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宜堯
我不知道母親為什么那么愛吃黏干糧。剛一上凍,母親開始了屬于她的勞作。磨盤日夜兼程,一瓢清水,一把黏米,如灑灑細雨飄落在袋子里。
母親系緊袋口,放在炕桌上,袋口抬高。袋子里的水和黏米并不安分,像兩個調皮鬼嘻哈打鬧著。
水慢慢淋干,滿滿的面袋子只剩下不足半袋的黏米。包黏豆包,烙黏餅子,成了母親的最愛。
母親說有水的黏米更細發兒,口感更綿軟。
但我吃不慣,胃里反酸。母親做的菜又沒油腥,跟豬食一般。大鐵鍋就沒見過光澤,一年到頭都掛著鐵銹。
一小勺油,一大鍋土豆燉白菜,白菜散發出的水氣,只聞不吃就飽了一半。偶爾購回幾尺膘,眼巴巴望著,白色的葷油慢慢融化,散著油的煙氣與誘人的光亮,忍不住直咽口水。只有那時我吃得大快朵頤,一家人喜笑顏開像過了年。
我不知道,母親是怎么把艱苦的日子過得活色生香的。她吃黏豆包、黏餅子時大口大口的樣子,很香甜。我學著她的樣子,但吃不出她的味道來。有次當著母親的面,吐出來,母親把我吊起來打。“三年自然災害,村里的樹皮都吃光了!”母親餓怕了,咬牙切齒地,傷到了精神世界。
很多人都喜歡北方的冬天,世界是銀色的,有美麗的雪。可那年的冬天是我一生中最寒冷的。
我再次落榜。信心被寒冷凍僵,家里的經濟已無力供養我的學業,哪有臉面再見家鄉父老,內心極度沮喪。
雪一場接一場地下,壓得我透不過氣來。
我想起了日夜兼程的磨盤,還有不辭勞苦的母親。我應該有著和母親一樣的堅韌。
磨盤、母親、時間、勞動、還有這片土地,最終給了我生的勇氣。
我經常夜里驚醒,大腦一片空白,我努力的所學像電腦磁盤一樣全部清空,驚悸出一身的冷汗。
我不喜歡的貧瘠,但貧瘠的清晨里也有露珠,還有格桑花的清香,有小溪,有河流,有青山,有世界應該有的一切。霎那間,記憶充斥著從未有過的美好。
我不喜歡的寒冷里,有雪花的美好與溫情,世界的純情勝過一切。
我驚呼雪花的美麗,為什么幾乎都是晶瑩的六瓣呢?我也驚呼苞米棒上的行數,為什么都是雙數?自然把生命鍛造得如此美麗,我卻熟視無睹。
我追憶母親的味道,黏豆包、黏餅子的香氣;探尋磨盤的堅守,追尋著一朵雪花的晶瑩;我復制出痛苦中星光點點的幸福,在歲月里翻炒一絲一縷的清香。我看到了燕子穿窗而過的矯健身姿,聽到了院子里的幾聲犬吠,幾只大鵝唱著高亢的歌聲……一脈深長的敬畏在心中升騰,好像回到了土屋,那里面有數不清的美好。
那永不停歇的磨盤,添進去的是米,磨出來的是幸福。在這片冰封的土地上,母親把困苦咀嚼得如此香甜,用她的一生詮釋了痛苦是有力量和最堅韌的再生!
冰封的熱土,正悄悄地孕育著生命的繁榮和最美的夢想。我愛這片冰封的熱土、肥沃的熱土,這片神奇的熱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