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林波 虞慧怡 李岱青 賈振宇 吳豐昌 劉 旭
(1.中國環境科學研究院國家環境保護區域生態過程與功能評估重點實驗室, 北京 100012;2.中國環境科學研究院環境基準與風險評估國家重點實驗室, 北京 100012; 3.中國工程院, 北京 100088)
黨的十八大提出要“增強生態產品生產能力”,黨的十九大進一步深化了對生態產品的認識和要求,將“增強綠水青山就是金山銀山的意識”寫入了黨章,將生態產品短缺看作是新時代我國社會主要矛盾的一個方面,進一步明確要求“提供更多優質生態產品以滿足人民日益增長的優美生態環境需要”,生態產品成為“兩山”理論在實際工作中的有形抓手,是綠水青山在實踐中的代名詞。2018年,習近平總書記明確要求長江經濟帶要開展生態產品價值實現機制試點,探索政府主導、企業和社會各界參與、市場化運作、可持續的生態產品價值實現路徑。意味著我國要使用經濟手段來保護生態環境,通過生態產品價值實現促進“兩山”轉化。然而由于生態產品類型繁多[1-7]、屬性特征差異巨大[8-10],對人類社會貢獻的表現形式多種多樣[11-12],造成生態產品概念內涵仍不統一,限制了生態產品指標體系、生態產品價值實現的路徑機制、政策保障等方面的深入研究。
鑒于此,本文擬在梳理我國生態產品概念的發展歷程中解讀我國的戰略意圖,并結合國內外生態產品相關概念研究進展,探討生態產品的概念內涵、屬性特征及分類,提出生態產品價值來源及構成,在此基礎上,探索實現生態產品多樣化價值的可能路徑,以期為生態產品產業發展政策的制定及生態產品價值實現政策保障的深入研究提供支撐。
2010年在國務院發布的《全國主體功能區規劃》中提出了生態產品的概念,認為“人類需求既包括對農產品、工業品和服務產品的需求,也包括對清新空氣、清潔水源、宜人氣候等生態產品的需求”,將生態產品與農產品、工業品和服務產品并列為人類生活所必需的、可消費的產品,重點生態功能區是生態產品生產的主要產區。隨后,在2012年黨的十八大上,生態文明建設被提到前所未有的戰略高度,“增強生態產品生產能力”作為生態文明建設一項重要任務,將生態產品生產能力看作是生產力的重要組成部分,體現了“改善生態環境就是發展生產力”[13]的理念。2013年出臺的《中共中央關于全面深化改革若干重大問題的決定》中有關生態文明建設的論述雖然沒有直接使用生態產品概念,但習近平在對文件的說明中提出“山水林田湖”生命共同體的重要理念[13],生態產品與山水林田湖的生命共同體理念一脈相承,山水林田湖草是生態產品的生產者,生態產品是山水林田湖草的結晶產物,體現了我國生態環境保護理念由要素分割向系統思想轉變。在這個文件中提出建立損害賠償制度、實行資源有償使用制度和生態補償制度,加快自然資源及其產品價格改革,表明我國開始重視經濟手段在生態環境保護中的作用。2015年,先后出臺的《關于加快推進生態文明建設的意見》和《生態文明體制改革總體方案》兩個文件中也沒有直接使用生態產品一詞,前者提出要“深化自然資源及其產品價格改革,凡是能由市場形成價格的都交給市場”,后者指出自然生態是有價值的,保護自然就是增值自然價值和自然資本的過程,就是保護和發展生產力,就應得到合理回報和經濟補償,生態產品是自然生態在市場中實現價值的載體。2016年《關于健全生態保護補償機制的意見》要求建立多元化生態保護補償機制,提出“以生態產品產出能力為基礎,加快建立生態保護補償標準體系”,將生態補償作為生態產品價值實現的重要方式。同年,《國家生態文明試驗區(福建)實施方案》提出建設“生態產品價值實現的先行區”目標,這是生態產品理念發展的一個重要標志,表明我國對生態產品的要求由提高生產能力上升為實現經濟價值。