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算命先生的官場人脈

李開周

邵雍是個半人半仙的歷史人物。他字堯夫，謚康節，后人尊稱“康節先生”。這位著名的詩人、哲學家、隱士跟包拯、歐陽修、王安石、司馬光生活在同一時代。

邵雍的哲學很有意思，不信神、不信鬼、不信佛、不信道（雖然穿過道袍）、不信風水、不信八字，只信“天理”。他的“天理”跟漢朝大儒董仲舒宣傳的天人感應式天理有所不同——董仲舒認為世界上存在一個實實在在的上天，上天會根據人間善惡予以獎懲，君清臣明，則河清海晏，君臣無道，則地裂山崩;而邵雍壓根兒不信有一個人格化的上天，他只相信一套客觀存在的規律，宇宙就是靠這套規律推演出來的，一個人要想為圣為王，首先要能理解這套規律，然后遵循這套規律活著。如果非要給這套規律取個名字的話，那就是“天理”，又叫作“道”。

乍聽上去，邵雍好像是一位唯物主義哲學家。實際上，他既不唯物，也不唯心，他心目中的“道”既不是萬有引力定律，也不是量子力學和相對論，而是一套神秘的數學法則：世界從無極（0）中誕生，無極生太極（1），太極生兩儀（2），兩儀生四相（4），四相生八卦（8），八卦各有五行（5）屬性。陰陽、五行、八卦，相互化合，衍生出萬事萬物。掌握了這一套化合的規律，就能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

這套理論玄之又玄，有邏輯，無實證，洋溢著古希臘神秘主義數學家畢達哥拉斯的氣息。所以也有人說，邵雍是一位數學家。

但問題是絕大多數人都聽不懂邵雍的哲學思想，只知道他精研周易，擅長術數。久而久之，以訛傳訛，人們把邵雍描述成了一個具有預測能力的算命先生。

關于他的鐵口神算，有著眾多傳說。

傳說一：北宋洛陽某個珠寶商人，弄丟了一顆夜明珠，在哪里都找不到，請官差破案，也毫無線索。珠寶商突然想起邵雍能掐會算，提著厚禮上門求教。邵雍問：“你這顆珠子什么時候丟的？”“前天。”“前天哪個時辰？”“酉時。”邵雍提起筆來，在紙上寫了一個“酉”字，遞給珠寶商：“你現在回去，照著這個字去找。”珠寶商接過紙來，琢磨了半晌，恍然大悟：“酉就是雞，原來是我家那只老母雞把夜明珠吞下去了啊！謝謝邵先生，我馬上回家宰了那只雞！”結果，夜明珠竟然真的在老母雞肚子里找到了。

傳說二：邵雍晚年病重，奄奄一息，把兒子叫到床前安排后事，約法三章：“首先，不能把我葬在洛陽，要扶柩還鄉;其次，不能陪葬任何東西;第三，入殮時要把鄰居家那個禿頭小姑娘找來，讓她在旁邊看著。”邵雍死后，兒子一一照辦。又過幾十年，鄰居家那個禿頭姑娘嫁了人，生了娃，娃長大，成了盜墓賊。這個盜墓賊想去盜邵雍的墓，他的娘——那個禿頭姑娘——趕緊勸阻：“你去了也白去，邵先生下葬那年，為娘看得真真切切，啥陪葬都沒有。”盜墓賊聽娘這么一說，打消了盜掘邵雍墓的念頭。

清朝文人丁傳靖編撰《宋人軼事匯編》，也收錄了邵雍未卜先知的故事。據說洛陽城里一個大官病重，邵雍前去探望。大官掙扎著坐起來，吩咐仆人搬一個馬扎。邵雍說：“一個馬扎不夠，一會兒還有人來看你，得準備兩個。”大官問道：“那個人是誰？您約了他嗎？”邵雍笑道：“我沒有約人，也不知道他是誰，我只知道他穿著綠衣、騎著白馬，是個少年人。我還知道，您百年之后，他會為您立傳。”半炷香不到，果然來了一個穿綠衣、騎白馬的少年人。大官死后十多年，果然又是這個少年人給他撰寫傳記。

此類傳說，還有很多。比如，有些“傳統文化愛好者”相信，邵雍生前寫過一大批“梅花詩”，看似寫梅花，實際上寫的是宋朝以后的中國史，類似于劉伯溫的《燒餅歌》，參透這些詩歌，就能預測未來中國的走向。

