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媛
摘要:對于成長于日本殖民深化的上世紀30年代的臺灣跨語作家一代,國族敘事無疑是其文學創作的重要一部分。在跨語作家的前期創作中,他們多以反日、抗日的反殖民書寫表達民族立場——對“漢人本位”的中國的認同。然而,這樣鮮明的反殖立場與國族認同,解嚴之后便漸漸被宣揚本土獨立性的“臺灣意識”所取代,而葉石濤與鐘肇政即代表了其中兩種典型的書寫路徑。本研究意圖以二位跨語作家分別于“白色恐怖”結束后、解嚴前(60-70年代)與解嚴后(80-90年代)發表的主要作品為分析對象,分析二人“臺灣意識”建立路徑的差異所在,討論其合理與不合理處,再進而探討跨語作家于解嚴前后國族認同轉向的現實與歷史原因,揭露所謂“臺灣意識”在疏離于大中華框架之后的自相矛盾處境。
關鍵詞:跨語作家;葉石濤;鐘肇政;國族敘事;臺灣意識
中圖分類號:I207文獻標識碼:A文章編號:1006-0677(2019)3-0054-09
一、跨語作家之國族認同轉向問題概述
臺灣學者余昭玟曾對“跨語作家”做過如下定義:“在時間上,跨語一代小說家跨越了日據時期到戰后兩個階段:在語言上,他們從日文書寫跨越到中文書寫,作品發表時間則自戰后的40年代迄今,此種中文小說成為其一生創作的主要代表,臺灣文壇上主要的跨語一代小說家有葉石濤、鐘肇政、鐘理和、陳千武、吳濁流等人。”①
區別于光復前即依靠日文寫作成名、光復后亦有一定跨語寫作嘗試的楊逵、龍瑛宗、張文環等,以葉石濤、鐘肇政為代表的跨語作家戰后成名、以中文寫作為創作成就代表。更重要的是,以作家代際劃分,后者比前者年幼一輩,年少求學即遇上轟轟烈烈的“皇民化”運動,接受了所謂“皇民榮譽”“對支那(中國)圣戰”等背離民族屬性的價值灌輸,因而,對于他們而言,身份認同的轉向顯得更為艱難,國族寫作的矛盾性亦更為突出。
在跨語作家的前期創作中(本研究主要關注“白色恐怖”之后、“解嚴”之前的60至70年代),他們多以反日、抗日的反殖民書寫表達民族立場——對漢人本位的中國的認同。通過塑造殖民者與被殖民者之間的矛盾對立關系,揭露殖民同化的本質即為掠奪,是對“皇民化”教育背后的殖民主義邏輯的一次嚴肅反撥。在跨語作家的日本想象中,殖民者是虛偽、殘暴而近乎偏執瘋狂的軍國主義惡魔,對殖民者的批判構成其“中國意識”的根基。
然而,這樣鮮明的反殖民立場與國族認同,解嚴之后便漸漸從跨語作家的創作中褪色。實際上,在70年代的鄉土文學運動中,便頗可窺見以葉石濤為首的本省作家“臺灣意識”的萌芽,同為左翼作家的陳映真曾對其提出警告,指責其已成為“用心良苦的分離主義者”。
葉石濤與鐘肇政正是此后文學界“臺灣意識”的主力先鋒,在解嚴初期的80年代,二人同時轉向原住民文學創作,試圖以土著的原住民視角表達對“外來者”統治不合理性的反抗,意圖從族群上疏離于國民政府的民族主義論調;除此之外,二人亦多有作品強調本省人在國民政府統治下的弱勢處境,從而進一步將“臺灣意識”分離于“中國意識”之外。
在這些本土書寫中,作者對于殖民關系乃至“殖民性”的重新定義成為凸顯本土意識的一種手段,或者說,殖民書寫與國族認同實際上構成了策略與目標的關系,葉石濤與鐘肇政即代表了其中兩種典型的書寫路徑。在前者的本土書寫中,其試圖將臺灣塑造為長期遭受外來殖民的歷史受難者形象,而“殖民者”的指涉范圍則從日本擴大到荷蘭、滿清乃至國民政府。然而,當他居于本省的自我保護立場,從而因國民政府的外來性而將其定義為殖民者的同時,也抹殺了臺灣島上漢民族的同根同源性,忽視了本省人的祖先亦曾是暴力入侵的外來者的事實。
而鐘肇政的本土書寫則更為詭異。如果說葉石濤仍堅守著殖民者與被殖民者之間不平等的鴻溝,鐘肇政則似乎有些“歷史失憶”的癥狀。他“忘記”了曾經身處社會底層而遭受日本殖民者霸凌的悲慘過往,轉而采取親日策略,通過對殖民現代性的過度美化以抗拒國民政府的失序統治,這種對異族與本族情感的混淆、對殖民現代性不加判斷的擁護,不僅抹殺了殖民掠奪的本質,也導致了主體性邏輯的畸形發展。可以觀察到,無論是葉石濤抑或鐘肇政,解嚴后,他們的創作皆以抨擊國民政府、建立臺灣本土意識為導向,雖然書寫策略不同,但二人作為跨語一代,對殖民關系與國族認同議題的態度轉變十分值得深思。
