樹梢上奔跑的男孩（外一篇）

祿永峰

村莊更遠(yuǎn)的地方，是一棵棵樹，穩(wěn)穩(wěn)妥妥地托著頭頂?shù)乃{(lán)天和白云。我繞著村莊跑一圈，村莊大大小小的樹也繞著我跑一圈。藍(lán)天像一頂高聳巨大的蒙古包，搭在村莊周圍的樹梢上。樹梢上盛開著一塊塊潔白的云，一切事物都像是在云里或者樹梢上移動、奔跑。

村莊里，與牛呀馬呀狗呀羊呀相比，長得最快的就要屬樹了。它從一棵幼苗到一棵大樹，總是急著向上生長，樹長得比我快多了。樹不會跟村莊人爭路，也不會跟牛、羊、馬、狗爭路，樹一輩子走的路是向上的樹路，樹走路的時候一點(diǎn)小差也不開，只是急匆匆地趕它的路。樹走路走得挺快，一不留神，我便感覺村莊被一塊塊云罩住了，被一棵棵樹罩住了，被微風(fēng)吹拂著漫過村莊的炊煙罩住了。我的目光，讓房子擋住了，讓羊群擋住了，讓遠(yuǎn)處的樹梢和白云擋住了。我被村莊包圍著，我被一切事物包圍著。

我嘗試著想瞧瞧樹梢之外的事物，看看村莊之外的世界。我曾經(jīng)偷偷地爬上許多墻頭，甚至借助一架梯子爬上位于村里最高位置的一處老宅子的屋頂，但是屋頂上的我、墻頭上的我，與天邊的白云和樹梢相比，墻頭還是太矮了，屋子也還是太矮了。我踮起腳尖也夠不著。

有一天，村莊的角角落落終于被我竄遍了，我發(fā)現(xiàn)村莊四處并不全是平平坦坦的大塬。“溝”就是村莊里一種特殊的地形，溝在低洼的地方，有深有淺，站在溝畔望去，溝像一個“凹”字型。我不得不承認(rèn)，吸引我前去的并不全是那一條溝，而是“凹”字型的溝里冒出來的那一座酷似“凸”字型的小山丘。村莊人叫它“堡子”。佇立在堡子上，溝中的飛鳥、小溪、羊群、樹梢，盡收眼底。我突然感覺自己一下子高大了起來，竟然站得比樹還高。

堡子周圍是緩緩的山坡，山坡上長著杏樹、白樺樹、白楊樹和槐樹。堡子上曾經(jīng)有人居住過，不少窯洞已經(jīng)坍塌掉了，留下一截截窯樣在陽光下閃著光。較為平坦的地方，長著的全是杏樹。我之所以不止一次光顧那處堡子，是因?yàn)橄矚g那些茂盛的杏樹。堡子比溝高一截，比村莊的大塬低一截。這一高一低，堡子的春天似乎總是比塬上提前早到一步。塬上的杏花還是花骨朵，堡子上的杏花已經(jīng)綻放了。待我每年奔跑著趕往杏花爛漫的堡子腳下時，嗡嗡的叫聲已經(jīng)傳到耳畔，我知道那一準(zhǔn)是從哪兒奔波趕來的一群群蜜蜂，已經(jīng)捷足先登初春最美麗的堡子了。

春天里，來到堡子上，有杏花和蜜蜂做伴，我快樂地圍繞著堡子上的杏樹跑來跑去。腿腳困乏了，我就地躺在杏樹下那些剛剛冒出新芽的綠草上。風(fēng)像一把梳子，輕輕地精心地仍然為堡子梳妝打扮著。堡子像個俊俏的小姑娘，蜜蜂來了，風(fēng)來了，我來了，守住堡子遲遲不愿離去。我瞇上眼睛，蜜蜂還不時嗡嗡地叫著，泥草味、花香味溢滿周圍。那一天，一個曾經(jīng)在樹梢上奔跑過多年的村莊男孩，就這么幸福地躺在春天熱突突的大地上，陪伴著杏樹開花，蜜蜂采蜜！

杏樹的花期過后，盼著盼著，綠茸茸的酸杏子便開始從干癟的花里露出來了。這是一年里最鮮的水果。望著很繁很繁的綠杏子，我不知不覺地已經(jīng)從杏樹上爬了上去。有了吃杏子那一次次經(jīng)歷，我學(xué)會了爬樹，開始是像螞蟻一樣，小心翼翼，后來不僅僅爬杏樹，還爬別的樹。

爬樹，對村莊的男孩來說，大多都會像我一樣無師自通。我爬過的大樹并不都是杏樹，不少還有其他長得太擠太矮的樹。若一棵樹的樹梢扯得過大，就會不知不覺地遮住了其他樹，甚至擠得其他樹沿著自己的樹路走不上去。若硬是要屈就自己而斜著身子生長，那會長成歪樹，村莊不應(yīng)該有這樣的樹。村莊的大地，能夠容得下每一棵好好向上生長的樹。

