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曼兄弟的最后63小時

張津京

雷恩·史密斯今天回來得有點晚，他沾著一身的雪茄味兒，遲遲不愿意走下車。回想之前63個小時里所經歷的一切，他不知道如何面對已經從電視新聞中得知公司倒閉的妻兒。他承認自己有些懦弱，在看到車庫保險柜的那一刻，確實曾有過拔槍自殺的念頭，但最后他還是顫抖著手點燃煙盒里的最后一支煙，順著樓梯慢慢走了上去。

這時，窗外雷聲大作。一陣風穿過中廳，吹起地上幾片落葉，隱隱閃現出一個步履蹣跚的中年背影。

2008年09月12日 10∶08

雷恩·史密斯從來沒像現在這般驚慌。上午9點半到公司時，他還在跟年輕漂亮的女秘書插科打諢。作為公司里升職最快的執行經理，他覺得自己有這個意氣風發的資格。

2008年9月15日，一場突如其來的金融海嘯，終結了美國建國以來最大規模的房價上漲。五大投行之一雷曼兄弟的倒下，成為美國歷史上規模最大的投資銀行破產案，同時上演了一場美國地產金融炒客的末路悲歌。就在雷曼兄弟破產前的63個小時里，他們曾獲得過一個又一個希望和承諾，最終卻一一破滅。

一年前，一枚次級債炸彈，將美國房地產和華爾街拖進深淵。從3月份貝爾斯登被摩根大通并購之后，雷曼兄弟因為將大部分投資押在商業地產上，他們的股價就在不斷下挫。

那時候，金融業離職是常態。然而，坐在辦公室里戰戰兢兢等待裁員消息的雷恩，卻出人意料地得到了貴人的賞識。這個貴人就是雷曼董事總經理馬克·沃爾什。面對美國史無前例的“次貸危機”，馬克·沃爾什的做法很簡單，將雷曼與商業地產相關的資產分拆上市。

危機原本蔓延不到雷曼身上。雷曼持有的次級債很少，早就“壯士斷腕”果斷拋售了。但瘋狂上漲的房價，令所有人都失去了理智。銀行開始為不符合貸款條件的客戶放貸；金融機構又將這些貸款打包成債券和金融產品，通過五大投行銷售出去。

雷曼也不例外。雖然沒怎么碰次級債，旗下基金卻瘋狂持有300多億美元商業地產和住宅。由于收購時使用財務杠桿向金融機構發行短期債券，只要有人做空，雷曼的股票將馬上崩盤。為了排雷，雷曼組建了秘密小組，準備將這些資產拆分、打包到一家新公司，公司名字都想好了，就叫REI GLOBAL。

經常服務商業地產客戶的雷恩·史密斯，被馬克·沃爾什推薦給了CEO理查德·福爾德。雷恩便從一個普通的業務經理升任新公司投行部執行經理，而后統管110人的投資團隊。

10點08分，桌上的電話響起。接起電話后，剛剛還在跟女秘書調情的雷恩，臉上迅速陰云密布。電話是大老板打來的，這段時間一直在遠東游說韓日銀團的雷曼CEO理查德·福爾德，剛從財政部長保爾森的辦公室里出來。

電話里，大老板告訴雷恩了一個壞消息：分拆公司的計劃可能得不到韓日銀團的支持。但是，他剛剛說服財長保爾森，當晚由他出面將華爾街投行的大佬們聚在一起，討論雷曼的注資問題。大老板給雷恩布置了一個任務，要他趕緊安排這場酒會，“雷恩，你要知道，這可能是我們最后的機會”。

2008年09月12日 20∶00

晚上8點，紐約曼哈頓下城的四季酒店大宴會廳燈火通明。

CEO理查德·福爾德帶著雷恩在門前迎接貴客。高盛、美銀、摩根史坦利、瑞銀……各大投行的當家人無不衣冠楚楚，再加上財長保爾森和美聯儲主席伯南克，所有能左右華爾街的大人物無一缺席。