二、殖民性與外來性的混淆:葉石濤的“臺灣意識”建立路徑
分析葉石濤的國族認同變遷,應著重關注其文本中對殖民性與外來性二者關系的定義。無論在解嚴前抑或解嚴后,如何界定他者相對于臺灣的“內外”關系,始終貫穿在其國族敘事當中,成為其塑造角色、架構情感的價值導向。
葉石濤在文本中塑造了各式各樣與自身背景相似的精英知識分子形象,并透過渲染筆下人物對抗暴力統治時的不同抉擇,傳達出基于臺灣本位的對于自我民族歸屬與外來政治暴力的立場。然而,相較于在解嚴前作品中將祖國大陸與日本殖民者做情感上鮮明的“內外”區分,葉石濤在解嚴后作品中卻修改了此一界定,轉而將殖民暴力的矛頭指向了一切相對于臺灣島的外來者,從而將來自祖國大陸的國民黨政權同樣劃歸至對立于臺灣本土的殖民陣營,至此,其國族立場逐漸顯現出混淆自身漢民族根源性的自相矛盾趨勢。
一定程度上,葉石濤代表著島內精英知識分子對自我的高度認同,以及對外來者的敏感與排斥,但這種混淆了殖民性與外來性的認知,也讓其“臺灣意識”的建構喪失了民族性根基。以下以葉石濤解嚴前的3篇短篇小說與解嚴后的兩部短篇小說集為對象,分析其國族認同的轉向以及建立“臺灣意識”的書寫策略。
(一)《獄中記》《叛國者》《鸚鵡和豎琴》:愛國的“叛國者”
葉石濤于1951年以“叛國”之罪名被捕入獄,1954年獲釋出獄,此后將近10年停止文學創作,直至1965年再次發表小說《青春》。此后,自1965年10月至1970年底,葉石濤共發表39篇短篇小說,這些作品組成了70年代鄉土文學運動爆發之前葉石濤思想動態的文學佐證,對于解讀解嚴前葉石濤在各類社會議題上所持立場有著重要價值。
其中,《獄中記》(1966)、《叛國者》(1967)、《鸚鵡和豎琴》(1971)三篇可作為此一時期葉石濤國族敘事作品之代表。葉石濤將故事背景設定在光復前夕(1944-1945),此時民族矛盾攀升至頂點,臺灣社會局勢動蕩卻漸趨明朗,葉石濤以極富感染力的英雄主義筆調渲染著愛國青年的反殖反暴行動。正如上文所分析,葉石濤在其文學文本中所塑造的人物,往往帶有自身的投影,但其筆下的高級知識分子們,又在民族立場上超越了日據時代的葉石濤本人,他們早早地認清了殖民暴力的本質,并對回歸祖國大陸心向往之,是勇于反殖反暴甚至為之獻出生命的進步青年形象。
譬如《獄中記》中,在殖民苦難的刺激下,主人公李淳產生了最初的民族意識:“要是臺灣不再是日本人的殖民地,要是我們能以萬鈞之力扭轉歷史,重新做一個中國人,不是許多苦難都迎刃而解了嗎?”②之后,在面對昔日同窗菊池檢事對其“叛國”的拷問時,他又以“你是日本人,而我是漢民族的一分子”③來駁斥“叛國”罪名的不成立。李淳對于菊池以日本人立場所作出的爭辯未有微詞,甚至在戰后聽聞菊池剖腹自殺時認為他是真正的“日本精英”,然而,他始終清晰地劃分對方與己方的民族歸屬,而成為一名戰時兩岸通訊員,自然也是出自“重新做一個中國人”的內心愿望。可見,在葉石濤解嚴前的國族認同中,他將日本與中國大陸作為相對于臺灣的“外”與“內”來看待。不過,他對前殖民者并不抱有完全的惡意,而是肯定從自我民族立場出發的一切有益于自身發展的行為。
這種區分內外、界定日中臺三者在民族歸屬上同一與否的書寫策略始終在延續。《叛國者》中,同樣選擇投身地下抗日事業的青年翁律夫對前來監視他的日本檢事赤木兵太聲稱:“我到底叛了什么國?我壓根兒就不是所謂‘大日本帝國的臣民,我是不折不扣的漢民族!”④《鸚鵡和豎琴》中,日軍見習軍官李淳聽聞意大利領事對日本帝國的“叛變”,他身為編制上的日本軍人卻為之感到歡喜:“雖然我身陷日本軍營之中,翻身不得,但我何嘗沒有希求過日本帝國在一日壽終正寢?日本帝國的轟然瓦解,是我們六百萬被奴役的島民夢寐以求的。”⑤意大利人為促進反法西斯而積極推動臺灣的回歸,令個體與家國命運之交織直觀地呈現在其面前,從意大利人的立場來看,他認為那是“正當的,愛國的,誰不想自己國家走向富強康樂之路?誰不需要自己國家的人民享受自由民主?”⑥無論是翁律夫抑或李淳,無論是親處抗日前線抑或身為旁觀者,他們的“祖國意識”皆表現為相對于異族的漢民族認同;此外,葉石濤所宣揚的并不是一種狹隘、排外的極端民族主義,而是強調民族立場對于個體的重要性,主張個體為融入家國、發展族群而貢獻出自己的力量。