于是，我在一根長繩子的一頭系上斧頭，一頭系在我的皮帶上，爬到樹頂再用繩子像釣魚一樣釣上地上那把斧頭。一只手抱住樹身，一只手掄起斧頭，落在樹杈的枝丫上，整個樹搖搖晃晃起來，白花花的木屑紛紛飄落到地上，樹枝鋪在地上。這樣整枝砍落，我不知道樹疼不疼，樹會不會記恨我。我只是覺得，每棵樹都應(yīng)該有自己的一條樹路，砍掉一棵樹上過多的樹枝，讓樹自己盡量向上生長，讓其他樹也盡量向上生長。這種認(rèn)識，至今我認(rèn)為自己當(dāng)年并沒有做錯什么事。

追著太陽跑的向日葵花

我剛出屋門，院子里的向日葵花便朝著我使勁地笑，是不是它們遇到了什么特別開心的事兒，露出亮堂堂的牙齒，笑得是那么燦爛。村莊里再沒有什么花開得像向日葵花那么大，那么美。

我不由設(shè)想，要是村莊里有成片成片的向日葵花，那該多好啊。成片成片的向日葵花，一定比麥田里起伏的麥浪好看多了，也一定比吊在半山洼上的那一棵棵杜梨樹花好看多了。可是，村莊人根本不會成片成片地種植向日葵，大多數(shù)向日葵，也都是星星點(diǎn)點(diǎn)地種植在宅院的空地里，別的地方幾乎沒有。

我為村莊缺少成片成片的向日葵花深感遺憾。我想那些成片成片的向日葵花，也一樣是成片成片的果實(shí)。可是田里的地都是留給高粱的，留給小麥的，留給玉米的，留給蕎麥的……似乎沒有一丁點(diǎn)地是留給向日葵開花的。于是遇到每年春播時節(jié)，一想到向日葵那誘人的花和一粒粒果實(shí)，我便不自覺地在宅院里種上向日葵。我盼望著它像樹一樣盡快生長起來。

向日葵種下還沒幾天，一個個幼苗就彎彎曲曲地從土里鉆了出來，又沒有經(jīng)過多少天，它便急急匆匆地長出了莖稈和葉子。它似乎鉚足了勁，吸足了養(yǎng)分，朝著一個開花的夢追趕。見風(fēng)就長——向日葵就是一棵樹，它總是壯壯實(shí)實(shí)的，不需要施肥，也不需要澆水;葉子緊挨著葉子，似小手挽著小手，整齊劃一地向著太陽賽跑。

待向日葵開花了，太陽笑了，向日葵也笑了。向日葵昂著頭笑，向日葵追著太陽笑。你聽！向日葵笑出了聲音，驚動幾只麻雀飛走了，驚動幾只螞蟻掉到地上了。幾天后，向日葵的笑聲驚動了我。向日葵的花盤還沒有完全綻放，它慢慢地打開，似乎向著太陽吐露自己的心聲。白天太陽一升起來，向日葵花和葉子便朝著東方，等待著太陽一點(diǎn)一點(diǎn)升起來。一整天，它都全神貫注地凝視著太陽，不時調(diào)整自己的方向。直到太陽落山，它還繼續(xù)朝著西方張望，一副依依不舍的模樣。我想，它或許是一整天追著太陽跑累了，暫且朝著西方歇息歇息吧。

接下來，真正驚動我的還是發(fā)生在第二天清晨的事情。那天天剛蒙蒙亮，太陽還沒有露出來，我去看向日葵花時，向日葵花和葉子已經(jīng)齊刷刷地朝著東方了。可是，這眼前的情景為什么跟我昨晚看到的不一樣呢，昨晚天黑前向日葵花和葉子還是朝著西方的呀！它是什么時候跑到東方的，難道是它清晨的某個時刻一下子跳向東方的？

佇立在一棵棵向日葵下，我疑惑不解，向日葵花笑而不語。我準(zhǔn)備追著向日葵花跑，就像向日葵花追著太陽跑一樣，觀察向日葵花夜晚里的行蹤。連續(xù)兩日清晨，我起了個大早，卻都撲了空。天不是還黑漆漆的嗎，沒想到，向日葵花和葉子比我還動身得早，它們已經(jīng)朝著東方了！后兩天，我半夜去看向日葵花，發(fā)現(xiàn)向日葵花既不朝向西方又不朝向東方，這一定是向日葵夜晚也在忙著趕路，把自己白天跑過的路再逆著方向跑回去。

向日葵花心里裝著的全是太陽，它追著太陽邊跑邊開，向日葵花就是給太陽怒放的。直到有一天，待到向日葵花盤成熟、花瓣落盡，一天夜里，向日葵花盤從西邊跑回東邊，不再追著太陽跑了。或許是向日葵日夜兼程，追著太陽跑得太累了吧。——跑不動了，向日葵依然托著沉甸甸的花盤，朝著東方，迎接太陽升起來，完成生命一次完美的輪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