2017年,《關于完善主體功能區戰略和制度的若干意見》,將貴州等4個省份列為國家生態產品價值實現機制試點,標志著我國開始探索將生態產品價值理念付諸為實際行動。黨的十九大報告和習近平在深入推動長江經濟帶發展座談會上的講話為生態產品價值實現指明了發展方向、路徑和具體要求。同年召開的第八次全國生態環境保護大會系統總結形成了習近平生態文明思想,生態產品概念更加重要,成為生態文明制度體系的基礎核心。
可以看出,生態產品及其價值實現理念隨著我國生態文明建設的深入而逐步深化升華(圖1)。生態產品最初的提出只是作為國土空間優化的一種主體功能,其目的是為了合理控制和優化國土空間格局。隨著我國生態文明建設高潮的興起,我國對生態產品的認識理解不斷深入,對生態產品的措施要求更加深入具體,逐步由一個概念理念轉化為可實施操作的行動,由最初國土空間優化的一個要素逐漸演變成為生態文明的核心理論基石。

圖1 生態產品概念發展歷程Fig.1 Development of concept of ecological products
在學術領域有一個與生態產品概念相近的詞匯“生態系統服務”,已經普遍得到世界各國學者的認可和使用。我國政府文件用“生態產品”代替學術領域已經得到廣泛接受的“生態系統服務”,并不是一個簡單的用詞問題,而是一項生態文明建設領域重大的創新性戰略措施,是一個涉及經濟、社會、政治等相關領域的系統性工程,具有重大的戰略作用和現實意義。
一是表明我國生態文明建設理念的重大變革。從以上生態產品概念的提出和發展歷程可以看出,生態產品價值實現是我國在生態文明建設理念上的重大變革。環境就是民生[14],生態環境被看作是一種能滿足人類美好生活需要的優質產品,這樣良好生態環境就由古典經濟學家眼中單純的生產原料、勞動的對象轉變成為提升人民群眾獲得感的增長點、經濟社會持續健康發展的支撐點、展現我國良好形象的發力點[15]。生態環境同時具有了生產原料和勞動產品的雙重屬性,是影響生產關系的重要生產力要素,豐富拓展了馬克思生產力與生產關系理論。
二是為“兩山”理論提供實踐抓手和物質載體。“綠水青山就是金山銀山”理論是習近平生態文明思想的重要組成部分,生態產品及其價值實現理念是“兩山”理論的核心基石,為“兩山”理論提供了實實在在的實踐抓手和價值載體。金山銀山是人類社會經濟生產系統形成的財富的形象比喻,可以用GDP反映金山銀山的多少。而生態產品是自然生態系統的產品,是自然生態系統為人類提供豐富多樣福祉的統稱。習近平說過將生態環境優勢轉化為生態農業、生態旅游等生態經濟優勢,那么綠水青山就變成了金山銀山[16]。因此,生態產品所具有的價值就是綠水青山的價值,生態產品就是綠水青山在市場中的產品形式。
三是我國強化經濟手段保護生態環境的實踐創舉。產品具備在市場中流通、交易與消費的基礎。生態環境轉化為生態產品,價值規律可以在其生產、流通與消費過程發揮作用,運用經濟杠桿可以實現環境治理和生態保護的資源高效配置。將生態產品轉化為可以經營開發的經濟產品,用搞活經濟的方式充分調動起社會各方的積極性,利用市場機制充分配置生態資源,充分利用我國改革開放后在經濟建設方面取得的經驗、人才、政策等基礎,以發展經濟的方式解決生態環境的外部不經濟性問題。因此,可以說生態產品價值實現是我國政府提出的一項創新性的戰略措施和任務,是一項涉及經濟、社會、政治等相關領域的系統性工程,在世界范圍內還沒有其他任何一個國家有成熟的可系統推廣借鑒的經驗和模式。