從以上作品來看,解嚴前,葉石濤在國族認同議題下所設置的人物形象與故事模式具有一定的延續性,甚至形成某種固定的程式。葉石濤所偏愛描寫的勇于檢視自身日式教育背景,追尋祖國認同并為之奉獻自我的精英青年形象,代表著彼時的他對于自我、對于一代臺灣知識青年超越于現實環境之上的期許,透露出其鮮明的國族立場與歷史野心。
(二)《臺灣男子簡阿淘》與《西拉雅末裔潘銀花》:外來即罪惡
葉石濤小說在主題上一向指涉廣泛,且時空跨度極大,從國族認同、族群融合再到性別情欲,從荷治、明鄭、清治、日治再到國民政府遷臺,顯示出其將臺灣歷史文學化的敘事野心,正如臺灣成功大學的郭漢辰所言:“在臺灣歷史的發展上,葉石濤無論在其臺灣文學主體論以及小說的呈現上,他都以臺灣整個源遠流長的歷史,觀看其發展。接著究察臺灣如何被殖民、被哪些外邦異族所殖民,被殖民的歷史又怎么進行,都有一個線性的歷史脈絡可以追溯了解。”⑦從臺灣的歷史版圖中挖掘并定義長久以來籠罩在島嶼之上的殖民與被殖民關系,從而獲得臺灣獨立于外部的歷史解釋,是葉石濤獲得國族認同的基本策略。解嚴前,葉石濤將這樣的外來批判邏輯大體上運用在對異族統治的清算上,即17世紀的西班牙、荷蘭殖民者與后來的日本殖民者,而對于明朝鄭成功的登島則持相對正面的態度,對其保留了漢人本位的民族內部立場。然而,在這樣一種歷史視角當中,過度渲染殖民者的外來性,批判其對島嶼原有社會資源、秩序的侵占與破壞,自然容易將殖民性與外來性輕率地劃上等號。
解嚴后,言論環境的逐漸開放再加上其個人對于國民政府前期統治的負面體驗,使得其國族敘事逐漸偏離民族主義立場,轉而將國民政府也等同為外來的殖民政權,否定其統治的合理性。由此,葉石濤不僅陷入對殖民關系與臺灣歷史地位的誤判,也陷入一種前后自相矛盾的邏輯悖論當中。以《臺灣男子簡阿淘》(1990)與《西拉雅末裔潘銀花》(2000增訂)這兩部短篇小說集為例,二者雖為小說集,卻同樣有著貫穿始終的主人公,使得這些破碎的故事片段彼此粘合成一部完整的個人成長史,再放大成為臺灣特定時代與族群的縮略史。
《臺灣男子簡阿淘》中的青年簡阿淘,積極投身于“二二八”事件之后的群眾反暴運動,在官民矛盾迅速升級為省籍對立的時代洪流當中,簡阿淘從一位向往祖國文化的知識青年,逐漸走向了臺灣本土論的陣線。借簡阿淘與其同伴之口,葉石濤將國民政府定性為“法西斯”政權:“光復后民不聊生和文化價值感的沖突,使他們心里都有揮不去的挫敗感,他們朦朧地意識到唯有摧毀法西斯統治,才能把滿目瘡痍的臺灣重建起來,引導臺灣走向自由民主之路。”⑧可見,國民政府亦成為了葉石濤筆下臺灣歷史版圖中外來殖民的一環,而當其試圖將法西斯的罪名加諸國民黨政權,他再次采用了內外區分的書寫策略,令主人公處在主觀的文化隔離與情感疏離當中,恰如簡阿淘對于辜雅琴有關兩岸勞苦大眾聯合起來創建新國家的暢想的不認同:“我們對祖國大陸消除不了陌生感,那祖國對我們而言,只不過是遙遠的異鄉,在實際生活上并不具有任何意義。我們雖然同情被欺壓、被剝削的廣大中國民眾,但是我們更關懷的是如何從陳儀的惡政下求得解放。我們臺灣民眾的再解放并不需要和祖國大陸的解放運動取得聯系。我們相信四百多年的臺灣歷史,已經使臺灣人締造了共同的歷史命運,唯有臺灣人本身站起來,才能把臺灣建設為‘臺灣人的臺灣這樣的一個天堂。”⑨
來到簡阿淘的時代,祖國大陸的國族意義被葉石濤幾近抹除,他反抗來自祖國大陸的外來政權,也不愿意與現時的彼岸發生政治上的聯系,從而將臺灣本體視為獨立的“內”,這已足以說明葉石濤在國族立場上“內外觀”的顛覆。
