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伊會不會開戰？

站在美國國家利益的角度來講，此時發動一場與伊朗的全面戰爭，確實是“在錯誤的時間，于錯誤的地點和一個錯誤的敵人打一場錯誤的戰爭”。

事實說明，伊朗并不是一塊可以任由美國揉搓的魚腩，相反這是一塊相當難啃的“硬骨頭”，搞不好會磕掉自己的牙。

南方周末特約撰稿 楊震

南方周末記者 鄭宇鈞

隨著1.4億美元的無人機灰飛煙滅，美伊兩國幾乎要被拖入耗資萬億的戰爭漩渦。2019年6月20日，美國一架價值1.4億美元的“全球鷹”無人偵察機，在入侵伊朗領空后被兩枚價值200萬美元的導彈擊落，這是美國“全球鷹”家族第一架被擊落的無人機。

誰都想更占理，美伊各執一詞。據俄羅斯衛星通訊社6月25日報道，在與美國總統國家安全助理博爾頓、以色列總理內塔尼亞胡磋商后，俄羅斯聯邦安全會議秘書帕特魯舍夫表態：美軍無人機被擊落時，正位于伊朗領空。

一念之間，大戰的導火索忽明忽滅。軍事沖突的烏云籠罩在霍爾木茲海峽上空，一個是世界頭號強權，一個是近年來在中東勢頭正猛的地區領袖。

《紐約時報》報道稱，在伊朗擊落美軍無人機后，美國總統特朗普批準了對伊朗發動軍事打擊。打擊原定于6月21日黎明前發動，但在對伊朗攻擊倒計時10分鐘時，特朗普撤回了命令。當日，特朗普發推稱，因為他被告知，150人會在空襲中死亡，這不是對無人機被擊落的“相稱”回應。據悉，撤銷襲擊的決定得到了五角大樓的支持，但遭到博爾頓等幕僚的反對。

特朗普的“慈悲”言論，并不能讓外界信服。畢竟，伊朗革命衛隊剛被美國認定為是恐怖組織，這是美國第一次將外國軍隊列為“恐怖組織”。

仗沒打起來，特朗普并未善罷甘休。據《華盛頓郵報》報道，6月20日，美國對伊朗發動網絡攻擊，成功令伊朗控制火箭和導彈發射的電腦系統癱瘓，以及摧毀一個負責追蹤海灣船只的間諜網絡。可伊朗政府卻并不認賬，6月24日，伊朗表示，沒有任何來自敵方的網絡攻擊得逞。

2019年6月24日，特朗普宣布將對伊朗實施新的制裁，直指該國最高領袖哈梅內伊。這是繼2018年5月美國撕毀伊核協議后，對伊朗發起的第三次制裁。伊朗則強硬回應：對美外交渠道永遠關閉，并將不再遵守伊核協議。從6月27日起，伊朗鈾儲量將超出協議規定范圍。

“伊朗保持態度強硬，但行動謹慎，希望緩和緊張局勢，不愿挑起事端。美國的全面制裁，讓伊朗在國內經濟等方面承受著巨大壓力。”上海外國語大學中東研究所研究員鄒志強對南方周末記者說。

“雖然特朗普擔心，一旦美伊卷入軍事沖突，局面難免失控，受美國大選等因素的影響，如果事態繼續失控，伊朗仍有可能遭受美國懲戒性軍事打擊。”浙江外國語學院教授馬曉霖對南方周末記者說。

“伊朗的邊界 就是我們的紅線”

擊落只是開始。在這架“海神之子”無人機的碎片被當作戰利品展示后，更多的事實碎片也在被拼湊出真相。

根據伊朗方面公開的無人機航跡圖和伊朗外長扎里夫的說法，6月20日凌晨00點14分，這架無人機從阿聯酋達哈夫拉空軍基地以“秘密模式”起飛。在飛行時，這架美國無人機關閉了機上識別設備。

