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葉永烈是作家中的“變色龍”,幾十年里他的每一次創(chuàng)作轉(zhuǎn)軌都踩在了時代的浪尖上。寫科普、寫科幻、寫紀實文學、寫游記、寫小說,他自由地穿梭在未來和歷史之間。
“我不喜歡加頭銜,作家就是作家,別為我強加定語。”葉永烈對《環(huán)球人物》記者說。他更想成為自己筆下的“小靈通”,79歲仍然漫游在現(xiàn)實與想象的世界,不想停下來。
出道早、多產(chǎn)、好奇心旺盛,幾十年里葉永烈一直認為自己是同輩中的年輕人。可前年栽在自家樓梯上的一個跟頭,讓精力充沛的他有了服老的念頭,“再也不敢噔噔噔跑上跑下”,更沒想到今年還住了院。他開始羨慕別人稱莫言為“莫老”,“仿佛企盼他永遠不會老。而我呢,葉老則黃,則落”。
當身體拖了后腿,再也不能像年輕那會兒日寫萬言、倚馬可待時,葉永烈感慨:“老之將至,我只能量力而為,賈其余勇,再寫幾部長篇小說。”130萬字的“上海三部曲”就這樣來到了讀者面前。
對于作家來說,真正想寫的故事,總是需要天時地利。葉永烈生于溫州,長居上海,但直到去年,才第一次將這兩座城一起寫進長篇小說《邂逅美麗》。
上世紀三四十年代,上海成為“孤島”,溫州在日寇鐵蹄下淪陷。方美蓮、方麗蓮這對姐妹,一個在上海跌入風塵,一個在溫州成為中共特工,她們被時代大潮裹挾著,經(jīng)歷沉浮起落,最終都走上了紅色之路。
上海和溫州,一個是他居住了半個多世紀的家園,一個是他度過少年時代的故鄉(xiāng)。長長的弄堂,燒煤的老虎灶、茶客聊天聲、評彈演唱聲、爐工鏟煤聲……書中葉永烈不僅描繪了泛黃的上海公共租界、法租界的剪影,還細細勾勒了濕潤的溫州水城風情。
1957年,葉永烈背上行囊第一次離開溫州到北京上大學。三面環(huán)山的溫州,出不去,也進不來,通往上海的客輪還沒開通。當時唯一的交通工具就是“背著鍋爐、燒著木炭”的木炭汽車。車子搖搖晃晃到了火車站,葉永烈丟下行李,急匆匆要去看火車:“從來沒見過火車啊!行李都不要了!”

葉永烈的長篇小說“上海三部曲”和紀實文學作品“紅色三部曲”。
60多年后,從上海到溫州坐動車只需4個小時。車輪上的巨變是一個小小的縮影,更別說這兩座現(xiàn)代化城市的拔地而起、面目一新了。但葉永烈回溫州,還是要尋摸一小片老城區(qū)住下,那里留有童年時見過的輪廓。寫作時,遙遠的回憶重重疊疊,溫州的種種細節(jié)自然而然地從筆尖流淌而出:往日雙蓮橋的荷花,晏公殿巷的小河,洞橋頭的大榕樹,高盈里的深宅大院……“寫今日溫州,我不如當代溫州青年作家,但寫舊溫州、老溫州,青年作家未必如我。”葉永烈說。
百年沉浮的題材歷來為中國作家所偏愛,進入21世紀后也不乏新獲大獎的名篇巨作。葉永烈有自己的風格,他不寫先鋒派小說,不寫海派小說,也不寫“哲學式、散文式”的長篇小說,而是用中國傳統(tǒng)小說的風格書寫上海的社會文本,同時嵌入自己的人生坐標。《邂逅美麗》是“上海三部曲”的最后一部,在此之前他完成了《東方華爾街》和《海峽柔情》的創(chuàng)作。三部小說連在一起勾勒出了上海百年風貌變遷。
他把寫長篇小說比作造航空母艦,還和記者描述了一番“造艦”的過程。“一旦開筆,就要接連數(shù)月閉關,不上網(wǎng)、不接電話、不回信息,沒日沒夜摁鍵,久久面對電腦屏幕,如同達摩面壁,直至一口氣寫完幾十萬字,這才卸下沉重的包袱。”
如今,平生累計寫了3500萬字的葉永烈還在繼續(xù)寫作,采訪前一天還寫了兩篇隨筆。除了停不下來的筆,還有停不下來的腳步。葉永烈的游記在不斷更新,目前已經(jīng)超過500萬字。他曾游歷幾十個國家,用游記記錄了許多歷史瞬間。蘇聯(lián)解體時,他跑去了烏克蘭;“9·11”事件發(fā)生時,他坐在空蕩蕩的機艙內(nèi)飛往紐約,帶著一箱膠卷去走訪和拍攝。