相較于《臺灣男子簡阿淘》較為單純的國族敘事,《西拉雅末裔潘銀花》則是葉石濤融合了種族、性別與國族等議題的文學產物。在潘銀花的故事中,葉石濤進一步將基于地域空間分別的臺灣與祖國大陸的“內外”之分,擴大為文化與種族上的“在地者”與“外來者”之間的分歧。潘銀花是一位生活在現代社會中的西拉雅族女性,而對其“末裔”身份的強調,則映照著當下臺灣族群融合與原住民生存之現狀。在這樣一個以種族與性別為主要議題的故事當中,葉石濤依然顯露出其國族敘事野心,他將潘銀花作為原住民的種族身份與生理上作為女性的情欲身份重疊,賦予其原始而未經開發的陰性臺灣的象征寓意,而潘銀花與5位漢人男性相繼發生情感糾葛與性愛關系,則象征著陽性的、男權的漢人社會與原始臺灣之間開始產生實際聯系——這其中既包括駐臺歷史悠久的福佬人,也包括光復后渡海來臺的唐山兵。在這5段情欲關系中,葉石濤有意賦予潘銀花某種程度的情欲自主權,使她同時扮演著“主動者”“被動者”等多種性角色,由此指向歷史上臺灣族群融合的復雜狀況。
潘銀花并不是任憑外來者宰割的弱者,她被塑造為具有包容與堅毅品格乃至家庭支配權力的“大地的女兒”,憑借財富的累積獲得了對抗男權宰制的力量,這便構成了葉石濤對臺灣主體的想象,以及對于臺灣族群融合這一歷史傳統中權力秩序的思考。而反觀文本中的5位漢人男性,他們或笨訥而懦弱,或暴虐而不負責任,作者有意使他們與女主人公拉開距離,正傳達出對漢人政權的不信任乃至不屑態度。以原住民女性為本位,葉石濤試圖達成本土臺灣對外來者的在地審判,諸如潘銀花因府城龔家只愿讓她做二少爺的小妾而堅決地帶著孩子離開,再如她對于為解決獸欲而對其施暴的唐山兵的反感轉而同情,皆傳遞出與漢民族本位的主流視角的決裂態度,以及對“漢人規則”的不屑一顧。
綜觀全書,以原住民女性視角看待族群融合,其用意正如徐國明在《女性性欲的再現與批判》一文中所指出的:“葉石濤的‘多種族論述企圖以臺灣原住民族作為臺灣/中國切割的詮釋資本,自然而然地將原住民族納編其內,并且,透過與之混種、混血達到確立臺灣主體位置的目的。”⑩原住民潘銀花正是葉石濤關于臺灣文化獨立于中華文化論述的一個支點,而對于施暴唐山兵毫不留情的丑化,則更顯現出葉石濤對于官方意識形態的顛覆意圖。然而,葉石濤企圖以批判外來者(尤以國民黨政權為突出)對臺灣本土的暴力侵占作為建立“臺灣意識”的基礎,卻也使得自身的漢人身份失去了根基,為此,他選擇在時空設置上有意跳過漢人入臺時期,掏空了本省人在入臺初期對原住民同樣施予的政治暴力,但無論如何,這仍然無法抹去臺灣島上漢民族血緣同一性與臺灣文化從屬于中華民族文化的必然性。
無論是《臺灣男子簡阿淘》抑或《西拉雅末裔潘銀花》,在這些帶有“新歷史主義”色彩的文學作品當中,葉石濤試圖通過重塑歷史以定義臺灣與祖國大陸的“內外”之分,進而渲染國民黨政權的殖民色彩,表達對臺灣人本土利益的關注,但正是對于現世政治矛盾的過度放大,使得他在追究歷史的過程中犯下根本性錯誤,陷入自相矛盾的困局。
三、殖民性與現代性的失調:鐘肇政的“臺灣意識”建立路徑
分析鐘肇政的國族認同變遷,應著重關注其文學文本當中的日本想象問題,關注其對于殖民性與現代性二者主次關系的選擇與呈現。
鐘肇政作為日據時期臺灣底層出身的中等知識分子,其殖民經驗是兩種社會身份的交融產物,雜亂的底層生活環境使得他自幼年便目睹深重的殖民壓迫,對于畸形殖民關系下臺灣人的沉重命運有著根源于血脈的體認;然而,在接受中等教育的過程中,軍國化、皇民化的烙印卻又嚴絲密縫地深入成為其知識背景的底色。長時間掙扎于兩種相異的價值體系的拉扯中,無論是在解嚴前抑或解嚴后,鐘肇政都習慣于通過表明對前殖民者的情感態度以獲得對自身的身份認同,可以說,日本想象是鐘肇政國族認同形成的一個重要支撐。
在其解嚴前作品中,鐘肇政主要記錄了日本殖民者施加于臺灣民眾的苦難,由此歌頌勇于反抗殖民暴力的臺灣人形象;而在其解嚴后作品中,鐘肇政卻一反常態,通過渲染殖民現代性與“日本精神”,在刻意親近前殖民者的基礎上表達對反抗國民政府統治的臺灣人的正面情感態度。兩者雖皆旨在突出“臺灣人”,但卻逐漸陷入為了剝離臺灣與祖國大陸的關系而忽視殖民本質,從而令本土立場失去根基的迷局。以下以鐘肇政分別發表于解嚴前后的兩部代表作品為分析對象,對比其國族認同的轉變以及建立“臺灣意識”的基本書寫策略。
(一)《濁流三部曲》:臺灣青年的“江山萬里”
