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曉安
游輪緩緩駛離碼頭,向著江心逶迤前行。窗外的雨急促地敲打著船體,一陣強于一陣。我佇立在模糊的玻璃窗前,像一只疲倦的蝸牛躲在堅硬的殼內,雖不擔心如此猛烈的攻勢最終會擊穿我的意志,可依然明顯感到了前進的阻力,還有那一絲漸漸遠離江岸的孤寂。很多時候,我們并不以居于某個中心為傲,我們遠離熟悉的人群,告別腳踏實地的土地,恐懼便油然而生。那是對失去依托的擔憂,是對根的懷念,當然,也許還有對前路未知的迷茫。
可是,如果我們不勇敢地轉換視角,任隨生命原地不動,平凡終老,又怎能窮盡世間的多姿多彩,萬物的煥然一新?譬如此刻,我的視線透過密集的雨簾,靜靜地注目于江岸的街景。那些堆積如山的樓層,那些鬼魅魍魎的光影,那些穿行于時空的車輛,都曾無數次地從身旁一晃而過。只有此刻,只有我們身處江的中心,只有當我們將自己孤立于塵世之外,才突然之間發現,一塊磚,一片瓦,一株草,一枚葉,甚或任何一朵從眼前激越而起,又轉瞬而逝的浪花,都既是實際的存在,又都是短暫的過客。在這場傾盆而至的大雨眼中,我們,或者我們正偏安于內的這艘看似安全無虞的游輪,又何嘗不是一朵輕賤的浪花?
即使注定我只是那小小的一朵,我知道,我也要在沒入江心的那一刻,深情地回望這座夜雨中的城市,雖然,她早已舊貌不再,新顏難歡。
我與這座城市的交集,首始于碼頭。當年的碼頭與現在相比,遠不可同日而語。除了江面與岸邊樓房的距離明顯更遠,下船還有很長的一段泥濘道路。零亂的垃圾在空氣中散發出怪異的氣味,小商販在不遠處高低起伏地吆喝。人們更像集體夢游的患者,不懂得左沖右突,只隱沒于長長的人群,隨波逐流。
到達萬州,通常都已半夜。沒有剩余的錢去住碼頭邊的旅館,一群衣衫襤褸的窮學生,只好順著空蕩蕩的馬路,盡力尋找一處稍微避風點的街角,也不分男女,將手里的行李往地上一擱,擠到一起,靠著墻,蜷縮著開始閉上困頓的雙眼。迷糊間,一陣冷風吹來,渾身不由自主地哆嗦起來,頭皮、脖子、背脊,乃至全身每一個細胞、每一處毛孔都是冰涼浸骨的感覺,整個人就好像剛從冰窟窿里爬出來似的。微微瞇縫著雙眼,身旁正鼾聲四起,這時才發現,頭頂的天空烏云窯布,雷聲隆隆,風從馬路空曠的那頭灌過來,一路飛沙走石,卷起地上的殘枝敗葉,向著馬路的另一頭呼嘯而去。猛然間,幾顆豆大的雨點斜斜地打在臉上,一場蓄謀已久的大雨勢不可擋,頃刻間籠蓋蒼穹。
低眉瞅了一眼身旁熟睡的同伴們,想來他們正沉浸在與親人團聚的美夢中。雖有這夜雨的侵擾,他們臉上,仿佛依然泛著幸福的漣漪。而我,卻不得不忍受著清醒的代價——任由突如其來的凄涼之意彌漫全身。
當年的碼頭早已深潛于江底,不見了蹤影。我,從一個二十出頭的青年,跌跌撞撞,一路奔突,不經意間,就撞進了不惑的年輪。歲月留下的,唯有滿頭的銀絲和灰白的胡茬,或許,還有那一夜的凄風冷雨,正變本加厲地穿越時間的經緯,像一張巨型的蛛網,緊緊地裹挾著江面上的游輪。可我們不能怯懦地束手就擒,成為被慢慢咀嚼的美味。面對鋪天蓋地的黑暗,我們唯一的選擇就是,乘風破浪,一路搖擺,一直向前。
向前,向前,向前……我們就能抵達命定的終點,羽化成佛,修成無堅不摧的完美之身么宇這個問號剛剛落下,雨霧中幾個巍峨鮮紅的大字赫然聳立:重慶三峽中心醫院。
