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怕死”的婆婆

林可依

下班時，偶然聽同事說起單位附近新開的飯店有一道酸菜魚不錯，于是我便興致勃勃地點了份外賣帶回了家。

平時家里都是婆婆做飯，可是她特別講究養生，做菜總是少油少鹽。說得難聽點，天天吃她做的菜，嘴里都能淡出個鳥來。

看看這道酸菜魚，不但色澤亮麗，聞著也香，我的口水都差點流出來了。

回到家，婆婆還在廚房里忙活晚飯。猛一看她那身裝備，我差點沒笑出聲來，圍裙、帽子、口罩全副武裝，光看見兩只眼睛露外面了。婆婆說過，油煙機的油煙味聞多了對肺不好，所以為了少吸油煙，每次做菜，她必得這樣一副裝扮。

看到打包盒里的酸菜魚，婆婆登時就“炸了”，擰著眉頭，一臉的痛心疾首：“這菜怎么能吃呢？不知道酸菜是腌制品嗎，吃多了容易致癌。”我不以為然地回了句：“您不也說了嗎，吃多了容易致癌，難得吃個一兩次，沒事兒。”看我如此“強詞奪理”，婆婆不由得瞪圓了眼珠子，可是又想不出什么話來反駁我，只能無奈地搖搖頭，端上了她自己做的菜。

一看那幾個菜，我就忍不住在心里暗笑：涼拌黃瓜、白灼芥藍、清蒸鱖魚、雞毛菜蛋湯。標準的吳氏（婆婆姓吳）私房菜，寡淡無味。

一頓晚飯，我和老公張越吃得眉飛色舞，婆婆卻在一邊頻頻蹙眉。我給她把話說得特別清楚：“媽，你不愛吃就別吃，我自個兒吃。”婆婆用眼神示意了張越好幾回，暗示他也別吃，可是張越裝傻充愣，假裝沒看見，和我一起吃得特別歡。

吃完晚飯，一回到臥室，我就忍不住向張越抱怨：“你媽也太矯情了吧，吃個酸菜魚而已，就能吃出毛病來？”張越搖搖頭：“你也知道，我媽就是那個脾氣。她說她的，咱們吃咱們的，不就結了？”

我還是有些“憤憤不平”。說實話，我就沒見過像婆婆這個年紀還這么講究的。不但大魚大肉的不讓吃，說吃了會得三高，就連剩飯都不準吃。那次，婆婆和幾個小姐妹相約去外地旅游，剩下我和張越兩個人在家。為了省事兒，我前一天做晚飯的時候特意多燒了點飯，想留著第二天晚上炒個蛋炒飯，到時再沖個湯就完事兒了。沒想到，婆婆的行程有變，提前回來了。看到我留在冰箱里的剩飯，婆婆二話不說就全給倒了。 還把我給好好地教育了一番，說隔夜飯不能吃，容易致癌。我當時就差點笑出聲來，上海人歷來就習慣用隔夜飯泡著吃的，婆婆年輕時不也是吃泡飯過來的嗎？怎么那時就沒事兒，現在就要致癌了？婆婆仿佛看出了我的心思，幽幽地來了句：“我們以前經濟條件不好，也不懂這么多的養生知識，現在懂了，條件也好了，當然健康是最重要的，儂說對伐？”看她一本正經的樣子，我還真不好反駁。

其實我也知道，婆婆這樣做就是惜命，怕死。也許是年紀大了吧，我發現婆婆現在對“病”“死”這些詞兒特別敏感。

那天我下班一回到家，她就慌慌張張地跑到我跟前，小聲跟我嘀咕：“2號樓的王阿婆知道伐？骨折來，進醫院來！”她夸張的表情讓我竟然止不住想樂。當然，我也挺同情王阿婆的，于是趕緊了解了一下情況。原來那天早上，王阿婆獨自去菜場買菜，在經過一個攤位時，沒看清地上有一灘積水，一腳踩了上去，結果把鞋底弄濕了，正巧菜場鋪的又是瓷磚，一走路，一滑，就摔倒了。這一摔，就摔成了骨折。

“作孽呀。”婆婆一邊感嘆，一邊連連搖頭：“不聽我的話呀。我一直和她說，我們老年人缺鈣，要補鈣。要多喝骨頭湯，要天天喝牛奶。她不相信，這下吃苦頭了吧。醫生說了，像她這種情況十有八九是骨質疏松，所以容易骨折……”