鐘肇政在長篇小說創作上,有著強烈的史詩建構意圖,從而多形成系列性的“大河小說”。《濁流三部曲》(以下簡稱“三部曲”)中的三部作品,即是以核心的主人公形象、特定的時空線索貫穿與組織而成的。三部曲作為光復后跨語作家群體在臺灣史詩敘事中的第一次嘗試,更作為具有濃厚自傳色彩的作品,對于探究解嚴前鐘肇政獲得祖國認同的思想過程具有十分重要的價值。
農村知識青年陸志龍是貫穿三部曲的核心人物,比照鐘肇政的個人經驗,可以發現,陸志龍在個體與國族命運的交織中逐漸由迷茫走向覺醒的階段性過程,正是青年時期鐘肇政的自我投射,承載著其對于風云變幻的時代環境下臺灣知識青年應當何去何從的思索。在《日據時代的臺灣新文學運動》一文中,鐘肇政在談及自己的兩部三部曲時提出:“我們盼望我們中國人以后可能有什么樣的遠景,我便在作品中間接地、隱含地表現我的觀點。”因而,陸志龍的成長之旅,亦是鐘肇政基于“中國人”立場出發而刻畫的民族心靈之旅。
在實現祖國認同的過程中,鐘肇政筆下的陸志龍,經歷了一個復雜而曲折的由皇民化教育產出的“日本國民”逐漸向萌生了漢民族意識與反殖民意識的“革命者”轉變的過程。實際上,這也正投射出光復前后臺灣知識青年較具代表性的國族認同變遷路徑。而對大量在臺日人形象的塑造,則恰好用以襯托陸志龍在殖民環境下走向暴權對立面的思想成長歷程,因而,祖國想象與日本想象始終以一體兩面的形式共存著。
在首部《濁流》中,陸志龍剛剛中學畢業,隨即進入家鄉的公學校擔任一名助教。在本書中,鐘肇政塑造了許多本性單純善良的日本人形象,再加上工作環境的相對簡單,使得主人公起先對于殖民矛盾并沒有太深刻的體會,仍然處于“既認為自己是臺灣人,也認為自己是個日本人”的認同模糊期。陸志龍對于殖民暴力的本質產生初步認識并轉向“中國人”認同的轉折點,則是在他目睹了以學生“羅斯福”家為代表的大多數臺灣底層民眾的艱辛處境,并受到好友葉振剛的“臺灣回歸中國”言論啟發之后。這種由外部刺激促成的自省,使得主人公當下既認定日本人與臺灣人的關系“只不過是主人與奴隸,或者說根本是敵對的”,但也仍然“不曉得有什么事實足以促使我把日本人當仇敵來看待”,由此可見其對日人情感態度之擺蕩與思想轉變的偶然性。
在第二部《江山萬里》中,從彰化青年師范學校畢業之后,陸志龍與他的臺人同學們被一同召集入伍,組成了駐扎在大甲的學徒兵部隊。由于所處環境的急劇改變,殖民暴力與殖民關系終于剝去所有溫情的外殼,而顯露出其最為丑陋的面貌。在光復前夕這一宏觀故事背景之下,陸志龍被席卷到這一場世界性的反殖民戰爭當中,并成為一名象征著殖民方身份的“皇軍”,然而,這亦恰恰成為了臺人“祖國意識”蘇醒的最關鍵時刻,在部隊這樣一個人口密集組織里,日人與臺人地位的極度不平等,頻繁爆發的對臺人暴凌事件,都讓包裹在部隊內部沖突之下的深層次的民族矛盾被漸漸推積至爆發點。這一次,陸志龍實現了從懵懂的“覺醒者”向思想堅決的愛國抗日斗士的轉變。在部隊中對殖民暴力的切身體驗,以及身邊伙伴們以實際行動進行反抗予他的精神鼓舞,皆成為了促成思想轉變的契機。
可以發現,在鐘肇政筆下,主人公對于殖民者的情感轉向是漸進性的,這一方面是因為主人公自身認識的局限,一方面亦是因為殖民活動外在上的復雜性與模糊性,但正是過程的曲折,才更顯現出作者對于漢民族認同之神圣性的體認。鐘肇政將臺灣的“江山萬里”承載于臺灣青年的思想成長之中,承載于他們不斷達成的與殖民者決裂的路徑之上。由此一路徑獲得祖國認同,構成其解嚴前國族敘事的基本模式。
(二)《怒濤》:“日本精神”的復活
在綿延半個世紀的日本殖民中,殖民者帶給臺灣的影響是多方面的,除了殖民暴力以外,還有隨著世界近代轉型大潮涌入的各類工業文明形態,在物質與精神層面上,臺灣社會皆不可避免地向近代資本主義文明靠攏。這種由外來殖民者輸入的現代性,迅速打破了臺灣以土地與族群為樞紐的傳統生活形態。這些與殖民主義并行的現代性因素,憑借著強權工具,使得“殖民者=文明進步=現代”的殖民者邏輯在不知不覺中被灌輸給被殖民者,部分臺灣人不僅認為日人所帶來的新型社會制度與物質形式比漢人時期更為先進,甚至相信殖民者所渲染的人種優劣言論,認為自己“是臺灣人,支那人的后裔,張科羅小子,黃口小兒……”。
