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碧薇
每次,當慕白的名字出現在我眼前的時候,我總會想到古時的游俠。游俠是怎么個形象?他們仗劍走四方,廣交天下朋友,自然也少不了酒。慕白不是說了嗎,“只要有酒,天下都可以為家”(《黃河頌,與葉舟、張執浩、臧棣夜飲》);若是不小心喝醉了,他也不怕,因為“有友情,有道義,喝醉了會騎著驢”(《和楊方在塘里吃茶》)。這樣一位慕白,豪爽、快意,身上還保持著難得的野性,若不是因為那口囫圇不清的普通話出賣了他的籍貫,恐怕十個人里有九個都不會猜到他是地地道道的江南人。
慕白的“俠氣”,正是他詩歌的一個突出特征,是浮在紙面上的可視可辨之物。與這一詩風兩情相悅的,是一套亦新亦古、半文半舊的話語機制。慕白擅長糅合典故,他在詩里與屈原、劉伶、王維、劉基等古人剪燭、飲酒;對古詩文,他信手拈來,又將它們信手丟進自己的詩句中。他還尤喜用四字詞組去平衡長長短短的詩句,使句群無論是在語義流上,還是在聲音、氣息上,都更加整飭、鏗鏘、有起有伏。
包山底:遺失的故鄉
閱讀慕白的詩歌時,我注意到的第一個關鍵詞是“包山底”。包山底是慕白的故鄉。如今的慕白,早已離開包山底,生活在22.5公里外的文成縣城。22.5公里的距離,放在中國版圖里來看并不遠,但對慕白而言,卻意味著空間(從農村到城市)、時間(從早年到當下)和身份(從農民到國家公務員)的多重差異,意味著他的生活發生了質的變化。
包山底是慕白永恒的鄉愁,雖然他仍舊可以一次又一次返回,但一切物是人非,他不可能真正地“返鄉”:“當時出走多么簡單,比一個人偷渡出境更容易/似乎不費吹灰之力,只是,漂泊了十年,三十年,五十年之后/隨身帶有手機,開著汽車,卻找不到去哪里才能辦理返鄉的證明。”(《包山底方言:他們》)近一百年前,魯迅的小說《故鄉》里已經寫到了知識分子這種尷尬的鄉愁,即使回來了,故鄉的一切已不再屬于“我”,“我”也不可能重新融入故鄉的環境中,所以“我”回來后的結局,必定是再次離開。今日的情形,較魯迅那個時代更嚴重,現代化改變了舊有的農耕生活方式,越來越多的人失去了故鄉。
對慕白來說,包山底不只是故鄉,還是一個價值判斷的符號。在包山底,慕白度過了人生最早的光陰,他最初的價值判斷在這里建立、鞏固;包山底就是他內心法則的天平。但是在他離鄉后,故鄉所教給他的那套真善美的法則并不見得處處奏效,很多時候,它甚至自身難保,被現代化的機器一點點擊打、毀壞,天平破碎,價值失衡。故鄉在遠去,人們的內心陷入撕裂與迷茫,越來越多的問題成為死結,對此,慕白形容道:“自從包山底的燕子學會了房地產開發,在鵲巢鳩占的屋檐上蓋起了摩天大廈/包山底的墓地和火葬場的股票就芝麻開花,節節攀升。”(《最童話:包山底編年史》)
自我審視:尋鄉的必經路
故鄉已消失,詩人成為靈魂的漂泊者,他必須要找回包含著價值認證的“故鄉”,才能讓靈魂安頓。要怎樣去找?游俠慕白并沒有盲目憑空地去找,一種直覺帶領他回到內心,他的找尋,首先從自身開始。
翻開慕白的詩歌,會發現他在飲酒、交游的題材外,還常常自我剖析。如果說,前一個題材的慕白是“動”的,那么,在后一個題材里,慕白是“靜”的。一動一靜間,呈現的正是游俠豪爽中的細膩。稍稍溢出讀者想象的是,慕白批評起自己來,并不留情面。在《我羞于稱自己為詩人》里,游俠慕白安靜下來,直言了自己的冷漠、怕死、不夠正義等缺點。同樣,在《頑石賦:赤水河、飛云江訪石,得句兼贈大解》里,他借寫石頭這樣寫:“我在人生中摸爬滾打多年/我已失去棱角,我圓滑,我八面玲瓏”;在《麗州再遇陳星光》里,他寫:“我的目光短淺,只愛女人和美酒”;在《題一幀照片》里,他說:“我知道,天沒降大任于我/盡管我也照樣苦心智,勞筋骨/我無力扛著命運,扛著痛和悲傷/我永遠只是一個俗人”;在《與芷父夜游長江兼致屈原書》里,他坦言自己的失敗:“我在紙上流放,我無力為自己招魂。”
慕白的自省并沒有因頻繁而失去客觀,他寫出的正是人性中絕對稱不上好、但也算不上惡的那個“壞”的部分。我將慕白的自我剖析也視為出于某種分裂的焦慮:游子離開故鄉,從此告別了熟悉的土地,他舊有的身份和與之配套的價值認證也隨之消失,分裂開始了;在陌生的新世界,他須要重新進行價值認證,確立新身份,才能走向“新的完整”。