四是將生態產品培育成為我國綠色發展新動能。我國生態產品極為短缺,生態環境是我國建設美麗中國的最大短板[14-15]。研究結果表明,近20年來我國生態資源資產平穩波動的趨勢沒有與社會經濟同步增長[17-18];而同時期,經濟發達、幸福指數高的國家基本表現為“雙增長、雙富裕”[19]。生態差距成為我國與發達國家最大的差距,通過提高生態產品生產供給能力可以為我國經濟發展提供強大生態引擎。
生態產品是一個比較中國化的概念,在國外也有少量學者發表與生態產品相關的研究,一般英文表述為Eco-label products(生態標簽產品),與生態產品概念相關且研究較為豐富的是生態系統服務。CAIRNS[20]認為生態系統服務功能是對人類生存和生活質量有貢獻的生態系統產品和生態系統功能。CONSTANZA等[21]認為生態系統服務功能就是生態系統為人類提供的物品和服務的統稱,它代表著人類直接和間接從生態系統得到的利益。目前被普遍認可的是DAILY[22]提出的生態系統服務功能概念,即自然生態系統及其物種所提供的能夠滿足和維持人類生活需要的條件和過程。國內一些學者,對生態系統服務也進行了廣泛研究[23-27]。國內在生態產品方面的研究相對較少,縱觀學術界對生態產品的研究,學者們對生態產品的認識包括3方面:①把生態產品認為是生態系統服務,包括清新的空氣、清潔的水源和宜人的氣候等自然產品供給、調節服務、支持服務及文化服務,全是自然生產提供給人類的福祉。②認為生態產品除此之外還包括農林產品供給,即人類與自然共同生產的。③認為生態產品還包括生態標簽產品,包括通過清潔生產、循環利用、降耗減排等途徑,減少對生態資源的消耗生產出來的有機食品、綠色農產品、生態工業品等物質產品。
第一方面的觀點屬于從狹義層面理解生態產品,認為生態產品概念應與《國務院關于印發全國主體功能區規劃的通知》和十八大所講的生態產品的內涵一致,將生態農產品、生態工業品等視為生態友好型產品,不屬于生態產品,生態產品與物質產品和文化產品最大的區別之一是生態產品本身是自然的產物或組成部分(自然產品),這些自然要素從人類需求的角度觀察才具有產品的性質,相比而言,物質產品與文化產品均是人類生產創造的產物,屬于人類經濟社會運行系統的產物[1-2]。但從廣義上理解生態產品,其不僅包括純自然生產的生態系統服務,還包括有人類參與生產的農林產品供給,也就是第二方面的觀點。他們認為生態產品為“通過人類有意識的行為活動進而改變(或改善)生物及其與環境之間關系的整體或模式而形成的一系列有形和無形的物品”,諸如有機食品、綠色農產品、木材等,以及表象上看與人類勞動沒有直接因果關系但事實上卻有著間接因果聯系的無形的產品,諸如空氣、地表水、優美環境、宜人氣候、生態安全等[3-4]。隨著可持續發展理念的深入,人們認為生態產品應該是一個更為寬泛的概念,不只是包括自然生產的,還包括人類生產的產品。因此,第三方面的觀點認為生態產品是包括生態設計產品、生態標簽產品以及生態供給服務、調節服務、支持服務和社會服務等在內的一個連續的生態產品束[5-7]。
通過對已有生態產品定義分析發現,生態產品概念的根本差異在于生態產品是通過生物生產的純自然的產品和服務,還是附加了人類勞動的產品。無論是由生物生產還是由生物和人類共同生產的生態產品,都是隨著經濟發展與生態、資源等矛盾的日益凸顯,人民對美好生活的訴求升級中應運而生的,兩者是可以并存不悖的。
2.2.1概念定義