這兩年,葉永烈又在哥倫比亞、巴拿馬、古巴留下了新的足跡,中國與世界的交集被他記在筆下。在巴拿馬運河河畔,他看到頻繁往來的中國商船,船上飄揚的五星紅旗見證著“一帶一路”的發(fā)展。在古巴,葉永烈留意到街頭有不少中國元素。“古巴的警車是中國吉利轎車。在路邊一輛正在裝貨的重型卡車上還印有‘中國重汽四個黑體字。司機對我說,中國是古巴最好的朋友。”

上世紀80年代,葉永烈在中共一大會址走訪。
很長一段時間里,葉永烈更為人熟知的是他的紀實文學作品。十一屆三中全會后,在解放思想的潮流中,作家們開始以冷靜、嚴肅、實事求是的態(tài)度審視歷史,視野更加寬闊、思索更加深入,創(chuàng)作出一批傷痕文學、反思文學作品。
此時葉永烈也開始了“反思報告文學”的寫作,《傅雷之死》是其中的代表,發(fā)表后還獲得了《報告文學》雜志第二屆優(yōu)秀報告文學獎。此前社會上流傳的,甚至連兒子傅聰、傅敏都信以為真的“傅雷服毒而死”的說法,也因葉永烈的調(diào)查而被澄清。
傅雷是我國著名翻譯家、作家。1966年,年僅58歲的傅雷與夫人朱梅馥在上海寓所自殺離世。葉永烈從1982年起開始關注傅雷。他前前后后走訪了二十幾位歷史當事人,包括傅聰、傅敏兄弟,為《傅雷家書》作序的樓適夷,傅雷家保姆周菊娣,冒充“干女兒”而保留下傅雷夫婦骨灰的江小燕等。
1985年,葉永烈到上海公安部門查檔,“檔案非常詳細地記錄了他的死因。我還找到了為傅雷夫婦做尸檢的法醫(yī)。法醫(yī)告訴我他們當時沒有查出什么毒液,就是自縊身亡。”事后葉永烈將檔案影印了一份寄給傅聰、傅敏,兩人才真正了解了父母離世的真相。
“采訪傅聰時,他曾對我說,他的父親是‘五四一代典型的中國知識分子。他是一個想得很多、想得很遠、想得很深的人,是一個內(nèi)心世界非常豐富的人。”葉永烈印象最深的是傅雷的遺書,“整整三頁,沒有一個字是改過的。”
1987年,葉永烈成為上海作家協(xié)會專職作家。他上報了《紅色的起點》《歷史選擇了毛澤東》《毛澤東與蔣介石》的寫作計劃,開始創(chuàng)作重大政治題材紀實作品。
“寫紀實文學就像福爾摩斯探案,有時要通過檔案破解謎團。”1921年,中共一大在上海召開,中途突然闖入一名“密探”,會議被迫轉(zhuǎn)移到嘉興南湖的一條游船上進行。多年來,“密探”是誰成為一段懸案。寫《紅色的起點》時,葉永烈找到了當年上海法租界巡捕房的督察長薛耕莘,他提供了一個重要線索。“有一個叫程子卿的人,原是青幫人員,后來被黃金榮介紹到巡捕房,是他打探到一大的會址后闖入刺探,幸好與會人員及時撤離,才免于被捕。”葉永烈從檔案中找到了程子卿的工作證和薛耕莘在1972年提交的一份交代材料,印證了這個說法。“和黨史專家交流時,他們也表示認可。最近我去一大會址參觀,宣傳冊上也注明了闖入者就是程子卿。”葉永烈說。
葉永烈最看重歷史當事人,通常寫一部書會走訪幾十位甚至百余位當事人。寫紀實文學時,他像一個偵察員,擁有敏銳的嗅探直覺和突破能力,“找到歷史的當事人,然后想辦法打開他們的話匣子。”
為了撰寫《毛澤東與蔣介石》,葉永烈曾多次去重慶走訪。有一次入住酒店時,服務員無意間說了一句,前幾天童小鵬就住這個房間。“我一聽趕緊問他的新住址,立馬追了過去。童小鵬曾是周恩來的機要秘書,他親身經(jīng)歷了重慶談判,詳細地幫我回憶了談判全過程。這是一個非常幸運又非常重要的采訪。”
每次走訪,葉永烈都要帶著飯盒那么大的紅燈牌錄音機,里面裝著磁帶,錄音時紅燈一閃一閃的。幾十年里,他積累了上千盤磁帶,這些都是口述歷史的珍貴資料。此外,還有各種文稿、照片、筆記、作品剪報、評論、樣書等,這些都被葉永烈分類保存。
2014年,葉永烈向上海圖書館捐贈多箱文獻。在捐贈儀式上,他幽默了一回:“我原本設想,在我故世之后,在墓碑上寫著:‘對不起,我不能再為您回答為什么!現(xiàn)在似乎可以改為:‘請到上海圖書館找我!”
