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摘 要 記錄墓主一生業績的墓志,作為個人傳記,其史料價值頗受重視。墓志文本在刻石入土之前常常出于某種原因被改動,入土之后便已固化。不過,也有超出常識的特例,為好友滕宗諒寫過《岳陽樓記》的范仲淹,還為其撰寫過墓志銘。對照收錄在范仲淹文集中的文本,令人驚訝地發現,縣志中收錄的署名范仲淹的墓志,有了極大的改變,出現了撰寫之后幾十年“未來世界”的事實。這例石刻史料被改寫的個案警示我們,貌似可靠的“地下史料”,也不可盡信,需要審慎辨析。
關鍵詞 范仲淹,滕宗諒,墓志,改寫,石刻史料
中圖分類號 K24 文獻標識碼 A 文章編號 0457-6241(2019)12-0010-04
刻石的墓志,猶如板上釘釘,一般認為不會改易。因此,這類史料的可信度也易受研究者的重視。但墓志由撰寫到刻石,出于各種原因,仍有被改動的現象。最為有名的,莫過于歐陽修為范仲淹撰寫神道碑,被其子出于認知不同,刪去范呂解仇之事了。①范仲淹身后,神道碑被改動,他生前為別人撰寫的墓志銘也曾遭到改動。這里便以范仲淹所撰墓志為例,來觀察墓志這類石刻史料被改寫的具體狀況。
入土之前的墓志改動,是比較常見的。往往出現在撰者將墓志傳遞給墓主家人之后。除了前面提及范子刪削歐陽修所撰神道碑這種出于認知不同的改動外,還有對撰者空出的不詳信息的填寫,這是墓志之類的石刻史料事實增加的一種普遍情形,研究者對此有著一定的了解。從范仲淹撰寫的墓志中也可以觀察到這種情形。②比如,《贈兵部尚書田公墓志銘》中有“幾年某月某日,與夫人合葬于泗州臨淮縣某鄉之某原,禮也”之句。其中的“幾年某月某日”,各本均如此。③然墓主田錫的《咸平集》所收本文,則明確記作“寶元二年四月二十四日”。④據墓志本文載,此墓志乃范仲淹應田錫長子田慶遠的請求而撰寫。過去請人撰寫墓志,都由墓主家人提供行狀等墓主的基本資料,撰成之墓志亦在下葬時使用。因此,這篇墓志中的“幾年某月某日”,是撰寫者范仲淹在并不清楚具體何時下葬狀態下的寫法,或者原本“年月日”之前就是空格,等待墓主家人確定下葬日期后填寫。但墓志撰成后,清本給了墓主家人,底稿則被范仲淹的家人編入文集,兩者并未通氣。因此墓主家人的墓主版,有了具體下葬日期,撰寫者的底稿則永遠是空缺,成為“幾年某月某日”的樣子。
本來應當記入的內容,由于撰者的不詳而不得不付諸闕如。從這個意義上說,墓志之類的文章最終完成,有待于墓主家屬的事實補充。如果研究者依據的石刻史料是未經補充的清本,在一些事實上必然有所缺失。
他人的后來補充事實,與出于認知不同的刪改不同,是通行的慣例,并非違反撰者的意志。而補充的事實,也是一種寶貴的史料。《咸平集》附錄填入的這一寶貴事實史料,也算是彌平撰寫者范仲淹的一個小小遺憾。
其實,在墓志補入時間信息之類的作業,在范仲淹去世后,其后人以及其他人也做過。《資政殿大學士禮部尚書贈太子太師謚忠獻范公墓志銘》記載:“以某年某月日葬于洛陽之某原某里。”《四部叢刊》本與《四庫全書》本均如此,然而宋本并《名臣碑傳琬琰集》中集卷十所錄志文則把“某年”記作“來年”,①時間信息較為明確。不過,從具體日月依然不詳來看,“來年”亦非范仲淹原文面目,而是出自掌握了一定信息的后人所改。
相對于入土前的墓志改動,入土后的墓志改動比較鮮見。然而,這種情形也出現在范仲淹所撰寫的墓志中。考察墓志在入土之后被改動的情況,或可使人們對史料價值甚高的石刻史料產生幾分警覺,對于辨析史實當有裨助。
關于墓志入土后的改動,這里想以載于《范文正公集》卷十五的《天章閣待制滕君墓志銘》為例來展開。
在這篇墓志銘介紹父祖子孫的部分,范仲淹這樣寫道:
曾祖裔,贈將作少監。祖嶼,不仕。父感,雅州軍事推官,累贈尚書屯田郎中。母刁氏,渤海縣太君,追封仙游縣太君。君娶李氏,封同安縣君。子四人:希仲,以方略進前渭州軍事推官;希魯,登進士第;希德,舉進士;希雅,尚幼。并守將作監主簿。女二人:長適池州軍事推官王栩,次適進士劉君軻。
但在清光緒年間所修《青陽縣志》卷十二所收錄的這篇墓志則記作:
