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展奮
似乎一談“左聯”就扯上海虹口。但事實正如此,中國左翼作家聯盟成立大會會址紀念館就坐落在虹口區多倫路,太多的左翼作家當年也居住虹口。
殊不知“虹口”其實是個訛寫,本來有條河道叫“沙洪”,在今虹口大名路附近注入黃浦江,叫“沙洪口”,簡稱“洪口”,時間一長,也許出于美的追求,居然被訛成了“虹口”。
自從我的養父母從盧灣區的局門路搬來虹口區旅順路、馬廠路附近后,虹口也就成了我少年時最常逗留之處,它曾經被訛稱為日租界,其實是沒有的事,它屬于公共租界,以前只是日本人的居住特別密集而已。
豈只是日本人多,俄國人也不少,白俄難民舊稱“羅宋癟三”。
為什么叫“羅宋癟三”呢,說來稍稍話長。
俄國爆發十月革命后,大批貴族、軍官及其家屬流亡到中國,他們被稱為白俄或羅宋。當時的上海就聚集了大量的羅宋人,最高峰時達五萬多人,大都散住在蘇州河以北的虹口地區和法租界霞飛路(今淮海路)兩側。他們中兩極分化很嚴重,因為都是倉皇出逃的,到上海后大部分淪落為難民,除了娛樂業外,更多的白俄從事鞋匠、售貨員、理發師、餐館侍者、看門拉門的、廚工等等,有些年老力衰者便拉著手風琴或小提琴在街頭賣藝乞討,虹口長治路、旅順路一帶是很多的,上海人習慣把難民稱為“癟三”,他們也就成了“羅宋癟三”。
我六七歲那會,隔壁人家的前客堂從溧陽路搬來了一對羅宋夫妻。尤里和伊娜。沒有孩子。尤里身高近兩米,壯碩無比,大家叫他“羅宋面包”,聽大人說,上世紀二十年代來上海時,他才18歲,原是水手,因為歌唱得好被招進樂隊,1949年以后樂隊解散,但俄語轉而吃香,他就在虹口一帶教俄語為生。他很喜歡我。我對他從小的印象卻是:“玻璃窗,咯咯響,隔壁羅宋喉嚨癢?!泵刻彀?,一旦窗玻璃“扎、扎、扎”地響,就是酒后的“羅宋面包”發作了,那是真正的“低音炮”,一個大風箱,聲音非常洪亮寬厚,像一條渾濁的大河突然開閘,壓抑的大水咆哮而出,那氣勢氣場,不僅窗玻璃咯咯響,桌上的紙片也會簌簌移動。
尤里是個酒鬼。養父常說,“老酒舉”(滬語酒鬼)嘸沒下酒菜,喜歡空腹喝烈酒,其胃壁一定特別厚。他拿著一只豬肚做比劃,胃壁厚,酒精才勿容易吸收,而且勿會潰瘍,人種是不一樣的。尤里常常直接喝酒精也沒事。然后就不停地唱歌,俄羅斯民歌,聽上去很悲傷,最常聽到的還是《伏爾加船夫曲》——曲名還是大人們后來告訴我的——有時候是哼唱,有時候是吟唱,有時候則是炸雷,鄰居不堪其擾,想告他,但當時“反蘇”是很大的罪名,羅宋面包雖是“白俄”倒也借光。弄堂里的人哪里分得清“蘇聯”和“俄羅斯”的,還以為后者是前者的俗稱呢。
是的,他從小抱過我,熱烘烘的一個蒸籠,呼氣滾燙,體毛扎得我很癢,留給我的記憶就是,凡他的氣味都和大家不同,比如他身上有一種刺鼻的氣味,長大后我知道那叫“腋味”,說得直露點就是“狐騷味”,養父母說老外都有。所以他們要死命地搽香水,羅宋面包買不起香水,就拼命地搽花露水。