在慕白的自省里,我看到了一位詩人應有的真,這讓我感動。原來游俠之所以為游俠,首先應該具備的便是一份坦然的真。因此,對自己的剖析,也是過濾泥沙的過程。可見慕白的詩歌,走的還是中國文學傳統中心性與詩相輔相成的路子。
正是從這個角度,我們也可以解釋慕白的詩歌為何總是有古典情結,從而窺視到他的詩歌話語形成的動機。古典文學里的瓊漿玉液,滋養了他干渴的心靈,讓他得以更準確地審視自己?!啊x離原上草,一歲一枯榮/道得個語,居即易矣,白樂天一首詩/就穩居長安,我的內心年年野火燒不盡/可鹽官的水面太寬,我的語言很難抵達”(《罪己書》)、“再好的酒也會醉人/‘錦城雖云樂,不如早還家/喝酒就像大渡河,意氣風發”(《瀘州二郎鎮》)……他將這些古典詩文引入自己的詩里,正因為他在它們那里找到了共鳴與慰藉,它們在替他說話,說出同樣的心情,同樣的立場,同樣的節奏和語氣;通過它們,慕白更清楚地聽到了自己的聲音,大步走上了尋鄉之路。
善與愛:一個新的故鄉
“海水枯竭的時候/地球也會自轉,寫詩是無用的”(《海邊書》),看過江湖事后,游俠慕白清楚地知道詩歌并不是萬能的,詩歌不能將自我內部的分裂、個人與世界的分裂悉數彌合起來,更無法把這個疼痛的人間變成天堂。但是詩歌至少能為個人提供內心的尺度,帶領人尋回逝去的意義。這么多年來,慕白在詩里行走、自省和呼喚,就是為了重新建立一種價值尺度,為滄海桑田的包山底招魂——故鄉消失了,他需要一個新的故鄉。
重建故鄉,首先憑借的是善。慕白沒有嚴格的宗教信仰,善就是他行在世上的準繩。無論世界對他有怎樣的誘惑和傷害,他最終還是回到善:“一切重新開始,與人為善”(《新年獻詞》)。
善與愛,是慕白在失去包山底后,經過了無數次選擇,重新確定的道路。靠著善與愛,慕白建立起一個新的“包山底”,這才是他人生真正的故鄉,這個故鄉在他心里?!叭魏渭记啥疾荒艽鎼邸保ā缎姓摺ば颉罚?,慕白相信“天有悲憫,神有愛憐”(《月河客?!罚?,相信愛能化解人間的爭端,給人們帶來最平凡但也最珍貴的幸福:“我愛河山,愛自己也愛萬物/人間有愛,蜀道不難”(《冬至江油》)。
游俠回到了故鄉,詩歌也去掉雕飾,靠心的力量來支撐起話語的力量。這正如巴什拉(Gaston Bachelard)所言,“一旦詩的形象在某一單獨特征上有所更新,它便會顯示出某種初始的淳樸”?!暗南蛏?,我只為愛”(《望月懷遠》),至此,詩人慕白的深層形象開始清晰起來:這位游俠曾經失去了他的故鄉,他行走四方,心有迷茫。但是憑著善與愛的信仰,他建造了一個新的故鄉;新的故鄉或許并不盡善盡美,但游俠所行,足以令他良心安穩。因為,在那些變化最快的歲月里,他一次又一次地停下來,認真地檢閱自己的內心,他知道壞可以變好,也知道善與愛的力量;他在詩歌上的收獲,正是善與愛帶來的福分。珍惜生活,靠心寫詩,這就是人間最大的幸福。
附:慕白詩歌二首
我羞于稱自己為詩人
我的心不夠溫暖
我是一個卑微的人
我的心長著一顆羞愧的靈魂
我不敢扶起面前摔倒的老人
我不敢呼吸pm 2.5大于100的空氣
我喝酒怕醉,吃肉怕肥
我睡到凌晨3點就會醒來
我的欲望像春天的野草
千里之外的微塵,就會讓我膽顫心驚
我害怕躺下就不能起來
我害怕閉上眼睛就不能睜開
我沒有給窮人施舍過一枚硬幣
我沒有給愛人買過一枝鮮花
我糾結于生活,寫過虛偽的證詞
我的內心不止一只魔鬼
我羞于稱自己為詩人
海邊書
我閑居已久
整日無所事事
如果你也有空
請來跟我一起去海邊走走
酒只夠兩個人喝,人多了不行
明月還剩許多,只管拿去,只是天
在海邊暗得越來越早了
我不是來度假的
我對孤獨深度過敏
一風吹草動,我都深感不安
房門沒有上鎖,你推進去就是
昨夜桃花盛開,山行海宿
醒來發現又是做夢
以夢為馬,大家都趕不上過去
人生有如候鳥,愛自己就是愛他人
我懶得出門,已無天命之憂
沒有為什么,滄海一粟,水就是火
我從沒有過逐鹿中原的野心
我只珍惜眼前,我愛的和愛我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