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芷葳
摘 要:禪宗是印度佛教與中國傳統文化結合的產物,自從它誕生之日起就對中國社會的各個方面產生了深遠的影響。當它傳周邊國家以后,同樣影響了那里的文化、藝術與審美情趣。禪宗從中國傳入日本后,在武士階層和幕府政權的保護下得到迅速發展,在禪宗思想對日本的各個方面產生重大影響的同時,禪宗本身在日本得以獲得物化的形式和唯美的內核,禪宗成為日本禪,“道”文化作為日本本土文化和民族性融合的產物,在禪宗審美觀照下得以形成,茶道、枯山水、俳諧等獨特的民族藝術形式成為日本文化的重要組成部分。在經歷了現代化和東西方文化的交流與融合之后,日本傳統文化保留完好,禪成為日本的文化符號進行國際傳播,日本文化的開放性、自主性和創新性,可見一斑。
關鍵詞:文化研究;比較研究;禪宗;日本;本土化;民族性;創新性
一、禪文化在中日兩國的傳播與傳承
禪的漢文發音譯為“禪那”,略稱為“禪”,梵文寫作“Dhyana”,日本人發音為“Zen”,國際上通用“Zen”來代表“禪”。“禪那”在梵文中的本義為“思維修”,“靜慮”、“三昧”,是和禪宗之禪不同的一種體系。印度佛教傳入中國的時間不可考,但在公元64年,佛教作為一個宗教,得到了漢明帝政府的承認崇信,在中國初步建立了它的基礎和規模。公元527年,在佛教傳入中國近五百年后,菩提達摩坐船來到中國,帶來了禪文化。
禪文化傳入中國,在知識階層發展和在下層社會傳播中,出現了“佛學”與“佛教”兩種不同的結果。知識階層以其理性的同化力,把禪文化哲學化,形成以禪宗為代表的佛學。佛學既是宗教也是哲學,以哲學為主,它的重心在于開啟人的智慧,提高人的覺悟,凈化人的心靈,并不在意偶像崇拜,所以佛學實際上是一種哲學。而普通民眾是離不開鬼神之道的,禪文化在民間傳播的結果,保留和發展了印度佛教的多神信仰和祭祀活動,六道輪回、三世因果報應的形象說教在民間深入人心,也使凈土信仰大為流行,加強了佛教作為神道宗教的性質。佛教亦哲學亦宗教,而以宗教為主。哲學層面與宗教層面又并行又互動,推動著中國禪文化的發展。[4]
公元4、5世紀,中國佛教傳入朝鮮半島的高句麗、百濟和新羅,并迅速傳播開來。538年,日本欽明天皇在位期間,百濟圣明王派使者向日本進獻金銅佛像、幡蓋及佛經,標志著佛教正式傳入日本。禪宗在宋元兩朝,即日本鐮倉時代(1192-1333年)傳入日本,并形成臨濟、曹洞、黃檗宗等日本禪流派。南宋乾道四年(1168年),僧明庵榮西訪中國禪師,傳臨濟禪法,回國后創立日本臨濟宗。南宋嘉定十六年(1223年)榮西弟子希玄道元來到中國,遍訪高僧大德,回國后大力弘揚曹洞宗風,創立日本曹洞宗,在幕府和武士階層乃至朝廷權貴的支持下得到迅速傳播。[3]清順治九年(1652年),住黃檗山的中國禪師隱元蠻琦,應日本禪師的邀請去日本弘法,于日本萬治九年(1658年)開創黃檗宗。以上三宗發展到現在,相繼形成22個流派,擁有禪宗信徒948萬之眾,其中日本臨濟宗有寺院3428座,信徒102萬人,教派19個,辦有京都花園大學,成立禪學研究會、禪文化研究所,出版學術刊物《禪學研究》等。日本曹洞宗信徒六百多萬人,寺院14692座,辦有京都駒澤大學,設曹洞宗宗學研究所、禪研究所;黃檗宗有信徒三十萬人、寺院459座,可見日本禪宗的繁榮景象。[2]
二、禪宗的日本化及日本禪宗的獨特表現
1.生活藝術:茶文化-茶道
說到日本人的審美理想與生活,我們就不能不首先想到茶道。茶文化是東方文化的精髓,對于中日兩國人民來說,茶都是生活中最為重要的一部分。但兩國茶文化的形成過程、文化背景、載體和儀式規范各有不同。
