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姜偉超 張智敏 胡偉杰
“低利息、無需抵押、快速放款”的廣告,在移動互聯網上隨處可見,受害者不假太多思索邁出了“借款”那一步,從此自己的人生便被一連串套路“套”住。日益猖獗的“套路貸”有著令人防不勝防的花招與暗網。
騙到一萬元,覬覦一百萬
去年3月,李麗麗不小心弄壞了別人的手機,得掏錢賠給人家。李麗麗下載了一個叫做“米貸金融”的App,此平臺宣稱無需抵押,“秒放款”,正合李麗麗心意。但李麗麗要付出的代價是,將手機通訊錄向網貸平臺開放。
當李麗麗填完個人信息并提交后,很快有業務人員與她聯系,在簽了一份手機租賃合同和其他一大堆看不懂的合同后,李麗麗成功貸到3000元,但到手只有2100元,其余900元是利息,已經事先扣除——這就是此種放款方式必有的“砍頭息”。李麗麗需在一周內還掉3000元本金,逾期要繳納逾期費,每天300元,也就是本金的10%。
李麗麗逾期了。一發不可收拾的悲劇由此開場。接下來一年里,李麗麗通訊錄上的常用聯系人全“瘋”了。她的家人、親戚朋友都因為受不了騷擾,多次更換電話號碼。但催收公司的陰云始終籠罩在他們頭頂,每當他們新換了號碼,催收的電話馬上就會打來,繼續騷擾。
一年時間里,李麗麗的父母為她償還了59萬元的利息及罰金,但居然還欠著米貸金融20多萬元。感覺李麗麗榨不出什么油水了,這個團伙便將其劃歸為“無效客戶”,但這不意味著放過了她。李麗麗的信息被轉賣給另一家類似平臺,催命一般的電話繼續撕扯著李麗麗的世界。到警方介入時,李麗麗父母已經為她的一時沖動付出了70多萬元。
“從被‘套路’直到報案,她幾乎遭遇了所有的軟暴力催收手段。”偵辦此案的某公安局刑警支隊警官張怡說,“套路貸”不是在受害人身上騙一筆就收手,而是不計后果地榨干受害人。“你兜里有一萬,騙子騙完拉倒,是普通詐騙;你兜里有一萬,騙子想騙走一百萬甚至幾百萬,就是‘套路貸’。”
織就蜘蛛網,只待可憐蟲
讓人不寒而栗的是,“套路”不但縛住許多受害人的生活,還縛住了他們的頭腦。不止一位還不起借款和利息的受害人轉而“賣身還貸”“為虎作倀”,成為加害者的一員。
李麗麗被騙案件涉案的一家網貸平臺中,有位被抓獲的犯罪嫌疑人王坤。先前,家境貧寒、父母離異的他,由母親做家政供到了大學。為減輕母親壓力,2018年王坤從網貸平臺借款3000元用于交學費,并計劃通過勤工助學還清貸款。沒成想,這3000元轉眼滾成了9萬元,遠遠超出王坤償還能力。
無奈之下,王坤的母親想方設法幫兒子還債,但只能還上5萬多元。為將剩下的“欠款”一筆勾銷,在貸款平臺業務員的游說下,王坤辦理休學,加入該“套路貸”公司“打工”還貸,由此走上了犯罪道路。
隨著警方掌握的“套路貸”團伙情況日益充分,大家發現,此類團伙的“人事制度”不但善于把原本的放債對象轉化為“業務骨干”,團伙內部分工協作的“蜘蛛網”也相當發達。
他們為了逃避公安機關打擊,會把業務外包給多個催收公司,如果公安機關查到某家催收公司的違法事實,他們便馬上斷絕與該公司所有聯系,物理“隔斷”,給公安機關偵查制造了相當大的障礙。業務觸角最發達的公司,外包網絡由24家公司組成,可謂“百足之蟲,死而不僵”。
“套路”的“技術含量”
隨著警方偵查的深入,“套路貸”危害性更隱蔽的一面向世人揭開面具:如今,眾多“套路貸”團伙不僅以“互聯網企業”偽裝自己,更讓大數據等智能化技術成為為虎作倀的手段。
袁程程是一家咖啡連鎖店的工作人員,生活原本平淡而安靜。去年9月的一天,她用手機下載了一款做菜的App,把自己喜歡的幾個菜式收藏下來,打算下班后學一下。沒想到,回到家后這款App卻“變”了,做菜的內容全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滿屏“網貸”App鏈接。
袁程程有點莫名其妙,隨即關閉了App,但映入眼簾的“秒放款”“無抵押”“輕松還貸”等字樣,一直在她心里揮之不去。幾天之后,袁程程又打開了它,點下了申請貸款的按鍵。
袁程程只借了4500元,但在以后的3個月時間里,被迫在十幾個“網貸”平臺轉單平賬,先后還款6萬多元,債務卻越欠越多。一天之中,袁程程會接到幾十個甚至上百個催款電話,“每天一睜眼,就想著怎么能籌點錢還上,好把今天熬過去”。