換言之，在進入威脅區域前，這架無人機就“靜音”了。6月20日3時30分左右，當這架無人機快要進入霍爾木茲海峽入口時，伊朗防空部隊開始對其發出警告。按照伊朗外長的說法，最后一次警告是在開火前10分鐘。

但這架“海神之子”依然保持原有航向繼續飛行。凌晨4時05分，隨著在伊朗海岸線附近的防空導彈呼嘯出膛，這架無人機被一擊命中。而殘骸，也被聞訊趕來的伊朗軍人一一收攏，既是戰利品，也是軍工研發的破解對象。

但面對伊朗的連續披露，美軍先是拒絕置評，旋即無奈承認，不過堅稱無人機是在距離伊朗邊境18海里的國際區域被擊落的。

“伊朗的邊界就是我們的紅線。”擊落后，伊斯蘭革命衛隊指揮官侯賽因·薩拉米將軍對外發聲，“此次擊落事件是為了向華盛頓傳遞一個‘明確的信息。”

由于華盛頓與德黑蘭之間沒有正式外交關系，由瑞士駐德黑蘭大使代表美國在伊朗的利益。伊朗伊斯蘭共和國通訊社6月21日報道稱，伊朗外交部召見了瑞士大使，稱伊朗不尋求與美國發生戰爭。

2019年6月21日，特朗普發推表示，伊朗犯了一個“非常嚴重的錯誤”，因為美國飛機并未進行武裝，且位于國際水域上空。這一表態被輿論解讀為美國將采取報復行動，國際石油價格立刻增長6%。

據報道，特朗普團隊在白宮形勢研判室舉行閉門會議，博爾頓、國務卿蓬佩奧和中央情報局局長哈斯佩爾都主張采取報復。

然而，幾個小時后，特朗普取消這一報復措施。他又改口稱，很難相信伊朗是故意的。他說，“伊朗可能犯了一個錯誤，我可以想象，是一名將軍或者其他人錯誤地擊落了那架無人機。”6月21日，特朗普接受美國廣播公司（NBC）采訪時，對決策進行“復盤”。他駁斥了“行動開始后取消命令”的報道，稱自己從未下達發動空襲的最終命令，軍機當時并未起飛。

特朗普的態度，為何在一天之內驟然轉變？

在鄒志強看來，特朗普的執政風格在于，用極限施壓的方式來換取政治利益。縱使美國近期加強了在波斯灣的兵力部署，也不足以支撐對伊朗的全面戰爭，美國大軍壓境依然是在以壓促變，而當這招并不奏效時，缺乏與伊朗開戰的意愿的特朗普，便只能另換路徑。

站在美國國家利益的角度來講，此時發動一場與伊朗的全面戰爭，確實是“在錯誤的時間，于錯誤的地點和一個錯誤的敵人打一場錯誤的戰爭”。

已經寅吃卯糧的美國財政，如何負擔得起一場針對伊朗的高烈度局部戰爭？專家認為，發動對伊朗的全面戰爭，美國估計要花費比打伊拉克更多的錢——據美國國會報告，截至2015年，阿富汗戰爭花費6856億美元；伊拉克戰爭花費8146億美元，兩項合計達到1.5萬億美元。然而還有很多隱性支出未計入其中，真正的數字可能在4萬億到6萬億美元間。

美國眾議院議長佩洛西、美國前副總統、特朗普下一任總統大選的最大對手拜登都明確反對開戰，也讓特朗普有所顧忌。而在國際上，美國的盟友英國對開戰也意興闌珊——英國外交大臣亨特公開警告：美國這樣做，伊朗很可能重返謀求核武器的老路。

如果特朗普對這些都不在乎，那么總有他在乎的——福克斯新聞頻道6月16日公布的2020年美國總統大選民調顯示，特朗普落后于5位民主黨候選人，其中拜登領先特朗普10個百分點，支持率為49%。如果特朗普決定大打出手，以伊朗的體量來說，這勢必是一場曠日持久的戰爭。特朗普不愿看到，戰爭還沒打完，他就已掛冠而去。