此外,跨語作家一代作為日據中期生人,在構建社會認同最為重要的青年求學時期,他們所耳濡目染的,是太平洋戰爭爆發之后愈演愈烈的皇民化運動。此時,軍國主義全方位滲入青年教化,法西斯主義框架下強調“服從”與“忠誠”的“日本精神”亦在不知不覺中,成為部分接受過軍事教育的臺灣知識分子自我規范的“標準”。光復前夕,群體性的祖國回歸認同暫時地覆蓋了皇民化在精神文化領域遺留下的毒瘤頑疾,卻并不能將其對臺灣青年的精神影響完全消除。即使在戰后,皇民化仍然與殖民現代性共同發揮著殖民者留予臺灣的延時影響。
在鐘肇政解嚴后的文學文本中,便滲透著十分密集的來自前殖民者的影響,因而,分析其臺灣本土立場,仍然應從其對前殖民者情感態度的變化著手。
《怒濤》作為鐘肇政解嚴后國族敘事作品的代表,以雙線交叉敘事的形式,塑造了雙男主形象——一位是從農林學校畢業后成為一名巡山員的農村知識青年陸志駺,另一位則是從東京帝大回到臺灣繼續學業、成長于富裕醫生家庭的高級知識分子陸志麟。這一對堂兄弟看似人生軌跡相差甚遠,卻由于光復后重聚于家鄉,共同面對著光復初期風云變幻的社會形勢,從而產生了千絲萬縷的瓜葛牽連。鐘肇政的寫作意圖,在于通過陸志駺、陸志麟及陸家同齡人的投射,刻畫一代臺灣知識青年在反抗國民政府暴力統治當中的不同姿態與走向,歌頌為“保衛臺灣”而前赴后繼的“革命者們”。光復初期,國民政府缺乏策略與遠見的強權統治,以及腐敗泛濫、物價飛漲的社會亂象,的確讓戰前極度渴望回歸祖國的臺灣人再次感受到人權淪喪、民不聊生的苦痛,因而,臺灣青年的“反叛”本應當表達為一次指向國民政府錯誤管轄機制、基于民族內部矛盾的變革需求,然而,在70年代以來持本土論立場的文學創作中,尤其在鐘肇政的國族敘事中,這種官民內部矛盾皆被置換為“臺灣人”與“長山人”之間族群的對立,祖國認同在省籍的對峙當中已然蕩然無存。
因而,《怒濤》中,在鐘肇政所渲染的看似充滿了反暴反專制精神的、宣揚民主與平等的“正義”立場的背后,實際上隱藏著一種刻意推翻漢民族框架的錯誤民族、歷史邏輯,而搭建這一邏輯的書寫策略則是對于前殖民者的刻意親近。
首先,“日本精神”此一殖民主義精神產物在《怒濤》中幾乎取得了反轉式的正面寓意。譬如林場同事林俊雄常常稱贊陸志駺是有“日本精神”的人,此處的“日本精神”被賦予了“凡事一絲不茍、規規矩矩、守正不阿”等正面含義,是相對于林場里其他作風不正的同事而言的,也是相對于“不守秩序”的“長山人”而言的。面對同伴對“日本精神”的向往,陸志駺雖意識到“什么為天皇陛下獻身,為建立大東亞新秩序而努力,都確實是美麗的謊言”,但他也認為“日本精神本身并不壞”,以這位農村知識青年有限的日本殖民經驗來看,“戰時,這種精神被利用上了。強調武士道、大和魂,就是死,就是特攻隊,讓純潔的青年從容赴死。其實,死是高貴的,一個人如果死都不怕,還有什么事不能做,不能完成?!”借林俊雄與陸志駺之口,鐘肇政傳達出對“日本精神”合理性的肯定,而這種合理性,往往建立在與“長山人”的對比之上,并被作為標榜日人、臺人優越于“長山人”的表征。
“日本精神”作為日本發動非正義殖民戰爭期間用以指揮軍隊、發動國民的一種精神控制工具,本質上仍然是殖民的、非人道的;當它被運用在戰時臺灣皇民化運動中時,實際上是一種尋求敵后戰場支持的愚民策略。但在鐘肇政筆下,“日本精神”卻以全新面貌“復活”,在刻意忽略其殖民本質后顯現出某種可取性。鐘肇政對于“日本精神”的再闡述在文本中幾乎無處不在,當陸志駺跟隨堂哥陸志鈞參加圍攻國軍基地行動時,文本對于“日本精神”的推崇幾乎達到了最高點,行動者們高唱日本軍歌出發,陸志駺認為“這才是真正的臺灣軍”。此處日本軍歌意象的出現,作為“日本精神”的一種具象化,讓作者的親日意圖更趨明顯。鐘肇政嘗試將軍國主義的遺留物內化為本土精神的象征以宣揚臺灣人立場,卻反而屈從于本質為民族壓迫的前殖民文化,使得其臺灣立場喪失了民族性根基。
除卻“日本精神”,鐘肇政亦將對于國民政府統治初期社會失序的不滿,投射為對前殖民者輸入的社會文明教化的留戀。在鐘肇政筆下,日據時代的官吏抑或百姓,皆有著強烈的規則意識,這正是不講秩序、沒有文化教養的長山人所無法比擬的。鐘肇政通過召喚社會教化領域的殖民現代性,反復強調了日人政權相對于長山政權的優越性。然而,鐘肇政所刻意遺忘的,是井井有條的殖民地秩序假象下,殖民者以此達成的對臺灣本土物質資源與精神民族性的無情掠奪。他在緬懷殖民現代性的同時,也讓本土文明發展的獨立性一同付諸東流。