酒會開始后，理查德·福爾德帶著雷恩跟大佬們寒暄，看似談笑風生之間，實則卻像是自由市場上的討價還價。“只要出資金，什么都好談”，“害怕違約？頭50億如果有問題都由我們雷曼來償還”，“你覺得貴？那好吧，我們讓價20%”……看著大老板像咬骨頭的狗一樣，在各大投行掌門人面前搖尾乞憐，雷恩不禁心酸。要知道就在一年前，大老板還是華爾街酒會上的明星。現在為了一點點希望，就差給大佬們下跪了。

在得到一堆似是而非的承諾后，理查德·福爾德帶著雷恩，來到財長保爾森和美聯儲主席伯南克的面前，“我們只要一個條件，或者聯邦注資，或者美聯儲對我們的商業抵押債券給個承諾，讓我們有時間來處理相關的資產”。理查德·福爾德定定地看著保爾森的雙眼，一字一句地說道。

但保爾森深知，這樣的承諾是自己無法給出的。不能用納稅人的錢來救華爾街投行，這是當下美國政壇的“政治正確”。“作為總統全權代表，我不會用納稅人的錢來救雷曼”，保爾森話音剛落，理查德·福爾德神色大變。但對方似乎已下定決心，“我雖然不能用納稅人的錢救雷曼，可他們能”。保爾森指著場內的華爾街大佬：“今天誰都別想走，都要給我個態度。”

2008年09月13日 01∶30

四季酒店的商務會議室里，煙霧彌漫。前來參加酒會的華爾街投行大佬們被保爾森叫到這里開會，但此刻誰都沒表態，大家都在等隔壁會議室里資產核算小組出具的報告。酒會還未結束，大老板就指示雷恩，帶領一個團隊與財長保爾森指定的高盛、瑞士信貸聯合工作組一道，核算新公司的價值。

接下來，雷恩度過了職業生涯中最難熬的幾個小時。核算小組的會計師和律師開始逐條審核資產，并嚴厲“拷問”雷恩，一個個不留情面的問題，讓雷恩直冒冷汗。凌晨0點13分，核算小組問完了最后一個問題，“雷恩先生，謝謝你的配合。現在請你回避下，我們要做內部討論并出具結論報告”。

凌晨1點30分，核算小組打開會議室大門，高盛的代表走進華爾街大佬云集的高級商務會議室，向大家宣讀了核算小組的報告：“我們認為，這300多億美元的資產實際只值賬面金額的65%，甚至更低。”

話音未落，大佬們已經議論紛紛，理查德·福爾德絕望地閉上了雙眼。財長保爾森神情復雜地看了一眼理查德·福爾德，一言不發地離開了會議室。

2008年09月13日 13∶17

離開四季酒店后，雷恩一路上渾渾噩噩，心里充滿了對前途的恐懼。此時，手機響了。大老板打來電話：“雷恩，我們有救了。快回公司，美國銀行愿意用部分貸款加股權形式進行收購。”雷恩瞬間覺得上帝還是站在自己身邊。回到公司，他帶領工作小組馬不停蹄趕往美國銀行，就并購事宜展開磋商。

趕到美國銀行時，天還沒亮，美銀投資部負責人在電梯口等候。看到這個被業內稱為“金融絞肉機”的家伙負責這個并購案，雷恩心里有些信心不足。令他沒想到的是，雖然是唇槍舌劍，但談判異常順利。下午一點，經過緊張磋商，雙方的律師團隊起草了最后的收購協議。

13點17分，對方接到一個電話，回來表示很遺憾，并終止并購談判。雷恩感到莫名其妙，連連追問為什么？對方只是苦笑一聲，“你知道，高盛和摩根并不希望我們合并，壓力太大。而美林向董事會開出無法拒絕的條件，我們只能選擇美林”。聽完對方的話，雷恩喪失全部的力氣，癱坐在會議室，一個指頭都不愿移動。

