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閆今的詩作,我首先驚嘆于這位年輕的寫作者,在經驗、感覺和想象層面的獨特性與言說的自由。她的詩極具個人意識,在“經驗”之層面很有現代性。她的感覺與語言之間,似乎缺乏現代漢語的某些成規或約定,感覺直接呈現為“象”(似乎不是可以去捉摸的“意象”,也許“語象”更準確),無任何過渡,讓人突兀又讓人驚喜。比如《棲烏》:“午夜鐘聲僅用于‘當一一敲擊我的腦殼。散去/猛虎若干。不能完全,高溫和兩具高溫,像浮云般沉轉/你喚我老瘋子吧,要什么可否、可否。盡去撕衣裂帶/我眼睛里的紅綸,你要對開,三開,四開?……”這里的“鐘聲……散去”之間,有的人可能會如是敘述如“猛虎若干”,但在閆今這里無“如/若……”,這種意象與意象之間的獨立,并列式的結構,帶來的是詩歌意蘊的彌散。閆今詩歌所敘述的感覺、經驗,是非常內在的,詩歌里的她,似乎對文明、教育、知識、禮儀所給予現代人的“規訓”一無所知,只在乎意象化地、有時看起來幾乎“不知所云”地呈現個人內在的情緒與感覺。在人之“不可言說的言說”與詩所達到的言說之限度之間,閆今的詩出示了一種高難度的范本。
《和解之詞》也許與性與愛有關。其中的感覺極為細膩、真實,讓人顫栗。“一些預感式悲劇微塵般漂浮在黑暗中,它們歡快地黏結,/和碎化,隨意寄生。”“悲劇”與“歡快”在這里的并列,奇特而真實。“我往常獨自啜飲的輪廓,模糊,如此,敏銳。此時蜷得更緊,幾欲斷裂。”“輪廓”可以蜷縮與斷裂,此意象甚是高妙。“嘆息這,誘人的顫栗,溫柔,耳垂滴血。”“在絕望的天幕降臨時,我愛,給所有人/讓路。”“溫柔的顫栗,我將撫慰你如同嬰孩。我將赤裸,/要你的猩猩之唇音樂一樣落下,高低緩急,凹痕四布。”愛之中的激情與顫栗,本是浪漫主義文學的高潮部分,但在現代詩這里,其感覺、情緒、想象、經驗和記憶的意象化表達,最小意義單位呈獨立性、斷裂式的敘述,這些言說方式使那“顫栗”發生了更廣闊更深遠的意義的彌散。但可能正是這種語言/意義狀態才能對應那種“愛之中的激情與顫栗”,我不知道閆今是否喜愛羅蘭·巴特的《戀人絮語》,但她的寫作確實呈現出這種“絮語”之風。
不過,閆今詩歌的特色也正是她的問題,我相信許多讀者會覺得她的作品很難解。朱自清當年批評李金發的詩歌時有如下說法:“他的詩沒有尋常的章法,一部分一部分可以懂,合起來卻沒有意思。他要表現的不是意思而是感覺或情感:仿佛大大小小紅紅綠綠一串珠子,他卻藏起那串兒,你得自己穿著瞧。……許多人抱怨看不懂,許多人卻在模仿著。他的詩不缺乏想象力,但不知是創造新語言的心太切,還是母舌太生疏,句法過分歐化,教人像讀著翻譯:又夾雜著些文言里的嘆詞語助詞,更加不像一一雖然也可說是自由詩體制。”詩壇之“異軍”、比喻之難解,各類創造性的展現……這些當年新詩現代性之標桿一一《微雨》的特征,閆今詩作似乎也有。她的寫作極為“自由”(這絕不是口語詩的那種自由),不顧忌現代詩與漢語詩之規訓,意識所到之處,意象性的語言隨即展開。這是她的絕技,也是讓讀者望而卻步的地方。文學寫作的有效性,介乎個人經驗與公眾接受的知識結構之間,此有效性乃是二者之間的艱難平衡。寫作太個人化,則淪為個人囈語;太吻合公眾之知識結構,則是庸常之作。滿有創新之才情的閆今,在此可能要多加注意。
“創造新語言”也是一個問題。在閆今的詩中,似乎現代漢語已經無法跟得上她的意識流動之速,她必須重新造詞,“你的牙齒與一肩帶”、“清晨霧中濕漉漉的枝條到晚上一便恢復了就木的狀態/失算。我這個才決心剃度一便消弭于混沌的庸人。”她不得不對自己的詩作注:“詩句中符號‘-作停頓用。”她在漢語中多次使用英文連字符,其意在強調兩種不甚相干的事物在“我”的敘述中的關聯性。這是她在寫作中的勇氣,但也讓人懷疑其作品在現代漢語語法方面的合法性。
榮光啟,首都師范大學文藝學博士,任教于武漢大學文學院曾獲“中國十大新銳詩評家”和湖北省文藝評論獎等獎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