相較于葉石濤的精英知識分子視野,鐘肇政筆下的臺灣文學空間充滿了對社會底層的注目與關懷。然而,對于前殖民者錯誤的親近實際上正消磨了其所標榜的人文關懷,他遺忘了底層社會所承受的正是最為沉重的殖民壓迫,反而將殖民主義的精神象征嫁接到窮苦大眾身上。因而,與葉石濤相似地,鐘肇政同樣在解嚴前后的文學文本中,顯現出一種自相矛盾的邏輯悖論。
四、日本人-中國人-臺灣人:跨語作家的認同轉向源流分析
葉石濤與鐘肇政在解嚴前后的國族認同轉向,皆遵循著日本人-中國人-臺灣人的變遷路徑,實際上,這也正是大部分日據中期生人在光復與解嚴這兩大臺灣歷史節點上所必然面臨著的國族認同擺蕩與撕裂。以葉、鐘二人的文本為中心進一步分析此一變遷路徑,可以發現,其前半段所刻畫的從“日本人”向“中國人”的認同轉變幾乎是突進的、狂熱的、集體性的,這一方面真實反映了日據末期由民族矛盾與階級矛盾的高度尖銳化所促成的群體性的反殖愛國熱潮,以及隨著光復席卷而來的祖國意識對于本島人意識形態狂飆式的沖擊;另一方面,從現實寫作環境考量,亦極有可能是囿于20世紀六七十年代“白色恐怖”的余溫,正如同陳芳明曾評價葉石濤60年代復出之后的創作:“畢竟戒嚴的年代,每一個個別的主體都曾遭到扭曲或壓制。許多知識分子不敢面對已經受到丑化或窄化的文化傳統。葉石濤便是最佳的例子。”種種因素促成了在“白色恐怖”之后、解嚴前夕的此一過渡階段,葉石濤與鐘肇政的文學文本中充滿了激昂浪漫的愛國主義情調與鮮明的反殖反暴民族立場。
相較于解嚴前充滿愛國英雄主義的浪漫筆觸,二人在解嚴后所刻畫的從“中國人”向“臺灣人”的認同轉變則充滿了沉重的現實批判意味,這一國族立場的轉變過程是漸進的、曲折的,并最終完成由個體到集體的同步化,達成“臺灣人”的意識共同體。至于為何跨語作家于解嚴后普遍地打碎了祖國認同、建構臺灣本土論作為其國族立場,最直接的原因自然是解嚴所帶來的社會輿論環境自由化,使得作家們在自我表達上得以脫離威權時代的陰影。時代環境的改變推動著文學浪潮的轉向,解嚴后跨語作家國族敘事作品的重大轉型主要有兩方面的思想資源,首先,基于跨語作家特殊的代際身份與教育背景,可以說,前殖民者的精神影響始終潛伏于其心靈世界中,雖然葉、鐘二人在建構“臺灣意識”時采取了截然不同的書寫策略,但始終繞不開對殖民性與前殖民者的討論;此外,肇始于國民政府的“二二八事件”與五十年代的“白色恐怖”,則是觸發跨語作家乃至同時代生人在國族認同上發生轉變的重要導火索。實際上,活躍在解嚴后文壇的大部分本土論者,皆以此作為立論的出發點,批判國民政府的專制統治并借此推翻祖國認同。
時代環境促使跨語作家在國族認同轉向上遵循著同一軌跡,而不同作家的個體生活經驗,則導致了他們在此一共同趨勢下所采取的書寫策略的差異。誠如上文所分析,首先,葉石濤作為日式高等教育下精英知識分子的代表,具有較大的歷史敘述野心,他廣泛地納入族群、性別等社會議題,帶著“新歷史主義”的文學解構意識,試圖構建屬于臺灣人的歷史版圖。其解嚴后的文學文本,恰恰映射出精英知識分子企圖占據歷史道德高地、奪取歷史詮釋權,以排斥外來政權的方式達成本土性論述的“守內排外”的局限性。其次,葉石濤于光復前曾師從西川滿,擔任《文藝臺灣》的編輯,而從歷史維度中挖掘臺灣文化主體性,正是西川滿所留予葉石濤的文學影響。葉石濤在運用這一文化邏輯進行主體性論述的同時,卻恰恰忽視了其殖民主義與分離主義的本質。最后,葉石濤于1951年至1954年因“叛國”罪被捕入獄,這一段關于“白色恐怖”的負面體驗,無疑給予了他猛力抨擊國民黨政權的直接動力,實際上,以個人被捕經歷為原型的創作,亦占據了其解嚴后文學書寫的一大部分。
