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建華 虞敏娟
摘要:周作人從人的個性解放出發,充分肯定了人道主義,認為它是一種個人主義的人間本位主義,他認為只有個人的發展,才能推進整個群體社會的發展,而個人的利益與群體的利益要形成內在的統一,即人的動物性與神性要達成統一的關鍵在于“藝術”,藝術可以調和這兩者,并把它們道德化。這種把感性與理性、欲望與節制統一于審美之下藝術訴求與新古典主義追求藝術超越性,即把感性與理性、審美與倫理統一的內在根源建基于美和藝術本身,可說是同氣相求。
關鍵詞:周作人;文學思想;新古典主義;價值取向
“新古典主義”作為一種藝術理念和審美風范,與傳統古典主義強調政治理性,要求文藝為政治服務、服從于現實的革命斗爭和國家政權的建設不同,其之所以“新”在于:它所提倡的是理性與感性的均衡、審美與倫理的完美統一,即個體思想情感與國家社會責任基于審美的內在統一。如果說,古典主義重感性與理性的均衡、審美與倫理的統一,那么,傳統古典主義將其建基于普遍的法則;新古典主義則建基于藝術自身,將審美與倫理達成內在統一的機制和根源歸之于藝術和美本身,它看重的是藝術自身所具有的審美的力量,一種詩性的力量,并藉此完成感性與理性、個體價值與社會價值等基于“美”本身的內在統一。
“五四”新文化運動強調民族獨立之人道主義,即強調人的社會價值,也重視個體解放,重視“人”的價值。“五四”以來,“個人主義”和“人道主義”之間內在深刻矛盾的問題擺在了魯迅、周作人等智識者的面前。周作人呼吁“人道主義”,他認為所謂“人道主義”是從個體做起,而他所說的“講人道”亦或“愛人類”,其根本點是讓人“愛人先愛自己”,先要去爭取“人的資格”。可以說,周作人是從人的個性解放這個前提出發來肯定人道主義的。在《人的文學》里,他這樣寫道:“但現在還需說明,我所說的人道主義,并非世間所謂‘悲天憫人或‘博施濟眾的慈善主義,乃是一種個人主義的人間本位主義。這理由是,第一,人在人類中,正如森林中的一株樹木。森林盛了,各樹也都茂盛。但要森林盛,卻仍非靠各樹備自茂盛不可。第二,個人愛人類,就只為人類中有了我,與我相關的緣故。”(1)在周作人看來,只有個人真正得到了發展,才能推進整個群體社會的發展,從另一個層面說,周作人正是在個人的利益與群體的利益的和諧統一中肯定了個人利益和價值,也正是在這個意義上強調了個體的解放。
那么,個人的利益與群體的利益如何形成內在的統一呢?這還要回到周作人對“人”以及“人的文學”的理解上來。在《人的文學》中,周作人認為“人”是作為“動物”的存在,同時認為人是一種“從動物進化而來”的生物,即人是一種“靈肉二重”的存在。(2)他把人的文學分為兩種:正面的寫人的理想的生活,其所反映的是人的“神性”;側面的寫“人的正常生活”,反映的是人的“獸性”。如何使得人的“獸性”(感性)與“神性”(理性)達成統一呢?周作人認為,人的欲望是多重的,很難獲得滿足,在這不滿足的地方,“藝術進來了”,“藝術的效果大抵在于調弄這些我們機體內部用的纖維,因此他們達到一種諧和的滿足之狀態,——就是把他們道德化了”(3)。周作人認為“節制”與(“理性”)恰是使“欲求”(“感性”)的“夢象和影像長育而為藝術的幻景”。總之,這種把感性(欲望)與理性(節制)統一與審美之下藝術訴求與新古典主義追求藝術超越性,即把感性與理性、審美與論題統一的內在根源對于美和藝術本身可說是同氣相求。
一、“言志”與“載道”之辯駁
周作人的“人”的文學的理想體現在“言志”與“載道”的辯駁中。1928年,周作人在給俞平伯的《燕知草》寫的《跋》中,明確地表達了他對于文學的理解:“明朝的名士的文藝誠然是多有隱遁的色彩,但根本卻是反抗的,……我常想,文學即是不革命,能革命就不必需要文學及其他種種藝術或宗教,因為他已有了他的世界了;接著吻的嘴不再要唱歌,這理由正是一致。”(4)文學是不革命,然而原來是反抗的。意思是:文學已經有了自己的世界,它是一種審美的藝術形式。文學是不革命的,但是他所內在表達的思想卻是可以具有反抗性的,是指向倫理社會的,帶有自己的道德批判色彩,但前提是文學是審美的,這與把感性與理性的均衡、倫理與個體的統一訴諸于藝術自身的力量的新古典主義訴求一脈相承。周作人稱“左翼文學”為“載道”之文學,他在《金魚》一文中用“活水中的游魚”比照“一團肥紅的身體,突出兩只眼睛,轉動不靈地在水中游泳”的金魚,表達了自己與“不同趣味者”之間道不同、不相為謀態度。
