們可否透過他的詩實現對自己生存境遇做出新的有效的判斷?
壞天氣里,我們對冬日濟南的眺望,望不到任何確定性的東西,只是模糊一片,黑乎乎一團濃霧。孫磊所生活的這個都城,從語言角度上看去就是一個烏有之邦,他在這里寫出的詩是烏有中的有,是一個并不確認的“有”。我們在這個“有”中去發現一個詩人,一個從烏有之都派生出的精神島嶼,這也是對我們這個時代的一次發現,從冬天的濃霧中。
我累了,安魂曲有些羞怯
夜晚只是部分的解釋,路燈下
街道變得更黑
風顯得孤單,但
那是你生存的全部事實
——《沙塵》
孫磊從生存最為平實的一側到達內心最安靜的一側,雖然這要求語言應更加富有情懷,但我們首先接受他必要的抽象,由此才可以在形而上層面與他互相確認詩性精神的救贖與抽離。孫磊的“羞怯”也罷,“孤單”也罷,絕不是他自己的,而是我們共同的“黑”——誰又能不說對“沙塵”的深情也是對生活的深情呢?孫磊以他特有的深情,向他的讀者進行著試問,并又自言自語地取消了這個試問。
我們身處在“沙塵”的世界里,和孫磊一樣時常呈現出詩性的落寞,好像一只大雁剛從頭頂掠過,我們失落于雁陣過后的渺茫。但孫磊以詩的形式確認了自我,確認了這個世界不只有詩的自己,還有許多詩的同路人,大家共同生存在這個“沙塵”之中,且異常“孤單”,他關注他們的“孤單”,為之寫作。我以為,語言的擔當一直是孫磊重要的詩歌維度,也是其詩性哲學底蘊的重要成分之一。他的詩歌極少出現抱怨和憤懣,好像所有的一切都要自我承擔——是的,他誠勇的品質從未流失,這是我最尊敬他的地方。
但坦白地講,有些污穢是非語法的。
非人性的。良知在每一個座位中都帶有熱量。
都以異音的資格承擔烏云。
——《不要試著找我》
孫磊是一個智者,他知道如何對待“非語法”的準入制,并為“非語法”建立自用的清單,然后獨自“承擔烏云”。我相信孫磊對“污穢”一詞的附加含義囊括了全部的時代之弊,他是一個有態度的詩人,站在詩性義正這邊,且不動搖。由此,所有的“非語法”的游戲,二流的生存法則被其切割,不僅僅以詩的方式切割。所以說,孫磊是很誠意的,正像他最為習慣的動作——當他出現在我們中間,總像一朵溫情的濃云,思想的濃云,情感的濃云,籠罩著主題不明的談話。而當他轉過身離去,卻會給我們一個晴朗的笑容。
他對存在的關注具有恒常性,心底如有一座熔爐,為了防止燒毀自己,外表罩著一層厚厚的保護殼。因此,孫磊在展現出理性和智慧的同時,也表露出一種積極徹底的放棄。是的,誰又能說孫磊不是一個理想主義者呢?
