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慈欣

如果把人類文明的整體看作一個嬰兒,那也是一個早產兒。文明的發展速度遠快于自然進化,人類實際上是用原始人的大腦和身體進入現代文明的。那就有一個可怕的問題:如果沒有外界照顧,人類文明這個嬰兒是否將永遠無力走出自己的搖籃?
20世紀50年代末至70年代初被當作黃金時代——在發射第一顆人造衛星后僅3年多時間,第一名宇航員進入太空;其后僅8年多時間,人類就登上了月球。但很快,阿波羅登月計劃因資金中斷,取消了剩下的飛行。之后,人類的太空探索就像一塊在地球重力場中拋起的石頭,達到頂點短暫停留后急劇下墜。阿波羅17號最后一次登月是一個重要的轉折點,其后,人類太空事業的性質悄然發生了改變,太空探索的目光由星空轉向地面。阿波羅17號之前的太空飛行是人類走出搖籃的努力,之后則是為了在搖籃中過得更舒適。太空事業被納入經濟軌道——產出必須大于投入,開拓的豪情代之以商人的精明,人類心中的翅膀折斷了。
回頭看看,人類真的想要走出搖籃嗎?20世紀中葉的太空探索熱潮,背后的驅動力是冷戰,是對競爭對手的恐懼和超越的愿望,是一種顯示力量的政治廣告——人類其實從來沒有真心把太空當作未來的家園。
人類文明要想在人為或自然的環境變化中長期生存,只能把環境保護由被動變為主動,整體性地調整和改變地球環境。比如為緩解溫室效應,人們提出了多種方案,包括在海洋上建立大量巨型太陽能蒸發站,把海水蒸發后噴入高空,增加云量;在太陽和地球間的拉格朗日點,給地球建造一面巨大的遮陽傘。這些工程無一不是史無前例的超級工程,其規模之大,如上帝的手筆,所涉及的技術,都是在科幻作品中才有的超級技術,其難度遠大于太陽系內的星際航行。
除了技術上的難度,從經濟層面上看,環境保護與太空開發十分相似:都需要投入巨量資金,初期都沒有明顯的經濟回報。但人類對環保的投入與對太空的開發相比,大不成比例。以中國為例,“十二五”規劃中計劃投入環境保護的資金為3萬多億元人民幣,但對太空探索,只計劃投入300億元左右。其他國家也差不多。
太陽系中有著巨量資源,人類生存和發展需要的資源,從水到金屬再到核聚變燃料,應有盡有。按地球最終養活1000億人口計算,整個太陽系的資源總量可以養活10萬個地球的人口。
現在,我們看到了一個事實:人類放棄了太空中的10萬個地球,只打算在一個地球上生存,而生存手段還是環保,一項與太空開拓同樣艱巨、冒險的事業。
同環保一樣,太空開發與技術進步是互動關系,太空開發會促進技術進步。在阿波羅工程之前,美國并不具備登月的技術,相當一部分技術是在工程進行中開發的。核裂變技術在地球上已成為現實,實現太空核推進并不存在不可逾越的障礙;可控核聚變雖還未實現,但只存在技術障礙,而不是理論障礙。
我們要看到這樣一個事實:40多年前,登月飛船上的導航和控制計算機,其功能只相當于蘋果4代手機的1‰。
太空開拓與過去的大航海時代相似,都是遠航到一個未知領域,為了人類的生存空間,開拓一片新的天地。大航海時代的開始是哥倫布發現新大陸,哥倫布的航行在當時得到了西班牙伊莎貝拉一世女王的支持,但女王自己也供不起這支船隊。據說她把自己的首飾都典當了,資助哥倫布遠航。事實證明,這是最明智的一筆投資,以至于有人說世界歷史從1500年開始,因為那時候人們才知道整個世界的全貌。
現在,人類正處在第二次大航海時代的前夜。現在我們比哥倫布有優勢,因為哥倫布看不見他要找的新大陸,在大西洋上航行了很多天還沒見到陸地,那時候他內心肯定充滿了猶豫、彷徨。而我們要探測新世界,抬頭就能看到,但現在沒人來出這筆錢。
也許,人類文明作為一個整體,就像人類的個體嬰兒一樣,在沒有父母幫助的情況下,真的永遠無法走出搖籃。
但從宇宙角度看,地球文明是沒有父母的,人類是宇宙的孤兒,我們真的要好自為之了。
(張甫卿摘自《知識窗》2019年第4期,勾 犇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