就在袁程程輾轉各個“套路貸”平臺轉單平賬的同時,警方的網絡技術部門盯上了這個App。警方發現,這個App兼具兩面,一面是功能尋常的App,一面則是“套路貸”犯罪團伙開發的網貸平臺,警方把它命名為“AB面”App。
隨著偵查范圍擴大,警方發現,手機應用平臺上,這種App還不少。“套路貸”團伙開發了大量的“AB面”App,在平臺上招徠用戶的A面提供做菜、旅游、天氣、閱讀一類功能,B面則暗藏“套路貸”貸款平臺入口。什么時候讓用戶看A面,什么時候切換到B面,都由后臺控制。一個App往往連接著幾十個“套路貸”平臺。
“套路”的“智能程度”
“在追蹤‘套路貸’的時候,深刻感受到‘知識就是金錢’。”警方一名民警開玩笑地說。
參與“套路貸”的不法分子有的有大型網絡公司工作經歷,從業經驗豐富,有的做過網絡公司的個性推廣,有的是互聯網金融專業人士出身,還有的諳熟現代企業管理……讓他們走到一起的,除了對暴利的渴求,還有各自在從業中發現的互聯網金融行業的風險與漏洞。
現在的“套路貸”平臺越來越“正規”,這些公司不乏入駐高檔寫字樓者,有的甚至披上了“互聯網企業”的華麗外衣,更不必說內部組織架構已經相當嚴密,分工井然,平臺維護部、業務部、財務部、法務部等一應俱全,還引入了前、后端風險防控機制。公司風頭之盛,到了吸引不知情的當地高校前來設立學生實習基地的地步。
據介紹,以前“套路貸”是撒網式騙人,在各個網上平臺無差別散布“低息無抵押快速貸款”信息,等待借款人主動聯系。現在他們大量開發網絡應用,并且用上了大數據分析技術,一旦用戶下載“上鉤”,便把獲取到的用戶信息運用大數據模型加以分析,區分其“可騙價值”,以便精準“套路”。
在破獲的某特大“套路貸”專案中,涉案的“套路貸”公司利用“AB面”App和其他手段非法獲取了482萬人的個人信息,給什么人看A面,給什么人看B面,都是根據受害人信息“精確計算”得出的。比如,同一個“AB面”App,北京、上海和廣州三個地區人下載后只能看到A面,因為這些地區的人受教育程度相對較高,行騙得手不易;對公檢法工作人員及其家屬也顯示A面,因為這些人有相關的違法行為辨別能力,“惹不起”……
“借款要先通過公司風控系統審查,我們會讀取借款者的通話記錄和通訊錄,如果發現里面有催收公司的電話,就不借了。”犯罪嫌疑人王某某說,他們還引入人臉識別系統,來驗證借款人提供的身份證信息是否真實。
“套路貸”公司拿到借款人的隱私信息后,會根據手機通話記錄列出與借款人關系親密者排名。這些數據都會上傳后臺,催收公司獲授權后可登錄查看,以此決定打借款人哪個聯系人的電話,或者采取哪種方式催收。
不管什么貸,監管責無旁貸
房貸、車貸……如今,各種消費貸款已成為人們生活中耳熟能詳的名詞,帶動了年輕一代為主體的社會人群形成更開放的金錢觀,超前消費需求日益上升。在正規貸款機構門檻過“高”的情況下,這一群體就為不法網絡貸款機構的生存提供了土壤。
問題還有更值得反思的一面,多方位的監管缺失,更為這些網貸機構違法犯罪提供了直接的可乘之機。
首先,2015年出臺的互聯網金融指導意見只是原則性規定網絡借貸業務由銀監會監管,而未明確網絡借貸行為的性質,這就使得該行為的諸多新變種難以納入我國金融行業“一行三會”監管體系,這是監管缺失的源頭。
監管缺失,折射出相關法律法規的滯后與缺位。
據介紹,網絡金融作為金融創新的產物,產品與服務推陳出新的速度確實令法律法規出臺的腳步望塵莫及,“時間差”始終存在;法律法規的滯后又使得監管部門在實際工作中每每感到責權不明晰,猶豫之間缺位已出現;我國目前出臺的網絡金融監管法規大多由地方政府制定,層級低、針對性過于具體,難以統領需要多部門協同監管的種種新生復雜現象。
更重要的是,長期以來我國關于民間借貸與網絡金融的法律規定,零散分布在種種行政規范性文件和司法解釋中,性質界定不夠明確,缺乏必要的配套實施細則,操作性不強,對迅速準確判定貸款方是否構成違法犯罪有一定障礙。
打造一套規范而有效率、兼顧靈活性與前瞻性的監管制度才是有效監管網絡金融的治本之策。尤其應盡快通過互聯網企業與相關部門通力合作,搭建效度力度兼備的非法金融活動風險防控平臺,把非法網絡金融行為消滅在萌芽狀態。 (所涉受害人與犯罪嫌疑人均為化名) (來源:半月談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