在周作人在《澤瀉集》中寫道:“我希望在我的趣味之文里也還有叛徒活著。”(5)這里周作人所說的“趣味”實際上一種對散文的審美功能的最終要求,即是感性審美的一面。而要達到這些要求,就必須在文章的創作中包含如雅、拙、樸、澀、重厚、清朗、通達、中庸等,否則就是無趣的。而他寫的“叛徒活著”,其實就是他理性的一面,是指文學的一種反抗性。
周作人一貫遵循的“平淡”,與其中庸人格有關。而中庸這一概念,正是中國傳統儒家思想的代表性思想。中國現代知識分子有兩種人格,一種是以魯迅為代表的殉道人格,另一種就是周作人所代表的中庸人格,這是與殉道人格相對立的儒家人格。這種人格反對走極端,認為樂極生悲,物極必反。另一方面,又認為凡事否極泰來,事情壞到一定程度必然會有轉機,認為凡事只要堅持中庸就可以了,凡事順其自然。這是一種與殉道人格完全相反的人格,也是一種非常軟弱的人格。兩者形成了鮮明的對比。而周作人恰恰就是屬于后者。在后期散文中,周作人多描寫日常瑣事,茶余飯后,說古道今,或感觸生活小事,回憶過往,懷念故鄉之類,借此來逃避現實苦悶。而將“鄉土中國”作為抒寫的總體性文本,對鄉土的眷戀和對傳統的渴望用極其詩意的方式來加以表現。這與新古典主義所提倡的在理性精神之下堅守文學獨立、自由,即將審美與倫理納入藝術自身的超越性力量以及更廣泛的文化價值中的美學思想相吻合。
二、周作人散文觀的新古典主義內質
周作人關注“吃”,尤其是一些地方性的特色小吃:“江南茶館中有一種‘甘絲,用豆腐干切成細絲,加姜絲醬油,重湯燉熱,上澆麻油出以供客……”另外,他在《談酒》中論及“做酒”;在《故鄉的野菜》中寫“挑菜”,都充滿了鄉土的世俗氣息,表現出一種藝術與人生和諧統一的新古典主義式的、質樸而雅致的審美趣味。周作人或許正是基于此即一種超越于現實生活之上的美之幻象和藝術“力”來獲得對生命的整體觀照,并試圖以藝術與美的力量來彰顯古典人文精神以求在現代社會的生存危機中求得暫時的心靈的妥協與安慰,這也使他的散文呈現出一種區別于啟蒙現代性的、新古典主義式的健康而尊嚴的審美現代性品格。
那么,周作人所看重的這種藝術之“力”源自何處?在他看來,這種力量恰恰是人的積壓的欲望的轉化而來,認為人的精神生活恰是以(廣義的)性欲為基礎的。1921年,郁達夫發表了《沉淪》,引起了國內文壇的強烈震動。然而,周作人針對社會上對郁達夫的嘲諷和攻擊,特地為之抗辯:“《沉淪》是一件藝術作品……在已經受過人生的密戒,有他的光與影的性的生活的人,自能從這些書里得到稀有的力。”他認為,郁達夫小說中的“色情”在藝術上的表現源于現實社會的“迫壓”,因為這些要求“難得十分滿足的機會”,“所以非意識的噴發出來,無論是高尚優美的抒情詩,或是不端方的(即猥褻的)小說,其動機仍是一樣……猥褻只是端方的對面,并不妨害藝術的價值。”(6)顯然,通過這段文字,我們看到:人正是藉憑有著自身光與影的性的生活,才可能透過理性的節制或社會的壓制孕育出藝術之“力”之幻影,并從中感受人生之密戒,并在審美中獲得欲望的升華。
周作人的早期散文,在“平和沖淡”的審美理想原則下形成了“清淡中見腴潤,冷峻中蘊苦澀,平和中透凌厲”的藝術風格。他認為散文語言必須要有“知識和趣味的兩重統制”,而“知識”就是物理人情、科學常識。周作人接受了西洋思想和日本思想的熏陶,加上他自身具有著深厚的文學功底,他的散文用“平淡的談話,包藏著深刻的意味”,洋溢著濃厚的智慧之美,有著一種“理智的固守”和“對事物社會見解的明確”。其中除了“知識味”,周作人還非常重視“趣味”。在《<草木蟲魚>小引》里,他對于自己的趣味是這樣理解的:“我覺得此刻有許多是不想說,或者不好說”,“只可挑選一下再說,現在只好先定作草木蟲魚”。周作人所說的“趣味”其實就是散文的審美功能最終而要達到這些要求,即在返璞歸真的文學世界里來實現文化的復蘇和救世,這些把個體與社會、審美與倫理統一起來的價值訴求與新古典主義價值理想可說是有著很深的內在一致性。