曾祖某。祖某。父某,贈刑部侍郎。母刁氏,贈渤海郡太君。娶李氏,封同安郡君,累贈榮國夫人。子四人:希仲,以方略進渭州推官;希魯,進士及第,太常博士,通判衢州;希仁,朝請大夫、知永州軍,并亡;希靖,朝散大夫,通判定州。女二人:長適池州推官王栩,次適進士劉仲甫。孫伯英,連州楊山縣主簿;伯雄,司理參軍;伯彥、伯特,并舉進士業;伯武,冀州冀都縣令;伯文,江寧府司理參軍;伯振,江州湖口縣尉。②
比較這兩段文字異同,很可以看出一些問題來。
縣志所引,文字較文集所收為多。敘述事實雖各有詳略,但總的來說,無疑縣志要詳細得多,且與文集本的事實差異很大。我們具體來比較一下。
對曾祖、祖父的名字,縣志本略去了具體人名,以“某”字代稱。對滕宗諒的父親,縣志本也略去了具體人名,原來的“雅州軍事推官”被刪去,“累贈尚書屯田郎中”改為“贈刑部侍郎”。對滕母刁氏,將“渤海縣太君”改為“贈渤海郡太君”。對滕妻李氏,將“封同安縣君”改為“封同安郡君”,并增添“累贈榮國夫人”這一新事實。
對子嗣的記載,縣志本則與文集本拉開了較大的距離。
我們先看對“子四人”的記載異同。對長子希仲,縣志本刪去“以方略進前渭州軍事推官”中的“前”與“軍事”數字。對次子希魯, 縣志本將“登進士第”改為“進士及第”,并在后面追加如下內容:“太常博士,通判衢州。”對三子希德,縣志本將名字改為“希仁”,并刪去“舉進士”三字,加入下述事實:“朝請大夫、知永州軍。”在記述以上三子之后,縣志本還統括記有“并亡”二字。對四子希雅,縣志本將名字改為“希靖”,刪去“尚幼”二子,同時也刪去統括三子之語“并守將作監主簿”,加入以下事實:“朝散大夫,通判定州。”
對兩個女兒,縣志本將文集本“長適池州推官王栩”一句刪去“軍事”二字,將“次適進士劉君軻”的人名改為“劉仲甫”。
以上是縣志本對文集本內容的改動增刪。而縣志本的以下內容則為文集本全無:孫伯英,連州楊山縣主簿;伯雄,司理參軍;伯彥、伯特,并舉進士業;伯武,冀州冀都縣令;伯文,江寧府司理參軍;伯振,江州湖口縣尉。
為了清晰表示,現將墓志的文集本與縣志本的異同列于表1(見下頁)。
如此之大的內容變動是如何產生的?我想先考察以下文集本與縣志本所述事實,再下結論。

長子滕希仲,檢《長編》,記曰:
甲辰,以獻方略人滕希仲為涇縣尉,雷子元試校書郎,成銳太廟齋郎,李遵等十人為郊社齋郎,張恂等十人諸州司士參軍,王嘉麟三班借職,韓杰下班殿侍差使,李頎等三十八人諸州文學。嘗經南省下第而不愿就文學者,免將來文解。不合格者,賜錢十千罷歸,仍自今毋得邀車駕獻文字。①
據《長編》,知無論文集本還是縣志本所記“渭州”似有誤。本當涇渭分明,此處卻涇渭混淆。
次子滕希魯,在北宋蔡襄《端明集》卷三十七《太常博士致仕胡君墓志》可見記載:
長女婚大理寺丞滕希魯。②
此墓主為范仲淹所推薦的胡瑗。由此可知,滕宗諒次子滕希魯所娶為胡瑗長女。并且以墓志所記墓主下葬時間為下限,可知至少在嘉祐二年(1057年)十月時,滕希魯已官大理寺丞。
三子希德,縣志本記作“希仁”。而無論希德,還是希仁,文獻中均未檢出。
四子希雅,縣志本記作“希靖”。歐陽修所作《尚書工部郎中充天章閣待制許公墓志銘》載:
女一人,適太常寺太祝滕希雅。③
該墓主為許元。滕宗諒四子滕希魯所娶為許元之女。墓志未詳許元下葬時間,然記有許元所卒為嘉祐二年四月。據此可知, 至少在嘉祐二年四月以后,滕希雅已官太常寺太祝。
不過,文獻中滕希靖的記載頗多。《長編》“元祐四年十二月壬子”條所載,京東路轉運司上奏中云及“已奉旨差知常州晉陵縣事趙竦及于本路選差齊州通判朝請郎滕希靖同詣徐州”。《宋史》卷九十六《河渠志》亦載此事。而蘇軾門人李之儀《姑溪居士前集》中載有《次韻東坡所和滕希靖雪浪石詩古律各一》《次韻東坡和滕希靖雪浪石詩》兩詩。④
縣志本和文集本記載的滕宗諒兩個女婿“王栩”和“劉君軻”于文獻未檢出。名“劉仲甫”者,則為南宋初年圍棋國手,與滕宗諒無涉。
關于僅見于縣志本的滕宗諒孫輩,我也于文獻試加檢核一過,均未見記載。
如何看待縣志本刪改和多出的內容呢?