鐘肇政方面,首先,其個人出身背景導向了他較為扎實的關懷底層的寫作趣味,在《怒濤》中,作為中下層知識分子代表的陸志駺與陸志鈞,便被賦予了超越于精英階層陸志麟的“進步性”,傳達了鐘肇政對于精英階層政治保守性的不滿態度。其次,日據末段的鐘肇政曾被征召為一名皇軍軍人,軍隊的皇民化教育直接且粗暴,對于“日本精神”的灌輸亦達到了外界所無法比擬的強度。反映在作品中,陸志鈞、陸志駺等鐘肇政在《怒濤》中所樹立的“英雄”人物,恰恰都有著日本軍隊經驗,也呈現出皇軍軍人畸形的自負感。最后,觀察鐘肇政自光復以來的書寫軌跡,可以發現,其與臺灣文學的發展脈絡是大致吻合的,在“白色恐怖”氣氛最為緊張的50年代,他也曾投身“反共文學”創作,成為一名戰斗文藝作家。鐘肇政總是基于時代環境的變遷而相應地改變其文學創作的內容與風格,與其將之解釋為環境對個人的壓迫,不如理解為其個性中存在順從于環境的一面,小知識分子安身立命的需求使得其始終難以逃離時代洪流的席卷,因而文學創作中前后矛盾的思想狀況便時有發生。
對比葉石濤與鐘肇政建構“臺灣意識”的書寫策略,無論是前者的將殖民性與外來性錯誤地等同,抑或后者的刻意親近現代性而忽視殖民性,雖然二者在對于殖民關系的解讀上采取了不同的寫作態度,但卻同樣被束縛在狹隘的本土論視野中,存在著為本土而本土的方向性偏差。他們在意圖建構臺灣主體性的同時,卻推開了支撐主體性存在的更為廣大的民族立場。二人的國族認同轉向皆體現了后殖民環境下前殖民者始終難以消磨的精神文化滲透,這正符合后殖民理論體系中薩義德等人關于“精神文化殖民”的論述,也恰如陳映真在《西川滿與臺灣文學》中所言:“當殖民者離去,這些精神的歪扭依然頑強、長時期滯留下來。”
從葉石濤與鐘肇政解嚴前后的文學創作中,后人得以瞥見跨語一代作家在重大歷史節點上如何為時代洪流與個體經驗所裹挾而做出相應的文學選擇,這自然體現出臺灣現當代歷史的復雜性加諸于個體之上的精神重壓,但在這其中,本土論作家建構“臺灣意識”過程中的邏輯鏈條失序,以及彌漫在島內文壇中再次達到集體性狂歡的“文學臺獨”態勢,這種種現象背后指向的對現實政治權力的爭奪野心,值得每一位臺灣文學關注者的深思。
① 余昭玟主編:《從語言跨越到文學建構——跨語一代小說家研究論文集》,臺南:臺南市立圖書館2003年版,第1頁。
②③ 葉石濤:《獄中記》,《葉石濤自選集》,臺北:黎明文化事業股份有限公司1982年版,第37頁;第16頁。
④ 葉石濤:《叛國者》,《葉石濤全集2·小說卷2》,高雄:高雄市政府文化局2006年版,第236頁。
⑤⑥ 葉石濤:《鸚鵡與豎琴》,《卡薩爾斯之琴》,臺北:東大圖書有限公司1981年版,第150頁。
⑦ 郭漢辰:《重建臺灣殖民記憶——葉石濤小說特質探究》,臺南:國立成功大學臺灣文學系碩士論文2011年版,第24頁。
⑧ 葉石濤:《夜襲》,《臺灣男子簡阿淘》,臺北:草根出版事業有限公司1994年版,第10頁。
⑨ 葉石濤:《紅鞋子》,《臺灣男子簡阿淘》,臺北:草根出版事業有限公司1994年版,第47頁。
⑩ 徐國明:《女性性欲的再現與批判——析論葉石濤〈西拉雅末裔潘銀花〉中的種族、性別與臺灣意識》,臺北:《國立臺北教育大學語文集刊》2008年第14期。
鐘肇政:《日據時代的臺灣新文學運動》,丘為君、陳連順主編:《中國現代文學的回顧》,臺北:龍田出版社1979年版,第85頁。
鐘肇政:《濁流》,北京:中國文聯出版公司1986年版,第100頁;第253頁;第149頁。
計璧瑞認為,殖民現代性有兩個層面的意義,一是殖民者自認的現代性;二是被殖民者眼中的現代性。殖民者無疑遵循“殖民者=文明進步=現代”的邏輯,將自我視為文明進步的化身,完全無視殖民主義的非正義性;被殖民者則可能接受這一邏輯,毫無懷疑和選擇地接受殖民現代性,也可能反思或批判這一邏輯。參見計璧瑞:《文學書寫中的殖民現代性表征及其文化政治寓意》,《華文文學》2010年第3期。
鐘肇政:《怒濤》,臺北:草根出版事業有限公司1997年版,第99頁;第100頁;第363頁。
陳芳明:《未完的文學工程》,《孤夜獨書》,臺北:麥田出版社2005年版,第32頁。
陳映真:《西川滿與臺灣文學》,臺北:《文學季刊》1984年第一卷第六期。
(責任編輯:莊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