本文將生態產品定義為生態系統通過生物生產和與人類生產共同作用為人類福祉提供的最終產品或服務,是與農產品和工業產品并列的、滿足人類美好生活需求的生活必需品。這個概念突出強調了3方面內涵:①市場交易。能夠進入市場交易必須是能夠體現勞動價值的產品,生態產品是人類保護、恢復與經營的結果,因此可供給市場進行交換,而單純地將生態服務價值放入市場,操作難度大,不易實現[28]。②人類消費。產品的核心是物品的有用性,且能夠滿足人們一定需求,生態產品生產的目的即是滿足人民日益增長的美好生活需要,生態系統提供福祉被人類使用和消費。③終端產品。終端產品或服務是由生態系統過程和功能產生的具體的、可感知的、可測量的結果,它與特定人類收益直接關聯,不需要通過其他生態功能和過程而直接影響人類收益,可以說生態功能和過程是產生人類福祉的手段,屬于中間自然組分,它們的價值包含在終端組分中[29]。
根據生物生產、人類生產參與的程度以及服務類型,生態產品可劃分為公共性生態產品和經營性生態產品兩類。公共性生態產品是指生態系統通過生物生產過程為人類提供的自然產品,包括清新空氣、干凈水源、安全土壤和清潔海洋等人居環境產品和物種保育、氣候變化調節和生態系統減災等維系生態安全的產品。經營性生態產品是由生物生產與人類生產共同作用為人類提供的產品,包括農林產品、生物質能等物質原料產品和旅游休憩、健康休養、文化產品等依托自然資源開展的精神文化服務等(圖2)。

圖2 生態產品概念內涵與基本分類Fig.2 Concept and basic classification of ecological products
2.2.2基本特征
生態產品具有4個本質特征,包括生物生產性、人類收益性、經濟稀缺性和保護成效性,為區分識別篩選生態產品奠定了堅實的理論基礎。
(1)生物生產性。生態產品生產離不開人類的保護、恢復與經營,將人作為生物的一部分,將人類生產擴展至生態生產。生態產品必須是由生物生產過程參與或產生的[8],具有持續性和可再生性的服務或產品,單純由自然界物理化學過程產生的、不可再生性的服務不應納入。例如煤、石油、天然氣、鹽業資源等礦產原材料是長期地質過程產生的,再如海洋內河航運、水電、閃電過程產生的空氣負離子、海洋或地表水體通過吸收熱量而產生的溫度調節服務等僅僅是生態系統中物理化學過程產生的,這些沒有生物生產過程參與的生態系統服務是不可持續更新的,隨著人類的開發利用會逐漸減少或者造成生態環境破壞。
(2)人類收益性。生態產品必須是對人類福祉最終直接產生效益的服務,而不對人類福祉產生直接收益、或僅是生態系統自身維持功能、或生態系統服務中間過程產生的一些服務收益不納入生態產品。有些生態功能和過程對于生態系統自身的維持非常重要,但對人類福祉卻不直接產生收益,而有些生態系統服務雖然對人類有益,但這些服務只有通過其它功能和過程才會產生對人類有益的物質產品和服務。例如,生物地球化學循環、土壤形成、植被蒸騰、水文循環過程等生態系統維持功能對人類福祉并沒有產生直接收益[8]。再如植物授粉服務、病蟲害控制等生態系統支持服務對于糧食林木生產是一個必不可少的過程,但這種收益最終在人類收獲的農林產品中得到了體現,如果將這些服務納入生態產品概念,則會造成內涵重復。
(3)經濟稀缺性。生態產品必須具有經濟稀缺性,而數量無限的、或人類沒有能力獲取控制的產品不應納入生態產品。目前,相對于豐富的物質產品和文化產品,生態產品是稀缺的。生態產品的稀缺性是其價值產生的前提,其稀缺性與人類的社會經濟發展具有一定相關性,工業革命以來,生態環境遭到破壞,使生態產品的供給能力呈下降趨勢;隨著人們生活水平提高,對生態產品的需求量越來越大,使生態產品供不應求。除此之外,仍然有一些生態系統服務在數量上是無限的或是人類無法控制利用的,例如陽光、風等氣象條件等。如果將這些數量巨大的生態資源納入生態產品,就會使一些區域的生態產品價值在很大程度上取決于其地理位置或自然本底情況。因此,宜人氣候不應納入生態產品中。