茶道的集大成者——“日本茶道大師”千利休,他將中國禪宗思想引入日本茶道,提出了茶道的“四諦”,即“和、敬、清、寂”。“和”既是和諧,也是和悅,它體現了支配整個茶道過程的精神。“敬”指的是參與茶事的所有人都是平等的,人們要互相尊重,相敬相愛,最忌“自高自大”和“固執己見”,即對應“自我主心”與“我執”。“清”指清潔、整齊,也指對靈魂的洗滌,茶室必須潔凈無塵,意寓“清凈無垢”的凈土。“寂”也是茶道的最終境界,“寂”指靜寂,寧靜,也指終極和寂滅,當茶人完成了所有的儀式之后,也即完成對各色事物的否定,進入一個“無”的世界,新的藝術形式誕生,此涅槃境。千利休在他最后一次茶道表演中,用生命的終結完成了這一規范。
2.視覺藝術:山水園林-枯水庭院
如果說這個世界上存在著一種最抽象又最具體、最矛盾又最和諧,同時擁有宏觀、中觀、微觀三個層面的有哲學意味的視覺藝術,筆者認為非日本的“枯山水”庭院藝術莫屬。我們了解的關于藝術的常識是,藝術是具體的,不是抽象的;藝術是感性的,而非哲理的。然而枯山水打破了我們的定見。它們是最具禪意的融抽象與具象為一體的精美藝術,與中國山水園林風格迥異。
室町時代(1338年-1573年),禪宗精神已經廣為傳播,在禪的“空寂”意境的憧憬中,從禪宗冥想的精神構思中,一種最具象征意味的庭院模式——“枯山水”誕生了:以砂代水,以石為山,在數十尺的局促之地營造浩渺大千來。這種園林是為精神自律而設計的無水庭園,為反映禪宗修行者所追求的“苦行”及“自律”精神,庭院內幾乎不使用任何開花植物,在修行者看來,花朵是華而不實而易凋逝的,會紛擾人的沉思。只留下巖石、天空和大地,運用極簡單的材料,創造出不凡妙境,蘊含深沉的哲理,給人以無限的遐想,產生極大的心靈震撼。
3.文學藝術:詩歌-俳諧
禪宗思想對文學的影響,從王維的詩可見一斑。詩人以獨有的主體體驗經驗,對精神內涵的深度挖掘,以對寧靜狀態的極致追求而進入禪境。文學史上此類的例子很多,最具代表性的是王維的《輞川集》。《皇甫岳云溪雜題五首》中的《鳥鳴澗》:“人閑桂花落,夜靜春山空。月出驚山鳥,時鳴春澗中”。意在寫春夜山澗之“靜”,所用手法是“動靜相間”,“以動寫靜”,因山澗太過寂靜了,故連了無聲息的“月出”也會驚動棲息的山鳥,極言山澗之靜。《鹿柴》“空山不見人,但聞人語響。返景入深林,復照青苔上”。《辛夷塢》“木未芙蓉花,山中發紅萼。澗戶寂無人,紛紛開且落”。王維既是詩人又是畫家,“詩中有畫,畫中有詩”,詩畫一體,臻于圓融以至化境。這是中國的禪意。
禪宗思想對日本文學、特別是日本獨有的文學體裁——俳諧的影響,在日本文學史上是不可忽視的。俳諧,是日本韻文學的一種形式,也是世界文學中最短的格律詩之一。它從記紀歌謠、長歌、連歌、俳諧連歌等日本韻文學的詩體形式發展而來,繁榮于江戶時代。俳諧有特定的格式,它由發句和付句構成,發句為五、七、五的音律數,付句為七、七的音律數。當后者為發句時,前者則為付句。在其發展史上,有諸多俳人及流派,以松尾芭蕉為最高峰。
松尾芭蕉出生于日本寛永21年即公元1644年,這一年對于中國來說是一個多事之年,也是漢文化發展史上的分水嶺,東亞文化共同體的解體自此開始,它有三個年號:明思宗崇禎十七年,李自成“大順”永昌元年,清世祖順治元年。芭蕉誕生于這一年,是歷史的巧合,從芭蕉一生的際遇與他的作品來看,這巧合又有了些許文化繼承的意味。他比王維晚生了900多年,際遇與王維頗為相似,其作品也頗得禪境之妙。
芭蕉被日本人稱為“俳圣”,他開創的“蕉風”,使俳諧從過去所謂放逸、機智、諧謔的游戲文風中解脫出來,升華到具有“寂”、“憐”、“細”等藝術特征的“純文學”階段。他的俳諧作品,形式看似簡單,卻常常透出幽雅深遠的詩風。[5]芭蕉常以直覺審美的思維方式進行創作,以感知為主,“遵從造化,回歸自然”,這與禪宗倡導的“山林水鳥皆宗佛法”的內聚理解方式和“我心即佛”的外射觀察方式的結合是一致的。“石屋石縫間,秋菊花自開”,景觀何其小,生命何其微,然而這卑微的生命在這狹小的角落兀自綻放著獨有的光彩,每一片花瓣都散發著生命的尊嚴。“萬籟閑寂,蟬鳴入巖石”,不由令人想到“人閑桂花落,夜靜春山空”,這份“閑寂”就是對佛性的覺悟。“此徑無人蹤,晚秋暮靄濃”表面上的靜,內中蘊含著大自然的生命律動和無窮奧妙。“旅途臥病,夢繞荒野行”,這是芭蕉留下的絕筆名句。這位俳諧大師的大半生,是在大自然的行走中度過的,他的際遇與王維非常相似,仕途失意,而寄情山水,忘我于天地之中。所不同的是,王維靜坐于水窮云起之處,芭蕉行走在天地草木之間,靜中潛藏著生命的律動,動中透露著生命的靜默,靜觀天地,動靜不二。這是一種超功利、超邏輯的生態審美的生存方式,是對自性精神生態的審美觀照,是海德格爾所指的詩意棲居方式。[2]