一個慣于痙攣的人,屬于刀科
我始終相信那些刀尖構成的平面
才是家,才可以無畏地避難。
也許災難真的如你所說:它來了,已經來了,還在來。
——《北京,北京——給DD》
這首詩最后這四行,確認的語調充滿強烈的質疑,有一種堅挺而不屈的意志。如果沒有猜錯的話,這首詩應該是獻給多多的詩,因為字里行間流淌著對另一個“無畏”詩人的崇敬之情,詩人于“刀尖”上發出對自己尊敬的詩人獻辭。孫磊的詩試圖產生一種力透紙背的質感,這確是一個詩的“山東好漢”。有時,他的詩并不是技術的完善,而是以勇士之軀迫近那“變成質地硬涼、細碎的遠方”。
作為詩人的血性,孫磊身上總是激揚內在的青春活力,但絕不浮躁,而是以一種被風吹徹的方式顯現出來,這應該是詩人比較老成而謙卑的一種品格——又有什么是自己能夠主宰的呢?風吹拂的“破衣服”難道不就是所謂的命運嗎?他的詩從一個個側面回應存在問題,并反復提出疑問,他關注此在,更關注不可及的彼在。
我以為孫磊一直是清醒而神秘的,他既向自己提問,也向每一個人提問,并以“替身”者的名義給出回答:我們都是在替代陌生者醒來或死去,無論醒來還是死去都將“站在黑暗的一邊”。這里的“黑暗”具有存在與虛無的雙重屬性,是詩那永恒的“烏有之鄉”。從某種角度上說,孫磊的詩在一次次觸及終極虛無,卻又一次次地回歸了現實。我一直相信,一個沒有“進入”過虛無境地的人,他不會清楚存在的重要性。當然,這個“進入”必須是語言的進入。
“一塊石頭,在雨中/軟了下來”。在《說不上什么》這首詩中,孫磊向不可抗拒力(雨)“示弱”。在我看來,他并不善于去嘗試做一個所謂的強音者,而是更愿意以詩的規制緩緩說出。這里,可以引入另一個話題,即詩人的姿態問題。我們知道,當詩的姿態被詩人的姿態所取代,這個詩人很可能是可疑的,他將難以擁有低調和沉重的品格。在這個問題上,孫磊給出這樣一個啟示:詩人當守住自己的寂寞,獨享必享的孤獨,“背對”詩壇。
孫磊的繪畫擅于以輕淡取勝,于恍惚縹緲間存留一絲絲的堅硬,他曾用“皴”字突出自己的繪畫語言,確認“尊嚴與恥辱之間”那天然的鴻溝或裂痕。孫磊的詩也是如此,有時會產生一種奇妙的失重感,甚至有些“無力”,但他又會從另一角度表現立場。《我有點狂妄》一詩中,可以見識其語言的傲慢與霸氣,這是另一個孫磊,一個不妥協的孫磊:“我有點狂妄,/狂妄就喜歡我這樣的人”。詩與人合一的坦誠才是一個詩人的最高坦誠。他進一步寫道“我充分想象過那些狂妄的人,/那些積累爐火的人,/身上永遠有三立方千米的花園”,他心中燃燒“爐火”,必為“狂妄”而歌。
或許對哲思要求大于對詩意的要求,孫磊的詩歌構成一種漏斗效應,好些應該留存的東西,卻在詩歌的某些部位消失了,他故意“漏掉”一些詩意的東西,實則是為了給烏有讓出更大的空間,進而完善其詩的精神譜系,這是他更感興趣的地方。如此,我們對孫磊詩歌的基本判斷就不會止于語言或意象的“狂歡”,而是對一切已知給予的新的發現、新的命名和新的判斷,就像《烏有之力》所“剩下”的“末日”——最終構成一種詩之“窮途”:
一個人的狂歡。一群人的孤獨。
偶爾認出的自己。今年。
我多不想成為末日
——《烏有之力》
附:孫磊的詩(二首)
沙 塵
學長途奔襲,學撲面,學涌
學路燈在氤氳中吐字,像謊言。
披羽衣,披突變的黃昏,
今天你來,把它變成
昏暗、繁亂的一天。
第一次,我愿意走進你的胸腔,
悲傷的強力沙沙有聲,
遺棄來自北方,土松了,意志
有些失聲。這時,誓言沉默
粉塵將別處推到眼前。
我累了,安魂曲有些羞怯,
夜晚只是部分的解釋,路燈下
街道變得更黑,
風顯得孤單,但
那是你生存的全部事實。
該有一種埋沒給我天涯了,
該有一次死毫不動搖。
在那兒,我的地,
今天你來,把它變成
質地硬涼、細碎的遠方。
北京,北京
——給DD(多多)
恪守終極,反復的怒,孤軍式的加速,
突然,霧在傍晚散去,帶著暴動的密度。
帶著離散之心,就像在出生地成為
客居。故鄉作為刀使人越來越冷。
不冷不是漢語。今天,詞的真實
就是真相,需要一種石質的真相為此地證明。
證明仍有人沿著歸途拒絕,
沿著毀滅拒絕死。
但兩條路之間,總有一兩株開花的芙蓉
移步過去,異象卻如同無聲的細雨。
一個慣于痙攣的人,屬于刀科
我始終相信那些刀尖構成的平面
才是家,才可以無畏地避難。
也許災難真的如你所說:它來了,已經來了,還在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