而伊朗掌握的技術，也不能不讓美國投鼠忌器。早在2011年伊朗就宣稱迫降了一架美國RQ-170“哨兵”無人機。2018年年底，又一架美軍MQ-9無人機，被伊朗在其領土沙漠地帶迫降。根據伊朗軍方的解釋，他們不但有截獲美軍無人機向基地傳輸情報的能力，還具有干擾美軍無人機通訊控制數據鏈路，甚至劫奪無人機控制權的本事。

事實說明，伊朗并不是一塊可以任由美國揉搓的魚腩，相反這是一塊相當難啃的“硬骨頭”，搞不好會磕掉自己的牙。

試探

近兩個月，美國在中東地區打出了一系列組合拳。

2019年5月，特朗普宣布向中東增派1500名士兵。此前，美國在中東部署“林肯”號航空母艦打擊群和一支轟炸機特遣部隊，并部署愛國者導彈連。

2019年6月12日，作為近41年來首位訪問伊朗的日本首相，安倍晉三向伊朗傳遞了特朗普的口信，卻遭到對方的拒絕——會見過程中，哈梅內伊多次對安倍明確表示，不值得為特朗普傳遞任何信息，伊朗對美國沒有任何信任。

2019年6月13日，阿曼灣兩條油輪遭遇了爆炸襲擊，其中一艘是日本所有，這讓原本劍拔弩張的海灣局勢，到了一觸即發的地步。CNN援引美國政府匿名高官的消息稱，美國已經掌握了伊朗發動襲擊的視頻和照片證據。但日本油輪的人證并不支持美方判斷，伊朗也一再否認，俄羅斯媒體則透露，疑似是沙特襲擊了油輪。鄒志強認為，無論如何，隨著美國收緊對伊朗的全面制裁，日本試圖恢復從伊朗進口石油的設想落空了。

在鄒志強看來，雖然伊朗多次聲稱要封鎖霍爾木茲海峽，但并不會輕易下手。與美國軍事實力的懸殊差距，伊朗不會往槍口上撞。在馬曉霖看來，隨著伊朗在霍爾木茲海峽內外的軍事活動越發頻繁，客觀上增加了與美國及其盟國的沖突概率。

讓伊朗猝不及防的是，6月11日以色列突然對伊朗海外基地下重手，讓這輪試探染上真槍實彈的硝煙味。伊朗距離以色列最近的頭號海外軍事基地，被大批以軍戰機越境空襲炸毀。美國倒是對此樂見其成，甚至有可能在幕后慫恿唆使。

然而，當迷霧散去，證實這一切都是美國的試探，至少目前特朗普并不想真的開戰。《紐約時報》引述美軍退役上將、前陸軍副參謀長杰克·基恩稱，伊朗事后曾“私下”向美方透露，是一名伊朗前線指揮官“自作主張”，打下了美國無人機。這一說法很快被證偽：伊朗政府對此予以否認，伊斯蘭革命衛隊哈吉扎德準將表示，擊落無人機是為迫使一架伴飛的美國P-8海上巡邏機改變航線。伊朗本可以瞄準這架載有35人的巡邏機，但沒有這樣做，特朗普為此特地在社交媒體發文感謝。

在目前形勢下，美伊都互留余地，畢竟，美國的底牌——以色列和沙特，都被伊朗看在眼里。伊朗革命衛隊公開喊話，只要美國開戰，那么伊朗首先要“抹掉”美軍在中東的利益，包括以色列和沙特，這也最為美國所忌憚。

各方的利益角逐

2018年11月，美國重揮對伊朗的“大棒政策”，重啟因伊核協議而豁免的對伊全面制裁。俄羅斯卻堅定地繼續投資伊朗，讓伊朗向俄羅斯的經濟勢力范圍——歐亞經濟聯盟靠近。