三、周作人文學思想之新古典主義的價值涵蘊
周作人曾在《談龍集·兩個鬼》中寫到過這樣的一段話:“在我們的心頭住著Du Daimon,可以說之兩個——鬼。……其一是紳士鬼,其二是流氓鬼。據王學的朋友說人是有什么良知的,教士說有靈魂,維持公理的學者們也說憑著良心,但我覺得似乎都沒有這些,有的只是那兩個鬼,在那里指揮我的一切言行。這是一種雙頭政治,而兩個執政還是意見不甚協和的,我卻像一個鐘擺在這中間搖著。”(7)從這段文字中,我們可以看出周作人在對人之為“人”的理解上,拒絕“教士”的單純的“靈魂”(理性)說,也拒斥“維持公理的學者們”的所謂“良心”(道德),而是結合自己的生命體驗把生命的根本置于理性(“紳士鬼”)與感性(“流氓鬼”)——人的“獸性”與“神性”的矛盾與交集,以及這種交集的結果——人生藝術化、審美化。
在理智與情感的對立斗爭中,周作人奉行的是把人生藝術化、審美化的中庸之道,在他看來,正是藝術的進入,調和了人的感性與理性、動物性與神性之間的沖突與不諧和,同時,也正是人的理性對欲望的節制,人的生命“長育而為藝術的幻景”。
他認為人作為一種生物,“實在與禽是一樣的”,但人區別于獸、異于禽者,是因為人有“理智”。周作人重視理智與情感之間的調和,為此,他一頭扎進儒學、佛學和孔子老子的懷抱中,獨善其身地過起了隱身的生活。關于這種隱逸的生活,正如他在評價明朝的名士的文藝時所說的:“誠然是多有隱遁的色彩,但根本卻是反抗的”,這也可算是周作人的夫子自道。如果說,周作人散文風格的“平和沖淡”是他奉行的中庸調和的哲學思想的一種體現,那么,我們還應該看到,他之所以能安于在動蕩的社會生活中安守自己的一片天地,還有一個更為內在的原因,那就是借助了藝術的調節個體與社會的內在矛盾,并使生命趨于某種幻象式審美存在的感性的力量。
周作人呼吁“人道主義”,提倡人道主義。他強調從人的個性解放出發,充分肯定了人道主義,認為它是一種個人主義的人間本位主義。在他的《人的文學》中就始終貫穿著一條精神主線:個性需要得到尊重,自由應該得到保障。他認為文學是有自己的世界的,它是一種審美的藝術形式。他認為只有個人的發展,才能推進整個群體社會的發展,而個人的利益與群體的利益要形成內在的統一,即人的獸性與神性要達成統一的關鍵在于“藝術”,藝術可以調和這兩者,并把它們道德化。這種把感性與理性、欲望與節制統一于審美之下藝術訴求與新古典主義追求藝術超越性,即把感性與理性、審美與倫理統一的內在根源基于美和藝術本身,可說是同氣相求。
周作人接受了西洋思想和日本思想的熏陶,他的散文用“平淡的談話,包藏著深刻的意味”,洋溢著濃厚的智慧之美,有著一種“理智的固守”和“見解的明確”,在藝術上呈現出一種質樸的趣味,體現出諸多新古典主義的價值訴求:以和諧節制為標準求和諧之美,而又不止于形態之美,而是在藝術與人生相統一的終極意義上追求一種健康、自然,合情合理且不悖乎人性的人生形式。可以說,周作人正是憑借人生藝術化和藝術化,來對人的生命作整體的審美觀照,并以此來對現代社會和現代物質文明作是“不革命的”,然而是“反抗的”的個體性抗爭,并試圖以理性和審美的力量來彰顯古典人文精神以解救現代社會的危機,體現出鮮明的感性與理性、審美與倫理相統一的、健康和諧的新古典主義價值訴求。
注釋:
周作人,季羨林:《生活之藝術》,中國工人出版社,2010年,第47頁。
周作人,季羨林:《生活之藝術》,中國工人出版社,2010年,第47頁。
周作人:《文藝與道德》,《晨報副鐫》1925年9月25日。
俞平伯:《燕知草》,開明出版社,1996年,第10頁。
周作人:《澤瀉集》,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2011年,第26頁。
周作人:《對沉淪的申辯》,《晨報副刊》,1922第1期,第5、6頁。
周作人,止庵:《談龍集》,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2011年,第16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