三、禪宗的現代化及其傳播
禪宗生于印度、長于中國,而成于日本,并最終成為日本的文化符號而向世界傳播,在20世紀時禪宗進入現代禪時,似乎已與中國關系不大了——這與禪宗在中國的三段遭遇有直接關系。第一次,清世宗(雍正)直接干預禪宗內部事務,以帝王的身份扮成當代大禪師,消除禪宗叛逆者的成分,把它完全納入服從和服務于皇權需要的軌道。雍正十一年(1733年),雍正編成《御制揀魔辨異錄》和《御選語錄》,對禪宗做大規模的理論整頓。又下令毀除法藏及其弟子弘忍的一切著述,禁止此系流傳……盡管許多支派仍有嚴整的傳承系統,有比較固定的基地,禪僧的數量繼續有所增加,但思想既無創新,對社會的作用也大大縮小了。[1]如果說這次的打擊是摧毀了禪宗大廈的梁柱的話,那么第二次的打擊則是挖出了根基,此后禪宗在中國幾無立足之地了。五四運動前后,面臨亡國滅種危難的中國在西方文明的裹挾下匆匆進入現代社會,急需“德先生”和“賽先生”即西方的科學和民主來拯救國與家,老祖宗的東西——包括禪宗智慧在內的文化遺產被忽視、否定。最后一次,在建國后那場史無前例的浩劫中,禪宗成為“四舊”,寺廟成了革命對象,尼姑、和尚還俗自食其力。因此,現代禪產生于日本而不在中國,并由日本傳播到世界,是歷史的必然。[2]
20世紀初,日本禪師、禪學家利用西游、出國訪問、參加國際會議等機會,向歐美介紹了禪宗。其中,鈴木大拙(1870-1966年)的貢獻最大。鈴木出生于日本金澤市一個佛教傳統的家庭,父母都是臨濟宗徒。1891年應同學西田幾多郞之邀,去東京帝國大學讀書,同年參圓覺寺禪師,開始熱衷于禪學。1903年,鈴木隨老師釋宗演赴美參加世界宗教大會。1920年至1930年期間,鈴木同他人合作,用英文寫了許多介紹禪宗的著作。1950年至1958年,鈴木至哥倫比亞大學講授禪學,創立習禪中心、禪學研究所。美國的禪宗有三支:美國曹洞宗、臨濟宗、臨濟與曹洞合宗。鈴木在美講授禪學,掀起了世界性的“禪學熱”,他的基本禪學觀是:東方文化以不二性(直觀思維)為主,西方文化以二元論為主,西方文化沒有抓住宇宙人生的根本真諦,根本真諦只能用直觀思維把握,即進入人事物內部。他對西方中心論提出了挑戰。[2]1972年后,禪宗傳入英國。法國禪宗也是由日本曹洞宗禪師傳入的。
誕生于中國的茶文化最早也是由日本人系統地介紹給西方的。1893年,日本的文化學者岡倉天心為尋訪中國的古代藝術,游歷了北京、洛陽、龍門、西安,后于1901年訪問了印度。1904年,岡倉天心與友人航渡美國,在波士頓美術館調查研究東方美術,用英文寫下了《茶之書》,從飲茶這一普通的事情談起,描述了作為東方“生活藝術”之一的茶道,從而顯示了“受東方思維方法支配著的美的特征,并且對單純以好奇心看待東方的西方提出了必須正確對待東方的勸告。”[6]茶道作為禪宗的表現形式,賦予了禪宗儀式美、生活美和藝術美的圓融與完美之境界。
四、日本對外來文化的吸收與創新
在我們探討禪宗的源流及日本禪宗的特點之后,不難發現日本民族與文化有一個明顯的特點,這就是他們對外來文化的有選擇性地借鑒、吸收、消化,進而升華并產生新的內容。無論是茶文化、園林建筑還是文學藝術,日本人將他們拿來或者別人送來的東西,經過沉淀、選擇、吸收、改造,最終變成了只有日本才有的茶道、庭院、俳諧。在日本文化中,產生于本土的東西并不多,可以說,不是來自東方,就是來自西方,然而無論來自何處,無論文化原型是何種模樣,在日本,最終都成為日本獨有的、獨特的、辨識度極高的文化樣式與文化生態。