邵雍有沒有寫過預測未來的梅花詩？當然沒有。邵雍到底能不能預測未來？肯定不能。問題是，人們為啥認為他能預測未來呢？這跟邵雍的人生經歷有關，也跟他的人際關系有關。

邵雍將儒家和道家融為一體，將儒家道德與他臆想中的數字宇宙融為一體，自認為可以解釋一切。（戴紅倩 / 繪）

邵雍生在一個沒有官爵的書香世家，祖父和父親都是未能中第的讀書人。他父親名叫邵古，科舉失利，閉門讀書，最愛讀周易，將畢生心得著成一部《周易解》。邵雍從小讀書識字，備戰科舉，但也沒能考中，也跟父親一樣，把主要精力用在了周易上。

現在我們把周易當成先秦哲學，甚至把它當成先秦生活史，但它最初是一本占卜書。邵雍研究周易，自然而然會嘗試用這門學問預測點兒什么。測來測去，發現總是不準，于是放棄書本，出門游歷，既考察古跡，也考察民情。歷練多年，回鄉隱居，著書立說，開創了那套玄之又玄的數字哲學。

邵雍的數字哲學并非憑空產生，他有兩個師承，一個是直接教他“物理性命之學”的李之才，另一個是間接教他“道學”的周敦頤。周敦頤上承韓愈、孟子、孔子、周公，是儒家的學問;李之才上承穆修、種放、陳摶老祖，是道家的學問。邵雍將儒家和道家融為一體，將儒家道德與他臆想中的數字宇宙融為一體，自認為可以解釋一切。

然后邵雍開始傳播他的學問。他在洛陽設帳授徒，不教科舉小道，只講宇宙大道，很多在職的官員和卸任的大佬都成了他的學生。他的名聲越來越大，學生越來越多。幾個官員門生出錢為他購置田產，在豫南葉縣和洛陽近郊都買了地，供他收租糊口。

邵雍45歲還沒結婚，一個官員門生為他做媒，讓他娶了另一個官員門生的妹妹，并且包辦了聘禮。

邵雍沒有私宅，在洛陽天宮寺租房13年。包拯的好友、洛陽市長王拱辰出來幫忙，將天宮寺西、天津橋南的一座公房撥給他住，并且幫他出資擴建，使他成為30間瓦房的新主人。邵雍寫詩感謝王拱辰：“嘉祐壬寅歲，新巢始孱工。仍分道德里，更近帝王宮。”“嘉祐壬寅”即宋仁宗嘉祐七年（1062年），那一年邵雍51歲。

幾年后，王安石開始變法，禁止地方官亂送公房給私人，已經送出去的必須收回，如果不能收回，必須補繳房款。邵雍繳不起房款，只能繳房子，結果他的門生都急了：“使先生之宅他人居之，吾輩蒙恥矣！”這話說得很重，咱們老師的房子要是交給別人住，那是咱們的恥辱啊！

于是大家“眾籌”，幫他繳齊了房款。邵雍又一次寫詩感謝：“重謝諸公為買園，洛陽城里占林泉。七千來步平流水，二十余家爭出錢。嘉禱卜居終是傲，熙寧受券遂能專。鳳凰樓下新閑客，道德坊中舊散仙。”可見王拱辰送給邵雍的房子占地不少，而且集資為他補繳房款的門生也不少。

邵雍在洛陽設帳授徒，不教科舉小道，只講宇宙大道，很多在職的官員和卸任的大佬都成了他的學生。

邵雍一輩子沒做官，始終是一介平民，而他的門生和好友個個官高位重，司馬光、韓琦、富弼、王拱辰、文彥博、呂公著、王尚恭，都是他的至交。其中韓琦、富弼、文彥博等人是卸任宰相，王尚恭則是包拯的門生。足見邵雍的魅力和影響力之大。

說到這里，也許有人會想起那位叱咤江湖的“大師”王林，身邊也是富商巨賈、明星大腕云集。但邵雍的人品要比王林強太多。他并不是那么追逐名利，名氣大了之后，先后在仁宗和神宗朝被召授官，皆不赴任。他一生隨遇而安，別人送他田產和房屋，均坦然接受;遇到比他窮的人，就慷慨解囊。他心胸豁達，從不動怒，無論貴賤，一視同仁，對門生諄諄善誘，總是教導他們為民造福。

王安石變法期間，司馬光處處反對，很多官員也跟著鬧脾氣要辭官。邵雍給門生一一寫信：“此賢者所當盡力之時，新法固嚴，能寬一分，則民受一分賜矣，投劾何益耶？”堅守崗位，諸位才能盡力啊。新法越是對百姓不利，諸位越要當好父母官，都撂挑子不干，對老百姓又有什么好處呢？

所以筆者覺得，這位半人半仙的歷史人物之所以能吸引那么多達官貴人心悅誠服地拜在門下，不僅僅是因為他關于宇宙大道的學問，還因為他淡泊慷慨的人品。

邵雍

生于宋真宗大中祥符四年（1011年），卒于宋神宗熙寧十年（1077年），與周敦頤、程顥、程頤、張載并稱“北宋五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