不管怎么說,羅宋夫妻改變了我們弄堂。很多年輕人跟尤里學習唱歌,我小時候聽到最多的就是:“聲音豎起來!”尤里總是對他的學生吼著:“把聲音豎起來!”聲音又不是拖把,怎么豎得起來呢?養母常常咕噥著。
伊娜則用她的羅宋湯征服了鄰里。
雖然家徒四壁,她家只剩了油膩和氣味,洋蔥味胡椒味一年四季不斷,陌生人進門就亂打噴嚏,但從我記事起,他家就肉香不斷,最常見的是“白奶”——牛的“奶脯肉”,牛腩中最差的一塊,上海家庭沒人買的,她拿來燒湯,誰知道那就是著名的“羅宋湯”,其獨門功夫是將“白奶”燉通宵,一夜要起來幾次看視,直到燉得酥爛酥爛,然后變魔術一般地將切了塊的土豆、胡蘿卜、洋蔥、番茄醬、卷心菜什么的先用黃油煸透,再扔下去,不久那瘋狂的香味便流向客堂、廂房、亭子間、三層閣……流向弄堂的家家戶戶,大人們又三五成群地出來,對著她指指戳戳:格羅宋癟三又燒羅宋湯了!那香味是不可抵御的,風氣所及,后來弄堂里差不多家家戶戶都模仿燒羅宋湯,只是白奶改用紅腸,黃油改用菜油,味道就差遠了。
等到我上小學,也就是1963年時,感覺他們已經很老了,早就沒人請教俄語了,中蘇已經交惡,不知何故他倆就是不回去。突然一場不幸從天而降:伊娜死于車禍。她在路邊曬土豆,一輛莽撞的卡車倒車時把她吞沒了。
羅宋面包從此一下子垮了。他誰也不搭理,常常一個人喝悶酒,嘴里喃喃自語。沒了生活來源,還有什么羅宋湯呢,一只大列巴就著白開水可以啃幾天,有時候還長毛。
這里要說到酒了。我家附近有個虹口最著名的地標“莊源大醬園”,這個虹口區最大的、專供油鹽醬醋、南貨燒臘的超級醬園就坐落在旅順路42號上。它的自銷酒名震滬上,最出名的是它自釀的“金桔燒”和“綠豆燒”,前者香味濃郁,顏色黃黃的,后者呈豆沙色,微甜。因為頗具聲譽,所在路名曾改稱“莊源大街”,記得電車還有一個站名就叫“莊源大”。但羅宋面包既不喝“金桔燒”也不喝“綠豆燒”,他只買莊源大的下腳酒,60度的“糟燒”。后來搞“節糧”酒糟都喂豬了,糟燒也沒了,他就去大康藥房買酒精喝。他是酒鬼,一天三頓離不開酒,事情便漸漸變得麻煩了,他沒錢,就動我腦筋,人小目標小,他馱著我半夜爬進大康藥房的氣窗,替他偷酒精,大康藥房隔壁是菜場夾弄,氣窗開向夾弄,他站在夾弄里,把我送上肩膀,用一根麻繩系著我的腰,囑我進去后用繩系住瓶口,先把瓶吊出,再把我吊出,第一瓶我拿出的是蒸餾水,再爬進去,成功了。5000cc的那種超大瓶,他的眼睛高興地在夜色中發出熒光。
但回程卻讓養父發覺了,咆哮得像只傷風的熊,既不敢讓鄰居知道,又出離憤怒,他從此不但和尤里斷絕來往,還把我送回了自己的家。
“小朋友,”臨行前尤里叫住我,“我們不能做朋友了。”他摸著我的頭很難過地說,“是我對不起你!”
問題是,5000cc的酒精能讓尤里捱多少日子呢?
羅宋面包后來的故事是養父告訴我的:他又雇用小孩偷酒精,但被小孩所賣,在夾弄里遭到大康藥房青年職工的伏擊,人們用自來水管與三角鐵猛擊他的頭部和臉部,黑暗中,他的一只眼睛被戳瞎了。
他被送往派出所后不知所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