俄羅斯總統普京警告說，美國和伊朗若發生戰爭將是“一場無法預測后果的嚴重災難”。近年來，俄羅斯向伊朗出口了大量軍火，包括S-300地空導彈系統等，并利用與伊朗出售軍火作為籌碼，不斷與美國在中東事務上博弈。但削弱美國、并吸引其注意力，還有什么能比這更好的減輕俄羅斯戰略壓力的辦法嗎？

對于歐洲來說，既反對美國的對伊制裁，更反對美國動武——敘利亞戰爭造成的難民問題讓歐洲各國吃盡了苦頭。2018年5月8日，特朗普宣布美國退出伊核協議，并重啟對伊制裁。僅僅8天后，5月16日，法國能源巨頭道達爾宣布停止伊朗最大的天然氣合作項目。

美國對伊朗打擊的拳頭隨時可能落下，可歐盟至今沒有放棄斡旋，畢竟一旦爆發戰爭，那么歐盟在伊朗的所有投資，將盡打水漂。眼看著一個價值萬億的市場從眼皮底下消失，歐盟不顧美國一而再再而三的警告，試圖繼續與伊朗開展經貿合作。

“歐盟1/3的天然氣和1/4的石油依靠從中東進口，這個地區出現動蕩，勢必是歐盟國家不愿看到的。”浙江外國語大學阿拉伯語系主任劉彬說，伊朗是歐洲國家的主要石油出口國，一旦失去伊朗這個大賣家，歐洲將會陷入石油供應短缺的困境。而伊朗革命衛隊亦多次發出威脅，如果美國的制裁使得伊朗石油無法出口，伊朗將會封鎖霍爾木茲海峽，這將造成能源市場的混亂。因此，維護能源市場的秩序，是歐盟最迫切的需求。

據伊朗半官方性質的塔斯尼姆社消息，伊朗軍方高級發言人謝卡爾欽準將6月22日稱，“伊斯蘭共和國從來沒有、也永遠不會尋求任何戰爭。但伊朗的敵人，尤其是美國及其盟友所犯的任何錯誤，都無異于向一個火藥桶開火，這將把美國及其盟友的利益夷為平地。”

國際危機組織總裁羅伯特·馬利認為，在處理伊朗一事上，特朗普內心有兩個小人在打架，“謹慎的本能，與喜歡示強的本能在撕扯”。這位美國前總統奧巴馬的顧問對法新社解釋：“他并不真正愿意當一位戰士，但他更不愿意被視為‘害怕戰爭”。

在羅伯特·馬利看來，面對伊朗、委內瑞拉、朝鮮，特朗普執行著一個類似的戰略：口頭上使用戰爭語氣，經濟上外交上則施以最大的壓力，極限施壓的同時不忘留扇后門：“如果接受條件，與美國建立特殊關系的大門敞開著”。

但這種二元戰略如果進了死胡同呢？羅伯特·馬利認為，“這種本應使得伊朗變溫和的壓力，反而讓其反抗更加激烈，怎么辦？”

馬曉霖很關注美國國內局勢對美伊關系的影響。在他看來，如果油價受波斯灣局勢影響而走高，美國經濟前景的預期也會隨之降低，影響選民對特朗普政府的信心。因此，當美伊間再發生突發事件，顧忌選情的特朗普，恐怕就得對伊朗采取更強硬的姿態，軍事行動自然是可能選項。

然而，選擇伊朗的防空陣地作為打擊目標，也許能夠一時得手，但是風險太大。那么剩下的只能是網絡戰和電力戰——這兩者都能在有效威懾伊朗軍隊的同時，影響其國計民生，符合美國以壓促變的戰略目標，然而力度不足。因此，美國故伎重演，繼續打擊伊朗的海外軍事目標，是最有可能性的選擇，這樣一來，美伊在中東低烈度的、相互報復式的武裝沖突將不可避免。

“美國希望在不打仗的情況下，以最低代價實現其目標：遏制伊朗。”在鄒志強看來，美國在中東維護其霸權地位，關鍵目的在于控制地區石油秩序，而遏制挑戰者伊朗，由此便成為其地區政策的重要目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