(4)保護成效性。生態產品必須能夠靈敏體現出人類保護、恢復或破壞活動對生態系統影響或改變,而主要取決于其地理區位、自然狀況、或是人類無法控制的,不應納入生態產品。大部分生態系統服務對人類活動敏感,隨著人類保護或恢復措施而增加,而隨著人類過度利用或破壞而減少,能夠充分反映出區域生態系統保護或恢復的成效。但也有一些生態系統服務對人類活動不敏感,或者數量特別巨大且不受人類控制,或者在人類活動影響下幾乎不變化。例如海洋對于溫度的調節作用受人類活動影響非常小,且遠遠大于陸地植被的溫度調節作用;再如陽光、風等氣候資源幾乎不受人類活動影響[8]。
2.2.3生產消費特點
經營生態產品具有與傳統農產品、工業產品基本相同的屬性特點,公共生態產品除具有公共產品都具有的非排他性、非競爭性等特點外,往往還具有多重伴生性、自然流轉性和受益空間不一致性。一種公共性生態產品往往伴隨多種其他產品被同時生產,比如,森林在產生物質提供產品的同時,也能夠進行生態固碳,產生氣候變化調節產品。公共性生態產品的流通過程包括生物循環、大氣循環和水文循環等其不受人類控制,呈現逃逸性,具有自然流轉的特點。從消費過程看,由于生態產品依賴于不同空間尺度上的生態與地理系統過程,導致生態產品的生產和消費呈現出區域性特征,因此出現生態產品的供給和受益空間的不一致性,其服務區域的范圍作用于本區域、相關區域、甚至是全球[9-10]。由供給空間中的生態產品最顯著的特征之一就是區域內生產的產品不僅會供本地使用,還會輸送至空間外,對供給區外的空間產生效益。受益空間中的生態產品最顯著的特征則是產品被輸送至空間內,以滿足空間內對生態產品的需求。供給空間和受益空間在大多時候并不是完全分離的,即供給空間與受益空間部分重合,具體表現為供給空間所提供的服務一部分被自己所用,一部分被受益空間所用,由此生態產品的空間屬性分為本地服務、異地受益和全球共享。
2.3.1生態產品與自然資源資產
自然資源資產是指產權明晰、可給人類帶來福利、以自然資源形式存在的稀缺性物質資產,包括土地、礦產等資源[30]。生態資源資產是指生物生產性土地及其提供的生態系統服務和產品,具體包括森林、草地、濕地、農田、荒漠、海洋等生態系統類型及其上附著的水資源、生物資源、海洋資源和環境資源等生態系統存在的載體,以及人類從生態系統獲得的各種惠益,是自然資源資產的重要組成部分[31-33]。從形成過程上看,生態資源資產又可以劃分為存量和流量,其中生態系統及其存在的載體是生態資源資產的存量,而生態產品是在某一時間段內生態資源資產依托于存量產生的增量或流量部分[8],同樣也是自然資源資產的重要組成部分。生態資源資產存量類似于經濟資產概念中的“家底”或“銀行本金”,可以形象地將其概況成“生態家底”,而生態資源資產流量則類似于銀行資產所產生的利息。一般情況下,存量價值在一段時間內是基本穩定不變的,而流量價值是隨時間變化的。
2.3.2生態產品與生態系統服務
與“生態產品”最為相近的概念就是在國內外學術領域廣泛應用的“生態系統服務”,雖然國內外學者對生態系統服務的定義和認識存在一定的差異,但普遍來看這兩個概念在定義內涵、構成內容、政策支撐和使用語境上非常相近,又有明顯的區別(表1)。在定義內涵上,生態系統服務是指人類從生態系統中直接和間接獲得的各種惠益[34],而生態產品只是指生態系統為人類福祉提供的終端產品。除此之外,生態系統服務主要反映的是自然生態與人類之間的供給消費關系,將生態系統看為是服務的生產者,人類是服務的消費者,自然生態系統與人類經濟社會系統是兩個相互獨立的體系。而生態產品不僅將自然生態系統看作是生產者,也把人類也看作為生態產品的生產供給者,生態產品是人類經濟社會系統的一種經濟產品,自然生態系統與人類經濟社會系統是有機融合的一個系統,不僅反映了自然生態與人類之間的供給消費關系,還反映了人與人之間的供給消費關系。