2008年09月13日 18∶00

雷恩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辦公室的。當CEO理查德·福爾德看到雷恩時，被他蒼白的臉驚到了，他親自給雷恩倒了一杯咖啡。“我們還有一個選擇，”他看著雷恩說：“接受英國巴克萊銀行的報價，差不多100億美元收購我們的北美業務。”

“不，這等于將我們最有現金流的部門賣掉啊。”雷恩瞬間淚流滿面。理查德·福爾德這時候卻異常冷靜：“這些現金會給公司半年的緩沖。現在我們只能賭持有的商業地產半年內升值，只要升值了就有辦法。”理查德·福爾德的這些話不是講給雷恩聽的，更多的是在給自己鼓勁兒。

18點整，他拿起電話，找到一個號碼撥了過去。“我同意你的收購意見。”對方沉默了一會，語氣低沉地說：“我個人和董事會都傾向于這個方案，但下午我們向英國銀行監管局提出交易申請，很遺憾，五分鐘前申請被否決了。”

“為什么？”理查德·福爾德的聲線變得厲害，“你們不是已經準備收購了嗎？”“我們很遺憾。次貸危機后銀行監管部門認為投資雷曼風險太高。非常抱歉。”

2008年09月14日 09∶12

雷恩在辦公室枯坐到天亮。當初升的太陽透過落地窗照進來時，他卻感到世界無邊的惡意。“砰”的一聲，辦公室的門被秘書撞開。“雷恩先生，您看下新聞，天啊。”接下來，絕望的聲音像傳染病一樣在辦公室蔓延。

上午9點12分，國際互換和衍生產品協會宣布，允許投資者沖銷與雷曼相關聯的信用衍生品以避免卷入未來雷曼破產引發的巨大漩渦。同時在CEO的辦公室里，理查德·福爾德拿起電話告訴秘書：“是時候了，通知董事會開會吧。”

就在幾分鐘前，他接到美聯儲主席伯南克的電話：“理查德，別怨我。之前美聯儲對金融機構的隱形救助協議已經激發了道德風險。因此我們一致決定，選擇一家影響力足夠震懾市場的魯莽機構開刀，主動放棄對它潛在的一切承諾，讓它徹底倒閉，借以警示所有市場參與者不要再心存幻想。實際上，雷曼只不過在錯誤的時間被選擇了。”

正是這個電話，徹底擊垮了理查德·福爾德。

2008年09月15日 01∶00

經過近6個小時的討論，雷曼兄弟公司董事會就美聯儲開出的公司倒閉條件達成一致。9月15日凌晨1點，理查德·福爾德走出雷曼總部大廈，面對趕來的媒體，宣讀了董事會決議：雷曼兄弟投資公司向聯邦政府申請11號破產保護法案。

從那一刻起，雷曼超越1990年德崇證券的破產規模，成為美國歷史上規模最大的投資銀行破產案。

令美聯儲意外的是，雷曼兄弟的倒閉并不是次貸危機的結束，反而是更大規模的全球金融海嘯的開端。之后，隨著美銀、摩根和高盛紛紛放棄投行業務，轉而申請成為美聯儲管理下的儲蓄銀行，華爾街五大投行成為了歷史。

從構成上看，雷曼的資產非常合理，絕大部分是商業地產的抵押債券。受益于美國建國來持續時間最長的地產牛市，雷曼幾年來的利潤高居五大投行前三名。但成也地產，敗也地產。一方面瘋狂吃進，長線持有公寓、寫字樓等優質地產項目；另一方面為了降低融資成本，大量采用短期貸款和一年期債券組合的財務杠桿完成收購。雷曼這樣的操作，一旦遇到金融危機，只剩下死亡的選擇。

參考文獻：《別了雷曼兄弟》（2009年中信出版社出版，作者李溦、黃小軍、趙艷潔、李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