“我不能再為您回答為什么”,這個“包袱”來自葉永烈的成名作《十萬個為什么》。上世紀五六十年代,葉永烈在北大度過了6年時光。當時系里匯集了傅鷹、唐有祺、黃子卿等一批海歸愛國科學家,葉永烈深受他們的影響。多年后他寫文章回憶這段歲月,還清楚地記得傅鷹講義上的叮囑:“這些難題,有待于新中國的青年化學家們努力呵!”
1960年,為了響應“向科學進軍”的時代號召,少年兒童出版社決定出一本能夠回答孩子們所有問題的百科式科普書。在商量撰寫人選時,編輯曹燕芳想起了此前出版的一本科學小品《碳的一家》,文風活潑、說理有趣,作者是一名叫葉永烈的大二學生。
不久,葉永烈收到一封信,信中曹燕芳羅列了一些化學方面的問題,請他用通俗有趣的語言來回答。葉永烈按照問題單,挨個寫了一遍。寫完后意猶未盡,還加了幾個他覺得應該列出來的“為什么”。樣稿寄出不久,葉永烈收到了回信,這次是更多的“為什么”。
此后,葉永烈每天在北大圖書館閱讀大量報紙、期刊和文獻,一口氣寫了《十萬個為什么》化學分冊173個問題里的163個,又寫了天文、地理、生物等其他分冊的一些題目。在《十萬個為什么》最早出版的5冊里,有2/3的內(nèi)容是由葉永烈一人完成的。
《十萬個為什么》從第一版出到第六版,葉永烈是唯一一個參與撰寫每一版的作者。在2013年第六版中,這套50多歲的科普讀物仍要回答新的問題,葉永烈回答了其中20個。“高鐵、液晶、三聚氰胺、瘦肉精、地溝油……這些新出現(xiàn)的科技和現(xiàn)象,要補充進去。還有一些新的事例,比如‘什么是放射性這個問題第五版就增加了,但最新版可以從日本福島地震說起。”
如果說葉永烈曾經(jīng)隨手播下了兩顆種子,一顆是《十萬個為什么》,引發(fā)了無數(shù)少年對科學的濃厚興趣;那么另一顆就是《小靈通漫游未來》,它為幾代讀者叩響了科幻世界的大門。
葉永烈寫《小靈通漫游未來》是在1961年三年困難時期,20歲出頭的他“每天在北大啃窩窩頭,連飯都吃不好”。肚子是空的,可想象力是豐富的。《小靈通漫游未來》充滿對未來的幻想:小靈通在夢境中登上了去往未來市的氣墊船,見識了水滴型飄行車、機器人服務員、人造器官、環(huán)幕電影、太陽能照明……
書稿完成后卻遭到了退稿。“原因是,這種描述未來燦爛前景的小說與艱難困苦的現(xiàn)實格格不入。人連飯都吃不好,還漫游什么未來?”葉永烈說。
直至1978年,《小靈通漫游未來》才被提上出版日程。中國人開始關心“四個現(xiàn)代化”,開始思考現(xiàn)代化實現(xiàn)后的景象。葉永烈用“浪潮”來描述那時人們對科技的向往,《小靈通漫游未來》是這次科幻浪潮中的一個代表。
1978年,全國科學大會召開,“科學的春天”催生了科幻小說的一段繁榮期。葉永烈是當時科幻創(chuàng)作的主力選手之一,和寫《飛向人馬座》的鄭文光、寫《珊瑚島上的死光》的童恩正并稱為“三劍客”。
伴隨著革新與開放,知識分子受到了全社會的尊重。1979年,《光明日報》記者謝軍采訪葉永烈后寫了一份內(nèi)參,反映了葉永烈科普創(chuàng)作的顯著成就和創(chuàng)作中的困難:“他創(chuàng)作條件很差,一家四口人擠在12平方米的矮平房里,一扇小窗,暗淡無光……”1月6日,時任國務院副總理方毅作了批示:“調(diào)查一下,如屬實,應同上海商量如何改善葉永烈同志的工作條件。”3月4日,方毅針對改善作者的工作條件又作了一次批示:“我看要鼓勵科普作家,這項工作在世界各國都很重視。”