在構成內容上,生態系統服務大于生態產品的構成。生態系統服務是生態系統為人類提供的所有環境條件和效用,既包括生態系統為人類提供的直接服務和間接服務,也包括生態系統自身的結構與功能[31-33],還包括一些生態資源存量[18],但不包括干凈水源、清新空氣[31-32,35-43]。而生態產品是生態系統服務中直接、終端的產品和服務,不包含生態系統服務中的支持服務、間接過程和資源存量,但包括干凈水源和清新空氣。在政策支撐方面,生態產品將生態環境看作是與農產品和工業產品并列的人類生活必需品,將生態環境納入到人類經濟體系之中,是生態系統服務價值在市場中實現的載體和形式,從生產、供給、交換、消費等機制體制方面為生態系統服務價值主流化提供了明確的方向和路徑,對決策支撐和具體實踐的作用更具體、更明確。而生態系統服務由于仍將自然生態與人類經濟看作是兩個獨立的系統,其作用更多地表現為生態保護意識提高,而其實踐意義和對決策支撐的作用要遠遠小于在意識提高方面的作用。在使用語境方面,生態產品和生態系統服務可以說是相近概念在不同情景和語境下的不同表述。學術研究領域往往用“生態系統服務”來表達生態系統為人類提供福祉;而我國政府文件或媒體宣傳領域,更經常使用“生態產品”概念,以反映生態產品的供給與消費關系,強調其使用屬性;在表達生態產品價值化概念或統計學意義時使用“生態系統生產總值(Gross ecosystem product, GEP)[44]”,對應于國民經濟生產領域的GDP概念。
綜上所述,與“生態系統服務”相比,“生態產品”概念的定義內涵更加合理規范,構成內容的邊界也更為明確清晰,在政策支撐方面指明了價值主流化的具體路徑方式,成為實踐應用中綠水青山的代名詞和具體抓手,因此,在以后的研究和實踐應用中可以逐步用“生態產品”概念替代“生態系統服務”概念。

表1 生態產品與生態系統服務的區別與關系Tab.1 Difference and relationship between ecological products and ecosystem services
縱觀馬克思的勞動價值論、邊際效用學派的價值價格論、新古典學派的價值價格論,他們認為產品價值主要來源于生產勞動、邊際效用、供求關系等[45-48]。馬克思勞動價值論贊同威廉·配第“勞動是財富之父,土地是財富之母”的觀點,認為自然物質和人類具體勞動是使用價值的源泉,抽象勞動是價值的唯一源泉[47];邊際效用價值論認為物品的價值由物品的效用和稀缺性共同決定[46]。正如馬克思勞動價值論是社會主義國家的核心價值理論,但它卻無法解決像水和鉆石的價值這類問題。隨著現代經濟發展,新時代社會主要矛盾發生變化,生態產品供給問題已然構成這個矛盾的主要方面,需要對馬克思勞動價值論進行拓展,將其延伸到自然生態系統中,使其更加反映新時代經濟社會發展的客觀實際。
生態產品價值豐富和擴展了馬克思勞動價值論中的勞動與生產。傳統勞動價值論中的生產勞動只包括人類生產,即專屬于人類有目的的社會生產活動,不包括自然本身生產自然產品的能力[48],且只針對于三次產業的產品加工及服務提供,然而公共性生態產品的價值離不開人類的保護、恢復與經營,從“看得見的數量、空間管理”向“看不見的質量、生態環境內涵性管理”轉變[49],加強國土生態系統自然修復與保護,提升環境質量和生態價值[50]。因此,有必要將生態建設、人類對自然生態系統的經營管理以及為保護生態放棄發展這種無形的勞動,納入到人類生產中[51]。生態產品產生的基礎是生態系統的第一性生產、次級生產以及能量流動、物質循環和信息傳遞,稱為生態生產(圖3)。因此,無論經營性生態產品還是公共性生態產品的價值均來源于生物生產和人類勞動,而生態產品的非替代性、經濟稀缺性是其價值產生的前提。