我與這家醫院的第一次謀面,大概在十九年前。那時候,我剛剛大學畢業。從高一開始,我就患有比較明顯的鼻竇炎,隨時感覺額頭悶脹,兩頰不適。幾年間,雖吃過數以百瓶計的“鼻炎康”,但一直收效甚微。在萬州找工作的那段日子,我終于說服自己,去醫院好好做一次檢查。
經過幾個小時漫長的排隊,等候,終于輪到了我。走進空間狹小的檢查室,在醫生的指引下,把整個頭部貼近碩大而冰冷的機器。室內的燈光突然暗淡下來,一種奇怪的、陌生的、從未有過的恐瞑攫住了我的心。加上這幾日才剛剛得知大學的一個同學離校沒幾天就被尿毒癥奪去了年輕的生命,而他,卻是受我們很多同學景仰的系籃球隊的隊長,他那高大的身材,健壯的體魄,臂膀間、胸脯上一塊一塊堅硬突起的肌肉,都曾是我們這群弱不禁風的書生所愧于直視卻絕對羨慕的,忽然之間覺得,眼前的機器所掃描的,盡是生命的荒謬與無奈。
從檢查室出來,又是幾個小時漫長、無聊、憂心忡忡的等待。我沒有吃午飯,一直坐在醫院的長椅上,到下午醫生上班時,準時去拿檢查結果。醫生見到我,沒等我開口,直接就說,嗯,你這個,需要復查一下。我本來就走忑不安的心一下子就收緊了,為什么要復查呢宇醫生沒有過多的表情,指著手中的片子說,這里有一個黃豆大小的黑點,現在不知道到底是什么,需要復查進行確認。
我記不清自己是怎么走出醫院,回到旅館的。我只是覺得,自己像一個飄浮不定的游魂,在那些混亂的街巷間左沖右突,最后終于來到旅館里那張陌生的木床邊,僵硬地、沉重地一頭放倒了自己。
許多年過去,那一夜雷電交加、雨打窗欞、獨居旅館的情景依然刻骨銘心。雖然后來復查的結果證明,那不過是場片子受到污染導致的烏龍事件,但心靈的戕害一旦產生,就會像血液一樣深入骨髓,那是比疾病本身更加難以驅除的惡魔。
我以為從此我會與這家三峽地區最好的醫院作決絕的分別,然而命運無常,造化弄人,大概在六年前,我再次別無選擇地來到了這里。整整十七天,雖然醫生要求的是住院治療,但我堅持白天輸液治療,晚上趕回幾十公里開外的云陽。那里,有我不滿三歲的孩子,需要我呵護、陪伴,需要我用盡所有的努力,幫助他勇敢地面對也許很快就會到來的失去。失去,這是一個多么不幸,又多么痛楚的詞語!我沒有告訴他——就算告訴他,他也不會聽得懂——他的父親血液檢驗的結果表明:癌變指數比正常值高出了兩倍!
這一次,我沒有驚慌失措,寢食難安。雖然依舊在內心深處升騰起一股透徹心扉的悲涼之意,但我很快就迫使自己冷靜了下來。我沒有時間獨自傷懷,也沒有時間悲天憫人,我必須盡快想清楚,接下來,我該怎么辦?我該為我的孩子做些什么宇
窗外的雨依然像箭鏃一樣猛烈地擊打著游輪,敲捶著我脆弱的神經。在這溫暖寬敞的船艙內,人們都陷于一片觥籌交錯的談笑聲中,沒有人關心窗外的雨正越下越大,沒有人留意我濕潤的面龐和迷蒙的眼神。我長久地佇立在窗前,目力所及之處,濱江路上,一輛在夜雨中飛馳而去的汽車,正承載著我的病痛之軀,急急地從三峽醫院趕往云陽的家。孩子當然聽不懂我想說的話,但我會在心里默默地告訴他:128層螺旋CT檢查結果,你的父親暫無異樣。我又一次從死神的魔掌中僥幸逃脫。
游輪返航靠岸的時候,我竟全然不覺。來不及跟經常帶孩子去玩的福斯德廣場、三叔的新家江南第一城,以及那么多熟悉的地點作一一的揮別,我撐起傘,將瘦弱的身軀重新投擲于北濱路的漫天雨霧中。回首望向那翻涌的江心,頓時覺得,萬州所謂“平湖”,其實亦江亦湖,不如在內心深處,就叫她“江湖”吧。
2018年10月20日,夜雨盈胸,江湖依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