跟滕宗諒過從親密的范仲淹,其所作墓志記述的事實,除了是他親歷親見之外,關于家庭方面的資料,應當是由滕家提供的。范仲淹的滕宗諒墓志作年不詳,當是在滕宗諒慶歷七年(1047年)去世之后的一兩年之內,亦即下葬之前。文集本墓志關于子嗣的信息自然都出自那一時期。在范仲淹撰寫墓志之時,除長子之外的三個兒子均已官“守將作監主簿”,此當為以蔭得官。因為當時只有次子希仲“登進士第”,三子希德“舉進士”,不過是習進士業,至多是剛剛發解。四子希雅則明確記為“尚幼”。
然而縣志本的信息卻超越了這一時期。比如次子希仲的“太常博士、通判衢州”,三子希德的“朝請大夫、知永州軍”,四子希雅的“朝散大夫、通判定州”,以及對孫輩的記載等。這說明,縣志本墓志這部分關涉子嗣的內容,大約經過了滕宗諒家族后人的改寫增益。因為他們覺得,星移斗轉,事實已經有了改變。
那么,改變后的縣志本內容增益于何時呢?從以上的考證中似乎也可以略加推測。縣志本墓志在記述以上第三子希德之后,統括記有“并亡”二字。這表明在滕宗諒家族后人對墓志的改寫增益之時,在世的滕宗諒之子僅存第四子希雅。
從滕宗諒家族后人對墓志的改寫增益看,他們的原則是厚今薄古。滕宗諒的四個兒子當中,當時唯一在世的只有幼子希雅(希靖),他們對祖父滕宗諒以上的輩分顯然不甚關心,居然略去了名字。而對父輩和自己這一輩則予以更多的關注,大書特書。
此時為何時?
次子希魯在范仲淹作墓志之時剛剛“登進士第”,而據前引蔡襄《太常博士致仕胡君墓志》,至少在嘉祐二年十月時,滕希魯已官大理寺丞。而據歐陽修《尚書工部郎中充天章閣待制許公墓志銘》,范仲淹所記“尚幼”的第四子希雅也在是年前后官太常寺太祝。
嘉祐二年應當還不是縣志本墓志改寫增益的最后時間。因為前引《長編》于元祐四年(1089年)十二月尚載有更名為希靖的第四子事跡。那么,元祐四年是縣志本墓志改寫增益的大體時間嗎?也不是。因為縣志本記第四子希靖所署官職為“朝散大夫,通判定州”。盡管《長編》于元祐四年記滕希靖的差遣為齊州通判,看上去與縣志本所記定州通判同為通判,相差無幾,但在官階上,希靖為齊州通判時官朝請郎,而為定州通判時官朝散大夫。從朝請郎到朝散大夫,中間還隔著一級朝奉大夫,即使順利,至少還要在仕途上跋涉三五年才能升至。據此推測,縣志本的改寫增益的時間大體應當在北宋紹圣年間(1094—1098年)。
除了厚今薄古,對在世的子孫狀況大書特書之外,對增訂本墓志較之范仲淹所撰原文還有其他改動。比如,對范仲淹對滕宗諒“君”的稱呼一律改易為“公”,對“享年五十七”訂正為“享年五十八”等。并且將銘的部分全數刪除。此外,還將“重興岳陽樓,刻唐賢今人歌詩于其上,予又為之記”一句也刪除了。顯然,滕宗諒的孫輩并不清楚范仲淹《岳陽樓記》的影響,更沒有預想到其祖主要是由于有《岳陽樓記》這一名什才得以留名千古的。刪去了這段重要的事實敘述,又于其后加上了這樣一段話:
嗚呼!公以孝事其親,以學植其身,以義方成其子孫,以忠厚正直效命于朝廷,可謂賢也已。
滕宗諒的孫輩以自己的理念刪訂了范仲淹原撰墓志銘,卻依然讓改變面貌的文章由范仲淹來頂名。他們只想彰顯于當世,并不顧及對墓主的祖先和撰者是否失敬,更沒有著作權的意識。
從上述例舉的范仲淹所撰墓志可見,入土前后的墓志之類的石刻史料,都有出于各種原因被增益或改動的狀況。這類增益或改動,多數并無惡意,也無任何政治意圖,多是出于技術層面對具體事實的補充,但改寫或增益卻讓原始文本發生了變化。拿滕宗諒家族后人對范仲淹所撰《天章閣待制滕君墓志銘》的改寫增益來看,加進了原本不可能出現的“未來世界”的事實。
《天章閣待制滕君墓志銘》的改寫增益或許只是發生機率不多的個案,但也充分表明,即使刊刻入石,也非如板上釘釘,依然有可能被更改。這提醒我們,墓志碑刻雖屬王國維先生所說的“地下的史料”,但也不可盡信,要用審視的目光,運用職官、年代、地理、目錄“四把鑰匙”加以準確解讀。
【作者簡介】王瑞來,河南省講座教授、日本學習院大學東洋文化研究所研究員,主要研究方向為中國史及文獻學。
【責任編輯:王湉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