古代日本把中國作為吸收外來先進文化的主要對象,“拋開日本文化有一個純粹的傳統這一觀點,在談論日本文化的時候,我們特別不能忽視來自中國的影響。即便這些影響最終不是來自中國或朝鮮,例如,它們來自遙遠的波斯,日本也是經由大陸學到了許多東西。”近代以后,中國落后了,日本沒有拘泥于幾千年的仰慕與交好,而是毫不猶豫地轉向了西方。在近現代,日本文化的發展,經歷了兩次開放。一次以1868年發生的明治維新為標志(27年后的1895年,中國始有公車上書,然而百日維新以失敗告終),一次以1945年的戰后民主改革為主要內容。在維新之初,日本政府的治國大綱——五條誓文明確提出了“求知識于世界”的原則,向西方先進的資本主義文化全面開放。1868年到1890年,日本在科學技術、經濟發展、社會制度、學術思想乃至生活方式等各個方面,都有選擇地學習和移植了西方文明,在與傳統文化的結合中,形成了近代日本的資本主義文化,并很快成為世界強國。1945年戰后,美國對日本文化實施了重大的“外科手術”式的改造和移植,日本表現了良好的合作態度,可見日本文化的開放性與包容性。
使日本文化在世界上獨樹一幟的,不僅是其開放性,更是其創新性。日本先是吸收了中國的漢文化、特別是先秦孔儒的實踐理性精神;后又吸收中國的佛教與禪宗,與本土的神道結合,佛神一體,并將其作為鞏固皇權的工具;最后向西方全面開放,借鑒、吸收西方文明中一切有用的成份。日本文化的開放性,并沒有使其成為大雜燴,相反,每一種文化來到日本之后,都被有效地本土化,與日本傳統文化和民族文化有機融合,煥發生機,顯示了日本文化強大的自主性與創新性。無論來自東方還是西方文化,無論政治制度、宗教信仰、甚至文字、服裝、飲食,日本都不會生搬硬套,而是逐一比較、吸收,完成本土化。
日本的現代化與中國的現代化有著相似的路徑和經歷。中國有“體用之爭”,日本也有“和魂洋才”之說。然而日本與中國的不同在于,中國接受西學之時,把傳統文化當成澡盆里的孩子“與臟水一同潑掉”,不破不立,而日本在東方文化與西方文化的激烈沖突中“融合”西方文化,他們超出了“非此即彼”的二元對立思維,既保留了傳統文化,又充分地利用西方已經成熟的科學、民主引領自己的國家走向繁榮富強,這也是禪宗得以在日本得到保全和發揚光大的原因。
五、結語
日本吸收禪宗較之前之后吸收別的先進文化并無二致,只要是先進的、對其統治與國力發展有益的都大膽地大方地借鑒與利用,并較為迅速地完成本土化。禪宗在日本的發展史,是和日本自身的經濟、政治、文化的發展同步的,日本給予了禪宗生存和發展的土壤,禪宗給予日本文化唯美和詩意的外形與內核。可以說,禪宗與日本文化互相依存,互為表里,日本成就了禪宗,禪宗成全了日本。在經歷了現代化之后,禪宗在日本依然充滿生機,并向世界廣泛傳播。日本文化的特點及日本人民對待外來文化與本土文化的關系方面,值得我們深思。
參考文獻:
[1]杜繼文、魏道儒.《中國禪宗通史》,南京:江蘇人民出版社,2007年
[2]鄧紹秋.《禪宗生態審美研究》,南昌:百花洲文藝出版社,2005年
[3]楊曾文.《日本佛教史》,北京:人民出版社,2007年
[4]余敦康、呂大吉、牟鐘鑒、張踐合著.《中國宗教與中國文化》(卷一),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5年
[5]伍毅敏.《論禪宗思想對日本俳諧創作的影響——以松尾芭蕉作品為例》,《貴州民族學院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08年第4期
[6][日]岡倉天心著、張喚民譯.《說茶》,天津:百花文藝出版社,1996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