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媛

2019年4月29日在中國內地上映了一部電影名叫《何以為家》,影片的英文名翻譯為《迦百農》。“迦百農”本是圣經中的地名。傳說耶穌在家鄉拿撒勒不受歡迎,便只身前往迦百農,后來有不少神跡都在那里發生。如今,那已成為一片遭到遺棄的廢墟之地。
在黎巴嫩首都貝魯特的貧民窟中,同樣是一片廢墟,同樣被世界所遺棄。一個十二歲的小男孩贊恩,與其他敘利亞難民一樣,身形瘦弱,蓬頭垢面,用絕望的視角窺探世界。在電影結尾處不料沖突爆發,小男孩一刀將現實的遮羞布割開,混亂的、惡心的、腐朽的一一陳列在觀眾面前。影片導演娜丁·拉巴基說:“這是關于一個小男孩控訴他的父母在這樣一個混亂的世界給他生命的故事。而他不僅僅是在控訴他的父母,也是控訴整個社會系統,因為他的父母也是整個系統的受害者。”
這些來源于一個殘酷的社會現實:敘利亞內戰八年之久,約100萬難民涌入了經濟并不發達的鄰國黎巴嫩。片中小男孩的父母就是在戰爭下逃離的難民,同樣在顛沛流離之中長大,沒有身份讓其難以取得滿足溫飽的工作。犯罪是最便捷的道路,但牢獄,黑幫,毒品,讓他們在死亡與茍活之間搖擺。無力改變命運,就把責任轉嫁給下一代,通過生孩子的方式來碰運氣,以求發跡或是養老。貧窮是他們長在骨頭里的癌,脈脈相傳,久治不愈。
英國《衛報》就曾報道,性騷擾、暴力、攻擊等問題在難民營里頻頻發生。留在沖突國家的人身心備受折磨,而對逃往國外的難民而言,苦難也遠未結束。那些憧憬美好新生活前往國外尋求庇護的人,最終發現自己不過是從一個地獄逃到了另一個地獄。一開始,影片導演娜丁·拉巴基也是想控訴“明明沒有能力卻盲目生孩子”的父母,可是,當她走進這些難民家庭時,反而困惑了——“我越聽這些父母的故事,越感受他們所經歷的事情,就像是一記耳光甩在我臉上。他們也是被各種原因拖入到地獄之中的,當我對于他們所經歷的日常一無所知的時候,我怎么有權利去憎恨或評判這些人?”

在一個文明失序、個體孤立無援的社會里,父母是最后一塊多米諾骨牌,一旦倒下,孩子則赤裸裸地承受所有社會之惡。表面上,贊恩控訴的是他的父母,他也只能控訴父母;但實際上,他控訴的是這個讓他連最基本權利都得不到保障的世界,以及容忍這一切發生、并對此熟視無睹的人類本身。同樣,如果觀眾將贊恩的不幸,只歸因于父母的“生而不養”,用一種和平環境里的道德標準,同他們大談為人父母的道理,這并不顯得我們有多英明,反而暴露的是對戰爭災難的淺薄了解,對難民處境的膚淺認知,同時也是對贊恩所經受的苦難的一種弱化和貶低。正如美國著名女作家蘇珊·桑塔格所說,“我們對苦難者的同情宣告了我們的清白,同時也宣布了我們的無能”。
因為我們既無法讓硝煙彌漫的地方回歸平靜,也無法讓食不果腹的孩子豐衣足食。這種深深的無力感,讓人下意識地回避對戰區的觀望,對人間地獄的凝視,要么沉默不語,要么將話題引到更為具象、更容易掌控的“父母原罪”上,為自己壓抑的情緒尋找一個出口。除此之外,我們還能做什么呢?
而影片主人公贊恩令人動容之處就在于,無論身處多么惡劣的環境,他始終堅持“為自己的生命做主”,不隨波逐流,不推波助瀾,用他稚嫩的聲音,拷問他遠遠無法抗衡的黑暗。他沒有重復父母的認知,不甘心將一切歸咎到不可捉摸的命運,總是在尋找一個稱之為“家”的地方。雖然他總是失望而歸,盡管他斗爭的效果十分有限,但這種反抗本身和所流露出的極度善意,已是他存在意義的最大體現,也會激勵每一個與惡和匱乏抗爭的人——無論經歷多么大的浩劫,都不要停止思考,不要忽略個體所能做出的微小努力。
大量難民的存在,本身就是一種人道主義的災難。關注中東戰區人們的命運,關注贊恩所處的社會環境,或許并不能直接“有所作為”,但關注本身就是一種人道的力量,越來越多的關注才能促成有力的改變,至少能讓難民們得到更多的援助。同時,在圍觀他人的極端處境時,我們也能有所反思和警醒,明白身而為人的更深層次的責任。
而像贊恩這樣的故事,不只是發生在遙遠的戰亂之地,也發生在每一個貧困交加、觀念落后、文明失序的地帶,發生在我們看不見的某個山村角落里。他們境況的改善,都有賴于外界有力量的凝視、深刻的理解和積極的行動。在現實生活中,小男孩贊恩的故事則堪稱美好。電影上映后,各界反響熱烈,聯合國難民署幫助贊恩一家搬到挪威生活。影片主人公贊恩說:“我以為長大就好了,長大會變成一個好人”,盡管受盡苦難,他的內心還是向往陽光。
《何以為家》的導演娜丁·拉巴基說“電影是改變的開始”,因為只有凝視黑暗,才有可能打破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