也是在這一年,葉永烈成為世界科幻協(xié)會首位中國會員,中國科幻打開了面向世界的一個窗口。此后他與世界科幻小說家的聯(lián)系密切起來,美國科幻小說家海因萊因、英國科幻小說家克拉克都和他有過通信。海因萊因來訪上海時,葉永烈還負責了接待工作。
這兩年葉永烈忙著整理和鄭文光、童恩正等七八位作家的幾百封舊信,準備集結成書。在這些“很要緊的”信件里,他們討論科幻作品和創(chuàng)作環(huán)境,思考科幻的未來,“信中的喜悅、迷茫甚至憤怒,都見證了中國科幻走過的那條曲折的路。”

2004年,葉永烈為成都的小讀者簽名。

2019年5月,葉永烈在上海接受本刊記者采訪,并向記者展示他收藏的《小靈通漫游未來》。(本刊記者 崔雋 / 攝)
《環(huán)球人物》:這兩年科幻成為人們討論的熱點話題,和您當時相比,您覺得科幻創(chuàng)作環(huán)境有了哪些變化?
葉永烈:對于科幻來說,我差不多是一個局外人了。前幾年劉慈欣獲“雨果獎”讓科幻又熱了起來。我跟劉慈欣是兩代科幻作家。他很幸運。對科幻小說發(fā)展而言,他所處的時代是最好的時代。
《環(huán)球人物》:紀實文學的嚴肅性常常引發(fā)質(zhì)疑和討論,您怎么看待這種爭議?
葉永烈:創(chuàng)作紀實文學時,我給自己定下兩點:一個是觀點正確,作家對歷史事件應該有自己的觀點,這個觀點必須正確;一個是事實準確,一個年月日、一個人名都不能有錯。有句話是歷史像幅油畫,近看看不清,遠看才能看清。我們是當代人寫當代史,距離太近,有時候會看不清,我盡量在客觀準確的前提下接近真實。
《環(huán)球人物》:有人說當下文學創(chuàng)作百花齊放,但缺少劃時代的大師級作品。您怎么看待這種觀點?
葉永烈:首先不要隨便封大師。現(xiàn)在評論界有一種吹捧風氣,有的作品名不副實。現(xiàn)在中國一年刊發(fā)5000多部長篇作品,有一兩部是優(yōu)秀的就不錯了。沙里淘金,最嚴酷的是時間的考驗。經(jīng)過時間考驗,作品依然閃閃發(fā)光,那才是真正留下來的。
《環(huán)球人物》:您怎么理解文學與時代的關系?
葉永烈:文學在不同時代有不同底色。改革開放初期,我經(jīng)歷了科幻文學的革新和開放,后來我寫紀實長篇,是因為處在一個反思的時代。現(xiàn)在我寫“上海三部曲”,因為上海是中國這一百年發(fā)展的縮影。
作家創(chuàng)作的主題總是隨時代變化,我們應該是時代的記錄者。這個時代是歷史上非常精彩的一個段落——中國人終于站起來了,東方的睡獅終于醒了。當然,過程中有反復,但是了解錯誤、提出反思是為了更好地前進,所以應該讓歷史告訴未來。
葉永烈
上海作家協(xié)會一級作家,1940年生于浙江溫州,畢業(yè)于北京大學化學系。20歲成為《十萬個為什么》主要作者,21歲寫《小靈通漫游未來》。后轉(zhuǎn)入紀實文學領域,代表作有《紅色的起點》《歷史選擇了毛澤東》《毛澤東與蔣介石》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