圖3 生態產品價值來源Fig.3 Value source of ecological products
生態產品的價值組成是生態產品價值實現需要解決的核心問題。生態產品是物質與精神、功能與愉悅、文化與經濟的綜合產物,這從根本上決定了生態產品具有多層次的價值體系,也是生態產品區別于普通產品的最為顯著的特征。其價值表現在生態、倫理、政治、社會、文化、經濟等多方面,主要謀求生態、社會、經濟三大效益的協調統一[52-53],但從有利于促進生態文明建設的角度考慮,如果將生態產品生產載體也包括在內,應該關注的生態產品價值包括生態資本價值、產品使用價值、增加就業價值、政績激勵價值和經濟刺激價值。生態資本價值是生態資源的存量價值,是生態資源本身的資源價值和資源用于投資的資本價值。產品使用價值是指生態產品為人類福祉提供的直接或間接收益,增加就業價值指為了增加、提高或維持生態產品生產而設置工作崗位的價值;政績激勵價值指因改善生態環境質量使地方政府獲得突出的績效考核結果實現的價值;經濟刺激價值指因良好的生態環境吸引高新企業入駐和高端人才引進實現的價值,此價值已在GDP中得到體現。
為實現多樣化的生態產品價值,需要建立多樣化的生態產品價值實現途徑。加快促進生態產品價值實現,需遵循“界定產權、科學計價、更好地實現與增加生態價值”的思路,有針對性的采取措施,更多運用經濟手段最大程度地實現生態產品價值,促進環境保護與生態改善[54]。本文認為能夠交易的盡量直接進行市場交易,并盡可能擴大生態產權交易市場,不能交易的主要建立以國家公園為主體的自然保護地體系,通過生態補償機制實現其經濟和安全價值;通過生態文明績效考核、領導干部自然資源資產離任審計、生態環境損害賠償等激勵約束制度,重點實現生態就業價值和政績激勵價值。從生態文明建設角度出發,生態產品價值實現的主要方式主要包括生態保護補償、生態權屬交易、經營開發利用、綠色金融扶持、促進經濟發展、政策制度激勵等措施(圖4)。

圖4 生態產品價值實現主要途徑Fig.4 Value implementation mechanism of ecological products
生態保護補償是公共性生態產品最重要的經濟價值實現手段,指政府從社會公共利益出發,向在生態保護中限制發展區域的生態產品生產者,支付其勞動價值和機會成本的行為,包括生態建設投資、財政補貼補助、財政轉移支付、生態產品交易等。公共性生態產品生產者的權利通過使公共性生態產品的價值實現而實現,才能夠保障與社會所需要的公共性生態產品的供給量[9]。該路徑應由政府主導,以市場為主體,多元參與,充分發揮財政與金融資本的協同效應。
生態權屬交易是公共性生態產品通過市場交易的價值實現方式,主要包括碳排放權、取水權、排污權、用能權等產權交易體系[51]。在某種意義上,生態權屬交易可以被視為一種“市場創造”,而且是一種大尺度的“市場創造”,對于全球生態系統動態平衡的維持,能起到很多政府干預或控制所不能起到的作用。但由于生態產品難以像物質產品交易那樣進行實物交割,而是在虛擬市場交易上開展的權利轉讓,因此,必須健全與之相適應的制度技術體系[54]。該路徑應由政府管制和監督,需財政引導和綠色金融支持。在技術和制度條件允許下,應盡可能地開發生態產權交易產品,擴大生態產權交易種類及配額,擴大公共生態產品的生態產權市場。