婆婆在這方面一直很注意，天天喝牛奶不說，還堅持天天吃鈣片。看來，她是未雨綢繆，早就留了一手了。

還有，去年過年的時候，考慮到婆婆平時在家天天忙家務，為我們做飯做菜挺辛苦的，我和張越就想趁著假期帶她出去玩玩散散心。

剛到三亞，婆婆確實挺開心的。天天跟著我們吃海鮮，沙灘漫步，喜笑顏開。

第三天，我看到別人都在玩海上摩托艇，禁不住有些心癢癢，便吵吵著也要和張越去“刺激”一下。還開玩笑地說讓婆婆一起去。沒想到，婆婆的臉色卻一下就變了。“真是想得出，這么危險的游戲怎么能玩？萬一掉到海里去怎么辦。我這把老骨頭，經不起這么折騰。”我沒回過味來，還傻乎乎地指著不遠處的一個摩托艇對婆婆說：“您看，那邊有個爺叔看起來年紀比你還大呢，不也在玩嘛。人家潮不潮？”我話音未落，就被婆婆打斷了：“我是沒這么新潮，也玩不起。”我還想為自己辯解，卻被張越悄悄地拉了一把，我仔細看了一眼婆婆，才發現她的臉已經完全黑了。

直到現在，想起那次海南之行，我依然有些耿耿于懷。我和張越吐槽了好久，發誓下次一定不帶婆婆，我倆自己專門再去一次三亞好好地，瘋狂地玩一次。

說實話，我覺得婆婆平時倒也不是那種古板的人，可是，就是把養生，保命看得太重。我真羨慕那個玩摩托艇的爺叔，人家也是老年人，可是人家想玩就玩，想嗨就嗨，這樣的人生過得多有意思啊。

我沒想到怕死的婆婆還是病了，真是怕什么就來什么。

前幾天，我就聽婆婆叨叨腰有點痛，我想，人老了腰酸背痛的很正常，婆婆又是那種特別怕死的人，一點小問題就夸大也不是沒可能，所以一直沒把她的話當回事。

沒想到，那天我正上著班，張越的電話來了，聲音里滿是擔憂：“不好了，我媽病了，小便帶血。”我被唬了一大跳，趕緊向領導請了假，回家就帶著婆婆去了醫院。

一圈檢查下來，終于確診了，婆婆得的是腎結石，好在不算很嚴重，只要動個小手術就行了。我總算松了一口氣，婆婆卻一臉的疑惑：“我平時這么注重保養，怎么會得腎結石呢？”醫生回答她：“阿姨，你的體質容易結石，你還拼命地補鈣，你不得誰得呀？”最后，醫生又語重心長地叮囑了一句：“養生也要講科學，過猶不及呀。”婆婆的臉紅了，不做聲了。

好在婆婆的手術還挺順利。

下了班，我趕到醫院去看望婆婆。還沒進門呢，就聽見婆婆正扯著大嗓門和臨床的阿姨聊天：“到了我們這個年紀，就要自己照顧好自己，別給子女添麻煩。現在的年輕人工作都忙，他們也不容易。”我心里不禁一暖，原來婆婆還挺體諒我們的。接著就聽婆婆嘆了口氣：“我老頭子走得早，我三十多歲就守了寡，他得病那會兒我感覺天都塌下來了，一個人還拉扯著個兒子，這日子可怎么過呀？還好我熬過來了，所以打那會兒起我就下定決心，無論如何將來不要成為孩子的拖累。”臨床阿姨也嘆了口氣：“可我們終歸要老的呀，老了就得成為孩子的負擔。”婆婆朗聲一笑：“我早想好了，等我老到走不動了，我就進養老院，反正絕對不能拖累孩子們。”“養老院多冷清呀，你真能住得慣？”臨床阿姨不以為然地咂咂嘴：“你也就是說說吧。”婆婆靜默了幾秒鐘，我感受到了病房里那股沉重的氣氛。

我一下推開了病房門：“媽，誰說你將來要住養老院的？就算你走不動了，也得在家里，和我們一塊兒，我們照顧您。”

婆婆愣住了，等她反應過來，臉上禁不住露出了笑容。臨床阿姨也笑了。

是啊，我到了現在才明白，婆婆哪里是怕死喲，她拼命地養生保養自己，其實只是不想增加我們的負擔。她心里牽掛的，并不是自己的健康、生死，她牽掛的是我們子女，不想我們太累太苦。“怕死”的老人，她的怕，其實都是對孩子的愛。

責編/昕莉