經營開發利用是經營性生態產品的主要價值實現方式,指生態產品生產者通過物質原料利用和精神文化開發與受益者本著互惠互利、平等協商原則而開展的直接交易。隨著我國市場化體制改革不斷深化,生態產權日漸明晰,使得生態環境資源逐漸成為產業資本投資運營的經濟資產,從而產生以良好自然生態環境為基礎,以提供生態產品為主要手段,以實現價值增殖為目標導向的生態產業化經營運動[51]。該路徑應以市場為主體,需要強化國家政策引導,加強財政稅收、綠色金融等政策聯動,并合理引導消費方式,鼓勵消費生態產品、綠色產品。
綠色金融扶持則是利用綠色信貸、綠色債券、綠色保險等金融手段鼓勵生態產品生產供給。生態保護補償、生態權屬交易、經營開發利用、生態資本收益等生態產品價值實現路徑都離不開金融業的資金支持,即離不開綠色金融[55],可以說綠色金融是所有生態產品生產供給及其價值實現的支持手段。但綠色金融發展,需要加強法制建設以及政府主導干預,才能充分發揮綠色金融政策在生態產品生產供給及其價值實現中的信號和投資引導作用。
刺激經濟發展是指因良好的生態環境吸引高新企業入駐和高端人才引進,以及由于自然環境造成的房屋價格的差別而間接實現的價值。貴州省因其獨特的地形地貌、自然生態環境、穿堂風“有限但重要的優勢”建成綠色隧道數據中心等配套設施的大數據產業,深入實施大數據戰略行動,全力推進數字經濟加速發展,并成立全國首個大數據國家工程實驗室,成為首個國家大數據及網絡安全示范試點城市[56]。城市的生態環境因素,比如海洋景觀、綠地景觀等對房地產有著積極的間接拉動作用,增加地價含金量,帶動地價上升,從而自然生態價值得以實現。
通過對生態產品概念的發展歷程梳理發現,生態產品及其價值實現理念隨著我國生態文明建設的深入而逐步深化升華,生態產品逐步由一個概念理念轉化為可實施操作的行動,由最初國土空間優化的一個要素逐漸演變成為生態文明的核心理論基石。
(1)將生態產品定義為生態系統通過生物生產和與人類生產共同作用為人類福祉提供的最終產品或服務,是與農產品和工業產品并列的、滿足人類美好生活需求的生活必需品,劃分為公共性生態產品和經營性生態產品兩類。生態產品是在某一時間段內生態資源資產依托于存量產生的增量或流量部分,同樣也是自然資源資產的重要組成部分,具有生物生產性、人類收益性、經濟稀缺性和保護成效性4種基本特征,且具有其獨特的生產與消費特點。
(2)生態產品價值來源于人類生產和生態生產,其價值表現在生態、倫理、政治、經濟、社會、文化、經濟等多方面,但從有利于促進生態文明建設的角度考慮,如果將生態產品生產載體也包括在內,應該關注的生態產品價值包括生態資本價值、產品使用價值、增加就業價值、政績激勵價值和經濟刺激價值。從生態文明建設角度出發,可通過生態保護補償、生態權屬交易、經營開發利用、綠色金融扶持、促進經濟發展、政策制度激勵等路徑實現多樣化的生態產品價值。
生態產品價值實現是我國政府提出的一項創新性的戰略措施和任務,是一項涉及經濟、社會、政治等相關領域的系統性工程,在世界范圍內還沒有其他任何一個國家有成熟的可系統推廣借鑒的經驗和模式。把生態環境轉化為生態產品、把生態產品轉化為經濟產品涉及到重大基礎理論、關鍵技術、機制體制和政策保障等諸多科學技術難題。未來我國應開展實施生態產品價值實現重大科技專項,通過國家集中調動生態、環境、經濟、產業、金融、法律、工程等各領域科研人員開展中長期聯合攻關,解決生態產品價值實現過程中的技術瓶頸和制約,建立起生態產品價值實現的技術體系、交易體系、政策體系和考核體系。
致謝
感謝中國工程院李文華院士,中國科學院地理科學與資源研究所劉紀遠研究員,自然資源部國土整治中心鄖文聚研究員,中央民族大學薛達元教授,中國環境監測總站滕恩江研究員,國家開發銀行高級經濟師蔣樹瑛、黃克謙、高有典,中國環境科學研究院舒儉民研究員等專家領導,在本文觀點形成過程中給予的建議和指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